月色偏秋露,竹声兼夜泉。
宿馆无宾客,幽店乏欣然。
话表前言,张连登问:“你老既住在北京城内,是那一门?那一条胡同?”皇爷说:“我住内罗城里。”张连登说:“内罗城里所住,皆是嘉庆皇爷的本家才可住哩,你莫非是与嘉庆皇爷是当家子吗?”皇爷说:“不光是当家子,还是未出五服呢。”张连登问:“你姓甚名谁?”皇爷说:“我姓赵名飞龙。我家本是大财主,金银如山,我家管事的皆戴亮红亮蓝的顶珠。”连登问:“你老的管家皆带亮红亮蓝顶子,你老必是位大大的一位官长,戴绿顶子了。”皇爷说:“咳!我这一辈子是老白丁。”连登问:“你老既是大财主,想必种着一百顷田地,有百十处买卖。”皇爷说:“各省各州府县皆都有我的买卖,皆都是众管家照料我的田地。只有一亩三分地,每年皆是我亲手耕种。”张连登说:“你老拉倒吧,一亩三分地,不算财主。我家有二亩半地,今年才打了一石二斗一升粮食。”皇爷说:“一亩三分地是我的悌惜地,还有十八个总督庄头,各管各段田地。”连登问:“皆在北京城里关外住吗?”皇爷说:“头一个住在直隶保定府,还有住在山东、山西、陕西、甘肃、湖南、湖北、江南、江北、河南、汴京、浙江、四川、湖广、金陵、广东、广西、苏杭二州。口外关东打的粮食,皆载到这通州坝卸载,再运到北京城。你信不信,京中十八科道、八大朝臣向我借粮,有些拉拢。口外四十八家王子,皆是亲戚,就是那三宫六院、七十二偏妃,皆不避我;就是昭阳正院,由我出入,无人敢拦挡。”张连登说:“你瞧瞧,刚说好话,一会的工夫,就说疯话。你瞧瞧脚底下,踩了刺猬了吧!”皇爷说:“你不信,那是我的当家子。”
且言石秀英在窗外听了个清楚,从破窗眼望里一看,见先生五官端正,不是王爷,必是贝子、贝勒,遂将足一跺。张连登忽闻母亲足响,遂向皇爷面前跪倒叩头,口内说:“我给干爹叩头了。”皇爷忙将张连登拉起,问道:“你开这小店有多少本钱?”连登闻言,“咳”了一声:“休提起本钱,共是八串钱,赚上稀的吃稀的,赚了稠的吃稠的,若不赚钱,只可半饥半饱。”皇爷说:“我有一笔账,你去讨去,将账要来,就不受穷了。”连登说:“我不讨去。”皇爷问:“为何不去?”连登说:“你老的账,我得东一趟、西一趟,去讨算卦的钱。跑一天亦讨不许多的钱,不如我开店哩。”皇爷说:“不是算卦的账,是北京和,他该我白银三千两。”连登摆手说:“我不去,分明教我飞蛾投火,自送其死。”皇爷说:“无妨,你见了和,休提本姓,自言张连登,他焉能认得你?”张连登暗想:“此话有理。”口呼:“干爹,给我账本,我去讨银子走一趟,看是如何。”皇爷说:“我未有账本,我现写。”连登口尊:“干爹,你老写,我研墨。”皇爷又恐连登识字,露出形迹,说:“我这写着,你禀你娘知道去。”连登闻言往后宅去了。
皇爷连忙打开小包袱,取出笔墨砚、半尺黄绫,提笔写:上谕:九门提督和:朕躬出朝,私访贤良,晚宿通州张家店,收张连登为义子。今差御儿张连登进京入提督府,速发白银三千两,送至通州张家店。钦此。
写毕安寝,一宿无话。
次日清晨,张连登走进上房请安,口呼:“干爹,你老一夜安宁?”皇爷说:“好。”遂将“账”递过去,说:“一路途中须要小心,早去早回,我好放心。你这一去,进齐化门,奔王府大街,若看见两杆旗杆,下有两个狮子,房上是滚龙脊琉璃瓦,那就是提督府门,你就喊‘讨账的在此,速速放三声炮。’要他大闪仪门,鼓乐接迎。他必将你接上大堂。你正面而立,你方现出账来,他必给你叩头。千万大大的样,莫称他大人相爷,径叫他名字,方不丢祖上的名气。”连登说:“我知道了。我走后,你老照应前店房,得挑一缸水,扫除马棚,莫要闲着,指此店好吃饭呀!”皇爷闻言,哈哈大笑说:“你快去讨账,从此不受穷了。千万这帐篇一路多要留神。”张连登说:“无容嘱咐。”接过账来出了店,把帐篇放在帽檐内,一直径奔北京大路而行。
走至半路途中,忽然起了一阵狂风,将帽檐内圣旨刮了去无踪影。张连登并不知觉,一气往前行走。不几时已至北京,逢人就问和府,问来问去,问至提督衙门。抬头举目一看,真是两根旗杆分为左右,一对狮子列在东西。把门的门军两旁站立四名,出来入去皆戴蓝顶、白顶,脑后飘着蓝翎,也有棒棰翎的,皆都腰挎绿鞘腰刀。门前立着一头红、一头黑的军棍,下放着四方的木枷。
看罢,走近前问道:“这里是和府吗?”门军闻言,把眼一瞪,大喝道:“好一无知的孩童!谁敢叫相爷的官讳?真乃大胆!这里就是提督府。”张连登怒道:“你们竟散臭狗屁!你等快通报和他知道,就说我张连登在通州住,认了一位干爹,他该我干爹的三千银子,命我前来讨要;还要他鼓手吹打,放三声大炮,大闪仪门迎接我,方是正理。若是迟延,他的这小官坐不成!”门军闻言,把眼都气红了,上前打张连登。从旁转过管家戴成说:“你们不要动怒,打不得!你等想,他说的话口气太大,倘若打出祸来,是你们担,是我担?总不如禀知相爷知晓。若相爷吩咐下来,或是请,或是怎样发落,若有乱子,其罪在相爷身上,不与你我相干。”众门军闻言,退在一旁。
管家戴成转身往府内而走,过了大厅,走进书房,打了一个千,说:“禀相爷知,府门外来了一个孩童,名唤张连登,家住通州坝。言说相爷该他干爹三千银子,前来向相爷讨要这笔账。”和闻言纳闷,暗想:“我未曾该过人家的银子。”有心将孩童捆打一顿,又恐这孩童有来历,遂吩咐:“将那孩童唤进府来,问一明白。”戴成复打一千,口呼:“相爷,那孩童言说,命相爷令鼓手吹打,放三声炮,大闪仪门,还得相爷迎接他,他才进府哩。”和闻言,更摸不清这是谁,又不敢违拗,只得出迎。一见张连登腰系一条硬扣二龙戏珠的宝带,不由一愣,暗想:“这宝带是当初主子赏赐赵元会的,为何落在这孩童手里?大约他必是赵门之后。”正然思索,忽听孩童说:“那不是和么?”中军说:“这是相爷。”连登说:“是你们的相爷,我不能称他相爷,叫他一声和就是给他一个脸面。”和闻言,往后倒退,暗想:“这孩子莫非中了疯病?”只得近前施礼,口尊:“年兄请堂上坐。”张连登遂坐在堂上。和问道:“年兄既来讨银,可有文约账薄?”连登说:“有账薄。”遂将帽子摘下一看,不见账本,不由大惊失色,说:“我来的慌张,将账本忘在通州,我回去取来,咱俩再算账。”言罢,站起身向外就走。
和闻言大怒,不由无名火起:“好小辈!看你年纪不过十二三,你竟会成精作怪!你今既进我府,再想出府,除非再认母投胎!”吩咐左右:“与我拿下,绑在后花园问斩!”左右人等那敢怠慢?上前把张连登揪下,按倒在地,用绳五花大绑绑讫,推推拥拥,径奔后花园而去。四个刽子手把张连登推进花园,绑在亭柱之上,下花亭取刀,一眼望见荼架下放光,说:“那荼架下是何物放光?”这个说:“这提督府内宝贝太多,必然是宝贝出现,咱们近前看看去。”四个刽子手奔到荼架下一看,乃是一坛绍兴酒,旁边放着四个茶盅。暗中交代:这坛酒并茶盅乃是都土地神见上方东斗星有难,无法拯救,看见和大堂旁有一坛绍兴酒,又摄了四个茶盅,放在花园荼架下,静等这四个刽子手来,在暗中用法使他们喝,好于中取事。
闲言少叙。且言四个刽子手看见绍兴酒并茶盅,那一个说:“看此光景,想必是那些个奴才们偷出来的,还未喝,被咱哥四个冲散。是咱哥儿四人的造化,喝几盅壮一壮胆气,再杀那孩子也不迟。”遂将泥头打去,用茶盅舀着,你一盅,我一盅,越喝越爱喝,不移时,将一坛酒喝干,被风一吹,四个人自觉头眩脚轻,皆躺在地而睡。土地神欢喜,又撒出一把瞌睡虫,把在四人眼皮上,再亦不能醒了。土地神连忙寻着了谕旨,双手捧定,径奔驴市胡同吏部天官刘墉府门,将谕旨放在府门之外。正遇刘天官得用的长随潘俭从院内走出,看见府门外地下放着仿佛谕旨一般,慌忙拾起,转身入府,走进房,口呼:“大人,适才小人在府门外拾来的封函,不敢自专,请大人过目。”吏部刘墉接过,扯去封皮留神看,见上写“上谕”二字,遂吩咐:“速摆香案伺候。”遂将谕旨供上,刘吏部向上行了三拜九叩首之礼,参毕,方开看。
上谕:
九门提督和:朕躬出朝,私访贤良,晚宿通州张家店,收张连登为义子。今差御儿张连登进京入提督府,速发白银三千两,送至通州张家店。钦此。
看罢谕旨,不由心内着惊:“这是本部上参本,圣上出京私访,差小殿下持谕旨投提督府要银。此必然将谕旨失落。和若见不着谕旨,必然动怒,张连登准有性命之忧。倘有一差二错,那个担得住?”遂唤书童刘安近前吩咐:“同本部打轿赴提督府,到那里……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看我眼色行事。”刘安遵命,来至外边,吩咐:“顺轿,大人上提督府拜会。”轿夫闻言,不敢怠慢,将轿顺过。刘吏部上了轿,轿前是张成、潘俭、吉庆、吉敬、马启、王全六人开路,后随书童刘安。不移时来到提督府,门军一见,不敢怠慢,忙忙报进府去。和闻报,心中狐疑,暗想:“我今杀张连登,他今偏偏又来拜会。他既拜会,必有事情;他又是我老师,迎接。”遂立起身形,往外迎接。见了刘吏部,躬身施礼。吏部还礼,谦谦让让进了大厅,分宾主落座。戴成捧上茶来。茶罢,搁盏。和口尊:“老师驾临敝府,不知有何事论?”不知刘墉以何言答对,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