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谷子杜道堅纂
下德篇
老子曰:治身,太上養神,其次養形,神清意平,百節皆寧,養生之本也。肥肌膚,充腹腸,開嗜欲,養生之末也。治國,太上養化,其次正法。民交讓,争處卑,財利争受少,事力爭就勞,日化上而遷善,不知其所以然,治之本也。利賞而勸善,畏刑而不敢為非,法令正於上,百姓服於下,治之末也。上世養本,而下世事末。
下德,執德也。太上養神,治身之本也。其次養形,治身之末也。太上養化,治國之本也。其次正法,治國之末也。降此而下,則又下德之下者焉。
老子曰:欲治之主不世出,可與治之臣不萬一,以不世出求不萬一,此至治所以千歲不一也。霸王之功,不世立也。順其善意,防其衺心,與民同出一道,則民可善,風俗可美。所貴聖人者,非貴其隨罪而作刑也,貴其知亂之所生也。若開其銳端,而從之放僻淫洗,而棄之以法,隨之以刑,雖殘賊天下,不能禁其姦矣。
明良會合,千載一逢。夫明君不世出,良臣不萬一,以不世之君,得萬一之臣,唐虞而下,若成湯之於伊尹,文王之於呂望,世不多見;如齊桓之管仲,亦不世出。是以治日少,而亂日多,抑由君子少而小人多歟?
老子曰:身處江湖之上,心在魏闕之下,即重生。重生即輕利矣。猶不能自勝,即從之,神無所害也。不能自勝而強不從,是謂重傷。重傷之人無壽類矣。故曰: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氣曰強,是謂玄同。用其光,復歸其明。
人有仕隱,道無屈伸。夫身江湖而心魏闕,畎畝不忘也。是故有道之士,隱以此道,任以此道,時止則止,時行則行。夫是之謂玄同。
老子曰:天下莫易於為善,莫難於為不善。所謂為善易者,靜而無為,適情辭餘,無所誘惑,循性保真,無變於己,故曰為善易也。所謂為不善難者,篡弒驕淫,躁而多欲,非人之性也,故曰為不善難也。今之以為大患者,由無常厭度量生也。故利害之地,禍福之際,不可不察。聖人無欲也,無避也。事或欲之,適足以失之;事或避之,適足以就之。志有所欲,即忘其所為矣。是以聖人審動靜之變,適授與之度?理好憎之情,和喜怒之節。夫動靜得,即患不侵也;授與適,即罪不累也;理好憎,即憂不近也;和喜怒,即怨不犯矣。
善惡異跡,同出於心。天下莫易於為善,莫難於為不善。禍福之階,事不可必,欲得而反失之,欲避而反就之。是以聖人審動靜之變,和喜怒之節,事無不善,何憂怨之有?
體道之人,不苟得,不讓禍,其有不棄,非其有不制,恒滿而不溢,常虛而易贍。故自當以道術度量,即食充虛,衣圉寒,足溫飽七尺之形。無道術度量。而以自要尊貴即萬乘之勢,不足以為快;天下之富,不足以為樂。故聖人心平志易,精神內守,物不能惑。
修身有道,處世有術。夫體道之人,守其天常,安其命義,食止充虛。衣止禦寒,不苟所得,不棄所有,禍不倖免,福不妄就,達不自驕,窮不易操,樂乎天真,與道同久。
老子曰: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能強者,必用人力者也;能用人力者,必得人心者也,能得人心者,必自得者也。未有得己而失人者也,未有失己而得人者也。故為治之本,務在安民;安民之本,在於足用;足用之本,在於不奪時;不奪時之本,在於省事;省事之本,在於節用;節用之本,在於去驕;去驕之本,在於虛無。故達生之情者,不務生之所無以為;達命之情者,不務知之所無奈何。目說五色,口惟滋味,耳淫五聲,七竅交争,以害一性。日引衺欲,竭其天和,身且不能治,奈治天下何?
將勝乎人,先勝乎己。未有己不勝,而能勝人者也。勝人者有力,欲勝理也;自勝者強,理勝欲也。理勝則得人之心,人將自用其力;欲勝則用人之力,人將先離其心。天理人欲之異,宜有間然。
所謂得天下者,非謂其履勢位,稱尊號,言其運天下心,得天下力也。有南面之名,無一人之譽,此失天下也。故桀紂不為王,湯武不為放。故天子得道,守在四夷;天子失道,守在諸侯。諸侯得道,守在四境;諸侯失道,守在左右。故曰:無恃其不吾奪也,恃吾不可奪也。行可奪之道而非篡弒之行,無益於持天下矣。
撫我則后,虐我則讎。聖人運天下心,得天下力,而天下治。若夫桀紂之為君,有南面之名,無一人之譽,此湯武之所以不為之臣,天下失道,諸侯為守,誰之過歟?
老子曰:善治國者,不變其故,不易其常。夫怒者,逆德也,兵者,凶器也。争者,人之所亂也。陰謀逆德,好用凶器,治人之亂逆之至也。非禍人不能成禍,不如到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人之性情,皆願賢己而疾不及人。願賢己,則争心生;疾不及人,則怨争生。怨争生,則心亂而氣逆。故古之聖王退争怨,争怨不生,則心治而氣順。故曰:不尚賢,使民不争。
争之不足,讓之有餘,人己兩全之道也。夫怒逆德,兵凶器,争者,人之所亂。陰謀逆德,好用凶器,治人之亂逆之至也。文子以其言而授之范蠡。越欲伐吴,蠡引以為諫,勾踐不聽,敗于夫椒。則知欲禍人者,乃所以自禍也。賢者肯如是乎?
老子曰:治物者,不以物以和;治和者,不以和以人;治人者,不以人以君;治君者,不以君以欲;治欲者,不以欲以性;治性者,不以性以德;治德者,不以德以道。以道本人之性,無衺穢,久湛於物,即忘其本而合於若性。衣食禮俗者,非人之性也,所受於外也。故人性欲平,嗜欲害之。唯有道者,能遺物反已。有以自鑒,則不失物之情;無以自鑒,即動而惑營。夫縱欲失性,動未嘗正,以治生即失身,以治國即風人。故不聞道者,無以反性。
性與欲固有間矣。人皆然,君惟甚。夫治物不以物以和者,先明己之性,而後明物之性。明物之性,則可以贊化育參天地矣。
古者聖人能得諸己,故令行禁止。凡舉事者,必先平意清神。神清意平,物乃可正。聽失於非譽,目淫於彩色,而欲得事正,即難矣,是以貴虛。故水激而波起,氣亂則志昏;昏智不可以為正,波水不可以為平。故聖王執一以理物之情性。夫一者至貴,無敵於天下,聖王託於無適,故為天下命。
古之學者為己,為己之道立,而後為人之道行。聖人得諸己,故清明在躬,無遠弗燭;得萬物之情,而命令行於天下矣。
老子曰:陰陽陶冶萬物,皆乘一氣而生。上下離心,氣乃上蒸;君臣不和,五穀不登。春肅秋榮,冬雷夏霜,皆賊氣之所生也。天地之間,一人之身也;六合之內,一人之形也。故明於性者,天地不能脅也;審於符者,怪物不能惑也。聖人由近知遠,以萬異為一同。氣蒸乎天地,禮義廉恥不設,萬民不相侵暴虐,由在乎混冥之中也。廉恥陵遲及至世之衰,用多而財寡,事力勞而養不足,民貧苦而忿争生,是以貴仁。人鄙不齊,比周朋黨,各推其與,懷機械巧詐之心,是以貴義。男女羣居,雜而無別,是以貴禮。性命之情,淫而相迫於不得已,即不和,是以貴樂。故仁義禮樂者,所以救殘也,非通治之道也。
天地一身,天下一氣,陽變陰化,陶冶萬物,皆乘一氣而生。聖人愛養萬民,視為一家,故天下和平也。若乃用多而財寡,事力勞而養不足,則民貧苦而忿争生。非通治之道矣。
誠能使神明定於天下,而心反其初,即民性善;民性善,即天下陰陽從而包之,是以財足而人贍,貪鄙忿争之心不得生焉。仁義不用,而道德定於天下,而民不淫於彩色。故德衰然後飾仁義,和失然後調聲,禮淫然後飾容,故知道德,然後知仁義不足行也;知仁義,然後知禮樂不足修也。
聖人誠而明之,反其性初,民復於善。民性善,則天地陰陽從而包之,財足人贍,貪鄙不生,忿争乃息。仁義不用,而道德定於天下矣。
老子曰:清靜之治者,和順以寂寞,質真而素樸,閑靜而不躁。在內而合乎道,出外而同乎義,其言略而循理,其行說而順情,其心和而不偽,其事素而不飾。不謀所始,不議所終。安即留,激即行。通體乎天地,同精乎陰陽,一和乎四時,明朗乎日月,與道化者為人。機巧詐偽,莫載乎心。是以天覆以德,地載以樂,四時不失叔,風雨不為虐,日月清靜而揚光,五星不失其行,此清靜之所明也。
天清地靜,故能長久。聖人以清靜為治者,法天地也。心清則內合乎道,體靜則外同乎人。是以不出戶而化行。
老子曰:治世之職易守也,其事易為也,其禮易行也,其責易償也。是以人不兼官,官不兼事,農士工商,鄉別州異。故農與農言藏,士與士言行,工與工言巧,商與商言數,是以士無遺行,工無苦窳,農無廢功,商無折貨,各安其性。異形殊類,易事而不悖,失業而賤,得志而貴。
古人世守一官,官守一事,故治世之臣,職易守,事易為。後世兼官共事之法行。官益冗而史益繁,政出多門,反政害治。
夫先知遠見之人,才之盛也,而治世不以責於民。博文強志,口辯辭給之人,知之溢也,而明主不求於下。敖世賤物,不從流俗,士之伉行也,而治世不以為化民。故高不可及者,不以為人量;行不可逮者,不以為國俗。故人才不可專用而度量,道術可世傳也。故國法可與愚守也,而軍旅可以法同也。不待古之英而人自足者,因其所有而並用之也。末世之法,高為量而罪不及也,重為任而罰不勝也,危為難而誅不敢也。民困於三責,即飾智而詐上,犯衺而行危,雖峻法嚴刑,不能禁其姦。獸窮即觸,鳥窮即啄,人窮即詐,此之謂也。
才不可以勝德,言不可以過行。才盛而有先知之見者,治世不以責於人;聞博而有辯口之佞者,明主不以求於下。傲世伉行,責人以重難,強人以不能者,惡免人窮之詐哉?
老子曰:雷霆之聲可以鍾鼓象也;風雨之變,可以音律知也。大可睹者,可得而量也;明可見者,可得而蔽也;聲可聞者,可得而調也;色可譽者,可得而別也。夫至大天地不能函也,至微神明不能領也。及至建律曆,別五色,異清濁,味甘苦,即樸散而為器也。立仁義,修禮樂,即德遷而為偽矣。民飾智以驚愚,設詐以攻上,天下有能持之而未能有治之者也。夫智能彌多而德滋衰,是以至人淳樸而不散。
聖人剖大樸,法天地,觀象以制器,若雷霆之於鍾鼓,風雨之於音律,皆得象而為之。至若天地之大,神明之微,則有所不能盡究也。惟至人淳樸不散,而可以為萬世之師。
老子曰:夫至人之治,虛無寂寞,不見可欲,心與神處,形與性調,靜而體得,動而理通,循自然之道,緣不得已矣。漠然無為而天下和,淡然無欲而民自樸,不忿争而財足。施者不德,受者不讓,德反歸焉,而莫之惠。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或通焉,謂之天府。取焉而不損,酌焉而不竭,莫知其所由出,謂之搖光。搖光者,資糧萬物者也。
北辰,天之尊帝也。端居天心,而眾星拱之。至人取法為冶,心與神處,漠然無為,而天下和。搖光居北斗之杓,資糧萬物,隨天左旋,日轉一周。斗不降祿,生民周食。舜察璇璣以齊七政,其知天矣乎?
老子曰:天愛其精,地愛其平,人愛其情。天之精,日月星辰,雷霆風雨也。地之平,水火金木土也。人之情,思慮聰明喜怒也。故閉四關,正五道,即與道淪。神明藏於無形,精氣反於真,目明而不以視,耳聰而不以聽,口當而不以言,心條通而不以思慮,委而不為,知而不矜,直性命之情,而知故不可害。精存於目,即其視明;存於耳,即其聽聰;留於口,即其言當;集於心,即其慮通。故閉四關,即終身無患,四支九竅莫死莫生,是謂真人。地之生財,大本不過五行,聖人節五行,即治不荒。
人有五性應天,五星應地。五行五性動,而七情出,身可不知愛乎?夫神藏於心,精藏於腎,魂藏於肝,魄藏於肺,意藏於脾,神明藏於無形。莫生莫死,是謂真人。
老子曰:衡之於左右,無私輕重,故可以為平;繩之於內外,無私曲直,故有以為正;人主之於法,無私好憎,故可以為令。德無所立,怨無所藏,是任道而合人心者也。故為治者,知不與焉。水戾破舟,木擊折軸,不怨木石,而罪巧拙者,智不載也。故道有智則亂,德有心則險,心有眼則眩。夫權衡規矩,一定而不易,常一而不衺,方行而不留。一日形之,萬世傳之,無為之為也。
人有私心,罔不害道。人主無私,故法一而令行。是故德有心則險,心有眼則眩。知權衡規矩一定而不易,則知一者無為之為。百王用之,萬世傳之。
老子曰:人之言曰:國有亡主,世無亡道。人有窮而理無不通,故無為者,道之宗。得道之宗,並應無窮也,故不因道理之數,而專己之能,其窮不遠也。夫人君不出戶而知天下者,因物以識物,因人以知人。故積力之所舉,即無不勝也。眾智之所為,即無不成也。千人之眾無絕糧,萬人之羣無廢功。工無異伎,士無兼官,各守其職,不得相干,人得所宜,物得所安,是以器械不惡,職事不慢也,夫債少易償,職寡易守也,任輕易勸也。上操約少之分,下效易為之功,是以君臣不相厭也。
天不自天,有為天者,地不自地,有為地者。為者其誰耶?國有亡主,世無亡道。伊尹五就桀而不用,是專己之能,而不知因人之道也,故伊尹不為夏而為湯矣。夏其有不亡,湯其有不興乎?
老子曰:帝者體太一,王者法陰陽,霸者則四時,君者用六律。體太一者明天地之情通道德之倫;聰明照於日月,精神通於萬物,動靜調於陰陽,喜怒和於四時;覆露皆道,並貺而無私;蜎飛蝡動,莫不仰德而生;德流方外,名聲傳於後世。法陰陽者,承天地之和,德與天地參光,明與日月並照,精神與鬼神齊靈,戴圓履方,抱表寢繩,內能治身,外得人心,發號施令,天下風從。則四時者,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取與有節,出入有量,喜怒剛柔,不離其理,柔而不脆,剛而不壯,寬而不肆,肅而不悖,優柔委順以養羣類,其德含愚而容不肖,無所私愛也。用六律者,生之與殺也,賞之與罰也,與之與奪也,非此無道也,伐亂禁暴,興賢良廢不肖,匡裹以為正,攘險以為平,矯枉以為直,明施舍開塞之道,乘時因勢,以服役人心者也。帝者,不體陰陽即侵;王者,不法四時即削;霸者,不用六律即辱;君者,失準繩即廢。故小而行大,即窮塞而不親;大而行小,即狹隘而不容。
不曰皇,而曰帝、曰王、曰霸、曰君,何哉?尊皇也。帝者失道而後德,王者失德而後仁,霸者失仁而後義,君者失義而後禮。大者立,則小者在焉;小者立,則大者失矣。
老子曰:地廣民眾,不足以為強;甲堅兵利,不可以恃勝;城高池深,不足以為固;嚴刑峻法,不足以為威。為存政者,雖小必存為;亡政者,雖大必亡。故善守者,無與禦。善戰者,無與鬥,乘時勢因民欲,而取天下。故善為政者,積其德;善用兵者,畜其怒。德積而民可用也,怒畜而威可立也。故文之所加者深,權之所服者大,德之所施者博,威之所制者廣。廣則我強而敵弱。善用兵者,先弱敵而後戰,故費不半而功十倍。千乘之國,行文德者王;萬乘之國,好用兵者亡。王兵先勝而後戰,敗兵先戰而後求勝,此不明於道也。
行文德者,雖小必存。好用兵者,雖大必亡。夫善為政者積其德,善用兵者畜其怒。惟知兵本以止亂,而不以為亂,則民不傷而國長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