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帐徐开烛影虚，五更环珮罢朝余。只今青琐重重闭，郎署何须更上书。自家乃明朝黄门官是也。怎见得早朝光景；五凤楼前，排几对红毡紫毯的站朝白象；千牛卫星，列两行朱盔银甲的镇殿将军。鸣鞭三下，那奏乐的嘹嘹呖呖，凤飘下韶鹱钧天；拥笏千官，那唱礼的济济雍雍，云捧出蓬莱仙案。
且不说大国规模，略表那明朝的变政。错听了长乐钟声，天顺乃归正统，说甚么兄终弟及？飞进了燕都旗帜，永乐袭了建文，说甚么父业子传？杀忠臣的样子，于太保泣孤魂于西市，护定一统山河；宠阉宦的旧规，刘司礼奉卤簿于大同，引出九边銮驾。两衙门势焰薰天，一个个吐气扬眉，只有乌台青琐贵；八座里威风当道，一行行分班就位，真个象简紫袍贤。开国的文章，不用汉唐策论，八股内收尽英雄；盖世的功勋，只在甲乙科名，两榜中做成事业。帘卷堂高，文书房堆积如山，昼漏稀闻高阁报；钟鸣鼎食，科道内奔趋似水，天颜有喜近臣知。讲边事的口头禅，卫、霍复出，不言屯，不言战，无非尽发帑金；讲朝政的眼里火，姚、宋重生，谁是东，谁是西，指望立时腰玉。若论明朝的祖制，一案三曹。原为防奸矫弊。及至中季的风俗，十羊九牧，不料袖手旁观。君臣的泰交，一纸表章，请马、请饷、请兵，只批个“知道了”；文武的亮工，九边军务，说战、说和、说守，尽道是“查例行”。方相神开路，宽袍大袖，中间尽是空虚；纸画判糊墙，吓鬼妆神，到底全无灵应。常山蛇，身长九里，怎当得尾大不掉，鳞甲生蛆；白额虎，威镇千山，只怕是血肉全枯，毛虫出癩。荐边才，是杀人的题目，常将痴汉顶缺；讲武备，是取死的机关，先使好人下水。蜩螳乱沸，借公事报私仇，既筑道旁之室；水火相激，说真方卖假药，不缨同难之冠。以此，弄成个霍乱的症侯，上下隔做两截，命付庸医；又像盘臭驶的围棋，里外乱成一块，自称国手。五都督的蟒衣，包着些南海受香罗汉；三屯营的米，养了些北京烂腿油花。十三省布政，不清不浑，只落得诸侯皇皇；三百年基业，学痴学聋，真个是天子穆穆。看来宇宙洪荒，不久日月盈昃。今当嘉靖三十三年元旦之节，圣上已升宝殿，恐有人奏疏，只得在此伺候。
【小重山】（生袍笏持本上）金殿岧亮紫阁高，龙蛇盘结处，动旌旄。逐臣重睹汉庭燎，鸣珂早，赍表叩丹霄。
下官杨继盛，奉命趋朝，正当元日，不免将所奏表章，就此面奏。（末）奏事官不得上殿！（生舞蹈介）
【滴溜子】微臣的、微臣的职具兵曹，微臣的、微臣的僭言直道。臣兵部员外扬继盛，远谪远荒，复蒙内召。念微臣投荒远黴，蒙恩返圣朝。特参权要，干渎天威，望乞鉴饶。
（末）有何文表，就此披宣！
【入破第一】（生）具表臣继盛启：仰荷皇恩旨，升臣为兵曹之职。臣谨诚惶诚恐，稽首顿首。伏念微臣，初登甲第。选兵司，为劾仇鸾叛逆，远谪边方地。伤足胫，折手指，甘心为圣朝废弃。岂想明主复念微臣忠赤，召京畿，特赐殊恩，连迁郎署。
【破第二】剩此残生，皆赖天恩庇。舍身图报，如何敢忘今日？窃唯元老严嵩，僭窃权侔入主，误国殃民，奸谋久矣。
【破第三】那更上天垂象，降此多灾异．日下赤光雷阴暟，星坠地，又见山崩水溢。太史曾占，云是奸臣招致。最可危，他调燮多愆，恐覆餗鼎食。
【歇拍】浊乱朝纲，逆天大罪。臣又访得世蕃子，同票本，掌中书，干子文华协助奸雄羽翼。昔虏围，束手收兵，奸害汝夔。
【中滚】贼嵩享厚禄，挂朱紫，出入端揆地。唯肆苞苴，失人心，坏风俗，变朝规。妄捏长孙效忠，征战江西。诈冒军功，滥袭锦衣。
【煞尾】他总典枢机，密构中常侍。怙五奸，蒙十恶，把天欺，比仇贼死犹迟。恃宠张威，庭臣箝口畏忌。谁与敌？试问二王，始知详细。
【出破】若念老臣不加刑，远恶州，望安置，必使权奸恶党藁街除。臣无任瞻天仰圣，激切屏营之至！
（末）杨先生此本利害！事已到此，只得与你进上。一封白简去，祸福自天来！（末持本下）（生）今日我杨椒山大志已伸，生死付之天命。待我祷告上苍一番！（拜介）
【滴溜子】天怜念，天怜念，孤臣拜祷。今日的、今日的死生未保。身受君恩难报，一封奏九重，知他听否？鼎镬迁流，不惮此遭。
本进多时，不见回来，想严贼已有作用。且在朝房伺候。
【前腔】（末捧敕上）署郎臣、署郎臣，越班进表。干天听、干天听，龙颜怒了。讪谤轻将雠告，把太师肆毁嘲，语多妄造。见有玉音，午门听剖。
（末）圣旨巳到，跪听宣读！（生跪介）圣旨道：杨继盛这厮，谪官怀怨，摭拾浮言。恣肆渎奏。本內引二王为词，是何主意？着锦衣卫着实打招，从重拟罪！（生）万岁，万万岁！（锦衣卫卒众校尉上，去生衣冠扶生介）
【前腔】奉圣旨、奉圣旨，旗牌宣召。到锦衣、到锦衣，依律问拷。祸福唯人自召，杨爷你飞蛾自惹灾，结冤不小。我到衙门呵，那有荣褒，但凭夹敲。
（众）王法如炉火，君心似铁贞。
（生）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
评
此亦《鸣凤》旧出，全摹琵琶、辞官，太依样葫芦。可厌！然词用原疏，非名手不能传。为倉州点窜，故存之。
第二十三出 托子 （商调齐微韵）
【忆秦娥】（旦）愁难避，忠言不听心如醉。（小）心如醉，日长人静，门庭如水。
远戍归来梦未安，又随春色上弹冠。夕阳芳草长安路，愁听乌啼金井阑。奴家因劝老爷上本，恐惹出大祸，他竟愤然去了，把俺母子送回容城。前日使大儿子打探未回，今夜一梦，甚是不祥。我好放心不下。（外作鸦鸣介）（小）母亲，我爹爹在京几时来迎取我们？（旦）你那晓得他。
【集贤宾】（旦）长安日远春草萋，奈魂断空闺。（鸦叫介）清晓乌啼门未启，更中宵怪梦支离。愁心暗寄，细嘱咐他行知末？（合）终不悔，消不尽浩然闲气。
（小生急上哭介）娘，不好了！我父亲因参严嵩十罪，发下锦衣卫要打一百棍，送刑部拟罪。多是不好了！娘可早早上京，照管爹爹，事不可迟！我就此也去了。
【四犯黄莺儿】（小生）天倒也似大灾危，顷刻间生死违。疾忙快上京师去，君王怒威，严家势摧。他那里孤伶仃刑拷难存济。（合）眼下行李，狱中饮食，不去如何了得！
大家快走罢！（众哭）（小生哭下介）
【前腔】（旦）百劝不依随，强撑头，理是非。这遭大祸因何起，穷家怎支？儿女靠谁，急煎煎谁是亲和戚？不免对天祷告。（拜介）祷告神祗，忠心鉴知，暗里将人覆庇。
我儿你随我到京，我妇人家不能一时见你父亲，你可自去看他一面。（小哭介）我父亲多是不好了，娘快走罢！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共生离。（下）（外）平生知己满天下，患难之时无一人。下官御史王遴是也。杨年兄上疏，在锦衣卫候审。圣怒不测，严家势大。可笑这些同年兄弟，无人敢来问一声。君臣朋友，同是一伦，就是皇上访知，难道臣子犯法，就没有一个亲朋不成？叫门上报杨爷，说王爷奉看！（生圆帽罪衣上）白日冥冥鸦不飞，空堂累系见人稀。明夷欲演周文卦，自古忠臣不见机。俺杨椒山既参严篙十罪，早预知有此一日。求则得之。亦何所怨？（丑扮狱卒上）禀杨爷：有察院王老爷来拜！（生）回了罢！说法地不便相见，恐有连累。多谢了！（丑禀外介）（外）你说王爷如怕连累就不来了。决要面见，有话说！（丑禀王见哭介）（生）年兄不必为小弟悲感！小弟未上本之前，已安排有今日。只不知圣上如何处分？
（外）早间进朝，略有所闻；批责一百棍，发刑部拟罪。这一顿打，如何了得！（生笑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小弟自取，死而何怨？（小同末提饭器同家人上）来此锦衣卫监门首了。烦校尉一声，说杨爷的小相公送饭来了。（丑上拦介）如今候审，不许闲人来往，进不去！（末）此时还没定罪，一见何妨？既然有客，我们难道不进去罢。（丑）也罢，只许见这一遭，再来也难了。这严老爷家有多少人在此打听！（末、小进见抱生哭介）（外）这是那位公子？（生）是第三个小儿。过来见王年伯！（小揖介）（生）小弟自入法司，心中甚是安定。大丈夫既出身为国，原是生死付之度外的。忽见小儿，使我方寸甚乱，到是不来也好。（泪介）（外）年兄何必过感？令公子器质不凡，定婚不曾？如未曾定婚，小弟有一小女，与令郎年亦相配，愿结盟为百年之好。年兄不弃，就此同拜天地，不敢有负所托。（生）小弟身在縲紲，年兄不避嫌疑而来，巳非今人所及，安敢望此？（外）说那里话！（生）既蒙不弃，年兄请上，小弟同小儿就此拜谢！（拜介）
【泣颜回】（生）何幸结襟缡，顿教人感激生悲。风波反掌，谁能青眼相窥！老年兄，今日不弃呵，孤雏有依，免漂摇风雨遭倾圮。想当年兰齿同盟，今日里葭谱提携。
（外）年兄不弃，小弟也有一拜！（拜介）
【前腔换头】（外）时衰交道久凌夷，况同年共谛，百岁于飞。（生）只怕有累年兄呵。（外）我甘心受累，莽程嬰可效全孤义。我看令郎亦非凡品，青云可期。料德门达后真英器，正相怜雨雪同袍，更重订射雀门楣。
（生向小介）孩儿。可来谢了岳父去罢！（生掩泪介）
【催拍】（小）念孩儿孺婴未知，望趋庭朝夕慈帏。岂料分离，岂料分离！（小拜外，外扶介）感德垂怜，坦腹追随。患难相扶，不弃孤婺。（合）从今去，后会难期。重欢聚，梦中归。
【前腔】（生）望天涯孤云渐低，望家园青山欲迷。今生已矣，今生已矣！壮志难成，血泪空挥。剑老寒星，戈挽斜晖。（合前）
（生）孩儿。你回家见你母亲，以后再不消念我了！（外）年兄不必如此！说或者圣意回悟也不可知。明日就有旨了。（小哭介）（丑）老爷请回，不久就封门了。
【一撮掉】（外）囹圄地，击柝昼凄凄。（生）离别去，泪湿楚臣衣。（小）椿堂远，孤燕傍谁啼！（合）空相望，欲返又难追。轻分手，忧愁苦无底。明日也，生死那能知！（小哭下）
（外）陌路悠悠未可求，感君高义重千秋。
程婴亦是寻常事，何事男儿不出头。
评
按《年谱》自记云：难中故友旧姻，告绝者多矣。唯王公不畏权祸，以子女同盟，卒亦未闻分宜之能揶揄也。宦至司空而享髦耋之寿，人之有命，岂尽为人谋哉？吾此作，多为君臣朋友立鉴，故特出之。
第二十四出 挥胆 （越调桓欢韵）
【赵皮鞋】（丑冠带上）我是校尉官，缚吏拿人法不宽。但凭威势把心瞒，棍棒生涯，衣食饭碗。
卖法朝朝乐，欺心日日闲。不将天理昧，那得世人钱？自家锦衣卫管刑的官便是。今有杨员外与严阁老作对，圣旨发下锦衣卫，要打一百棍。又有严家差人吩咐，许俺三百两银子，要棍棍着实，替他出气。俺这锦衣卫是朝廷牙爪，非同小可。这棍都是铜镶铁钉，叫作“神龙摆尾”。一班二十四名，惯用枚的班头，真是恶鬼凶神。五棍一换，一棍三喝，休说是一个杨员外，就是铁汉金刚，这一百棍要打个稀烂。不免唤出皂隶来，先将棍演一演，通个信与他，一齐下手。用杖的班头们走动！（杂扮二皂持杖上）爷有何吩咐？（丑）这杨家的事你晓的么？（众）小的们知道，堂上老爷吩咐过了，都拣的头号棍伺候。（丑）这等你们演一演。只等悬起旨意，喝了堂，一齐用力！这杨员外是个死就的了，我们借花献佛，讨的严家欢喜，大家都有钱挣。如今演棍，我有个划锹令的曲儿，这棍都要随着昆腔点板！
【划锹令】（丑唱众和介）重重四面公堂站，行行摆列卫军攒。大家用绳绊，绷做一团。（丑喝介）着实打！（众接声介）棍头要剜，喝声要喊。单打窝筋，不容散缓！
（丑）妙、妙、妙！我的儿子，世上再没有这件买卖好做的！
正是；杀人得利天难问，假虎张威我自强。（众下）（末扮差官上）家无良药千金赠，国少名医一剂难。自家是王凤洲老爷差官便是。因杨老爷上本，朝廷发下锦衣卫，要打一百棍。俺老爷公出在外，不得亲来照管，使了千金，寻得一个蚺蛇胆。此药出自外国，善能壮胆护心，通血活脉。闻知他今日受刑，星夜赶到。有一个校尉王西石，是俺老爷同乡，极是个义气人，托他将此药传进，用刑之前，以热酒调服，自然不死。来此锦卫前，王爷可在么？（外冠带上）门外何人？（末见送书、药介）原来是王老爷的差官！衙门机密，不便写回书，只说我都晓得了。一切在俺身上，管杨爷无事！（末）
正是：空中伸出拿云手，救出天罗地网人。（下）（外）俺王西石正要救杨员外，无有门路。难得王风洲寻了这件救命的灵丹。不免将此药藏在身边，与他先吃了。看看喊堂，就要悬旨，恐一时仓卒不便。
【前腔】（外）蚺蛇神药真稀罕，回生起死是灵丸．捣研将酒灌，麻药一般。打着不酸，叫着不喘。捶到天明，只当债满。（下）
【金蕉叶】（生囚服上）难言海冤，控丹心回天未完．奋烈气空冲怒冠，望丹宸哀声肠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