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9年7月
魏恩斯贝格城外的田野
“您今天要吃些什么,我尊贵的公主殿下?”托马斯·盖尔脱下帽子,朝自己的女儿莫拉深深一躬。一辆手推车停在田野之中,车上满载着刚刚摘下来的玉米,旁边的地上铺了一块毯子,三岁的小莫拉正坐在上面,拍着两只小手,稚气地尖声叫着,显得很兴奋。
“我要牛奶,还要奶酪,爸爸!”莫拉说着,发出一串咯咯咯的笑声。柔和的阳光在她那金色的卷发上跳跃着、闪耀着。
“你要奶酪?”托马斯惊叫着,仿佛这是女儿提出的最奇特的要求。他转向立在一旁的一捆柴草,煞有介事地对它说:“公主殿下要吃一些奶酪,劳驾!”然后他转回来用低沉的声音对莫拉说,“我们要吃最好的奶酪,是的,那么最好的新鲜奶酪来自于……”他一边问着女儿,一边抬头向天上看。
“月亮!”莫拉叫着,小手指向深蓝又略微泛着红光的天空。
“对,是月亮。”托马斯一边说着,一边从一方餐巾里面拿出一块奶酪。那是妻子给预备好的。“这是专门为你和爸爸预备的。”他掰下一半奶酪递给莫拉,莫拉接了过来,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托马斯抬头寻找太阳的位置,发现太阳竟然就要落山了,天空已被夕阳染成绛紫色。“莫拉,我们得赶紧回家了,不然妈妈会罚我站墙角了。快点,女儿,我们要走喽。”托马斯抱起自己的小女儿,连毯子一起放到装满玉米的小推车的后部,抓起两个长长的木头车把,拉着车子朝着家里的方向走过去。
“你,那边的!站住!”
托马斯·盖尔停下来,扭头向后观瞧。只见远处有一行六个人策马疾驰,掠过田野直奔自己而来,有一个人一马当先,朝自己喊话的就是他。那几个骑手是背对着夕阳。托马斯手搭凉棚努力分辨,还是看不清他们的脸。他放下小推车的把手,将车停下来,然后把女儿莫拉抱下车,让她站在自己的身边。小推车上尖尖地装满了玉米,托马斯抱起女儿的时候,将几个带起来掉到了地上。他正弯下腰想去捡的时候,为首的那人已来到了他跟前。
“放下!”马上的人命令道。托马斯抬头来,但见高头大马之上端坐着一个人,腰间挎着一把雪亮的长剑,长发遮住了一部分脸庞。从这一身装扮来看,他应该是一位贵族。
托马斯握住女儿的手,但是目光一直盯着马上的男人。“站在我身后,莫拉。”他低声对女儿说。
“你越界了。立刻从这里滚出去。”那人冷冷说道。
“这是我的粮食,先生。”托马斯说着,目光从那人的佩剑游移到他身后的几个骑手身上。“我在自己的土地上种粮食来养活妻小,再卖出一部分好赚些钱。”这时候小莫拉哭了起来。托马斯本能地抱起小女儿,口中安慰着道:“乖,别哭,莫拉。”
“我再说一遍,你越界了。非法进入了我的土地。”
托马斯斜眼向上看了一眼那个贵族,再看看他身后的随从,然后又盯住那个贵族。“你是托夫勒。我听说过你。”
马上的那些人听了这话相视大笑起来。
“你夺走不属于你的东西。”
“哦,那些当然是属于我的。教皇陛下将这片土地赏赐给国王陛下,国王陛下又把它赏赐给我,以奖励我在十字军圣战中立下的军功——包括这片土地上的一切附属之物,包括那边的茅屋。”他说着话,扬鞭一指田野远处托马斯的家,“以及我在那屋里找到的每一只猪和每一只鸡。你确实在家里养了猪,是不是,农夫?”他手下的人又是一阵哄笑。
“我一辈子都在这片土地上劳作,先生。”托马斯鼓足全部勇气对托夫勒说,“我的父亲、我父亲的父亲都是这样。按照法律我合法地拥有这片土地。”
“按照法律?”托夫勒大笑,“你没有权利拥有任何东西,你这只蠢猪!”说着他一口痰啐在托马斯脚边的地上。
托马斯开始浑身发抖。他感到女儿的手臂环住了自己的脖子,于是他把她抱得更紧。他早就听说过这个托夫勒对碰到他的人都做了些什么,对他们的女儿又做了些什么。“你不能跑到这里来又……”
“我能,你给我闭嘴,不然我就杀了你跟你的小崽子!然后我就去找你的妻子。” 托夫勒吼道。
托马斯抱着莫拉站在当地,没动,也没说话。
“你知道,今天我心情不错,克雷姆勒。”托夫勒回头看着身后的一名骑手,大声对他说。那个叫克雷姆勒的人点了点头。托夫勒回过头来又对托马斯说:“所以我这就告诉你我会为你做些什么,农夫。”他身后的克雷姆勒轻蔑地哼了一声。“我会让你为我工作。你可以继续待在那边的泥窝里,但你必须把你种的所有的玉米都上交给我。下一季你要多种一些东西。毕竟,我有一群手下人要养活,你可别想糊弄他们,这边种些蔬菜,河那边种些草莓。就这么办!”
“如果我照您说的去做呢,先生?”
“看到我身后这些人了吗,农夫?这是我的骑兵。如果你服从我的命令,你可能再也不会看到他们了。而你的这只小母鸡。”说话间托夫勒伸手一指莫拉,“就能够平平安安地长大,生更多的小母鸡。”随后他催马向前走了几步,手指托马斯,声音如冰似铁,又冷又硬:“但是,如果你胆敢有一点不顺从——想偷窃任何一粒粮食、偷懒不干活,我向你保证,农夫,我的骑兵一定不会放过你。到那时,你就会后悔我今天没宰了你。”托夫勒拨转马头,侧头对托马斯扔下几句话:“把谷子留下。我的人明天来收取谷子。你可以捡他们剩下的东西。”说完,托夫勒一催坐骑,慢悠悠地走了,他的手下跟在后面。
他们放肆的大笑声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通向河边公路的树林里。等到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了,托马斯才弯下腰,拾起一穗溅上了泥巴的玉米,低头看着。他感到莫拉环着自己脖子的手紧了紧,就吻了下女儿的肩膀,把玉米扔到地上,转身慢慢朝家走去。
1509年8月
爱尔福特
今天轮到约翰·施陶皮茨神甫来听告解,但是一天的忙碌让他很疲惫,他想在晚祷开始之前利用告解时间赶紧打个盹。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在告解室的小凳子上坐稳,就听到由远及近传来一阵熟悉的光脚丫拍在石头地面上的啪嗒、啪嗒声。也许这次告解会比较容易对付。施陶皮茨心想。
告解室是一间小木屋,中间用木头栅栏隔成两半,栅栏上部有些用木片隔成的窗格。那个要告解的人走进了小告解室的另一侧隔间,跪在栅格之前,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然后垂下头,低声悲痛地说:“神甫,请宽恕我,因我犯了罪。”
“马丁,是你吗?”施陶皮茨神甫隔着栅格问。
“您愿意听我的告解吗,神甫?”
“马丁,这已经是你本周第五次来告解了。”
路德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知道,神甫。也许我应该首先忏悔我忽视了您的健康。您已经对我表现出最大的耐心了。但是我的心在责备我,我不知道除了来告解我还能做些什么。”
“好吧。你说吧。”
“我又犯了骄傲的罪。”
“这次又是怎么回事?”施陶皮茨神甫忍住哈欠问马丁。
“今天下午的希腊文考试,我考得很好。”
“然后呢?”
“我……我觉得我似乎是凭借自己的本事得来的这个荣耀。”
“马丁……”
“好像这颗脑袋,这副躯体……”说到这里马丁用力猛扯自己身上的修士服,“产生出什么配得荣耀的东西。”
“这不是严重的罪,我的孩子。”施陶皮茨神甫柔声说。
“哦,神甫,这就是我的问题。我越是以我的罪为小,它们在上帝的眼中就越显为大。为什么上帝将我造得这么软弱?”马丁情绪激动,恨声问着。施陶皮茨神甫隔着栅格能看到马丁握紧了双拳。“我知道,我心里深深知道,上帝生我的气了。”马丁声音颤抖地说。
施陶皮茨神甫在心里默默祷告,求上帝赐给他智慧,知道该如何帮助面前这个年轻的神甫包扎好他的累累伤口。哪怕思想和行为里面有一丁点儿的不完美,马丁就会感到罪孽深重。这种罪恶感正在吞噬他,将本来该是平安喜乐的生活变成了充满自我憎嫌的死刑审判。祷告之后,一点灵光闪现在施陶皮茨神甫的脑海。“马丁,请听我说。我是你的告解神甫,是吗?”
“是的,神甫。”
“我也是你的朋友,是不是?”
“这是上帝的恩典,神甫。”
“那么你可以相信我下面要对你说的话。”施陶皮茨神甫俯身向前,靠近他这个在信仰上过于敏感的儿子,隔着那些弯弯曲曲的木头片轻声说道,“马丁,上帝没有生你的气。是你在生上帝的气。”
1510年11月
爱尔福特
马丁站在床尾,低头盯着装得半满的包裹,还是五年前他从家里带来的那个包裹。他吸进一口冷空气,然后呼出一片雾气。他很感激这寒冷的天气,因为在冬季,他的胃病比其他时候犯得要少。但是今天早晨他的肚子又开始剧痛。他用手揉了揉束紧修士袍的绳子。
马丁没怎么在意屋里的尤斯图斯。尤斯图斯站在床头那里,抱着双臂,努力让自己暖和一些,他已是第五十次对马丁说“我真不敢相信你要走”了。
“我想我一定忘了什么东西。”马丁不理会尤斯图斯说的话,只是自言自语。他站在那里一面用手揉着自己的后脖颈,一面摇着头。尤斯图斯大笑起来,朝马丁走过去。
“马丁,”他拍着马丁的肩膀,“你不可能把整个房间都搬走的。”
马丁微笑说:“我就差这么做了。”此次罗马之行要有几个星期之久,与往常一样,他要做到一丝不苟。他被任命代表奥古斯丁修会去罗马面见教皇,讨论奥古斯丁修道院在教会改革中的角色问题。能被委以此任是份荣耀,但是这一趟去罗马将是一趟艰难之旅。
“拿着,”尤斯图斯递给马丁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口袋,“里面就是几个洋葱。罗马的饭没有味道,你需要它们做调味品。”
马丁咯咯笑着接过尤斯图斯递过来的小口袋,塞进自己的那只大口袋里面。“满嘴的洋葱味儿,这会给教皇陛下留下深刻印象的。”
此时房门被谁轻轻敲了一下。“马丁神甫在吗?”是巴西尔的声音。
尤斯图斯嗖地一下将后背紧贴在墙上,向马丁打着手势说:“我不在这里。”
马丁假装严肃地皱了皱眉,走向房门。
“马丁神……”
“有事吗,神甫?”马丁打开门,忍着笑问巴西尔。
巴西尔进得门来,突然站住,将一只手放在心口上,大惊小怪地说道:“唉呀,尤斯图斯神甫,我还以为你在花园里呢。”马丁心想:他这戏演得可不怎么样。马丁讨厌巴西尔那种谨小慎微和疑神疑鬼的样子,而巴西尔却喜欢马丁那种稍显变态的幽默感。
“你有什么吩咐,巴西尔神甫?”马丁很快说道,“我正在收拾行李,比较忙。”
巴西尔转向马丁,冷笑了一声:“说实话,不是我找你们,是维南德神甫要见尤斯图斯神甫。”在尤斯图斯出门进入走廊的时候,马丁跟他迅速交换一个眼神,含着探寻的意味。巴西尔反手关上门,避开了马丁的注视。
维南德神甫听到轻柔的敲门声,抬起头来。
“请进。”说着,他将椅子向后推开,起身迎接来客。
门一开,巴西尔和尤斯图斯两个人走了进来。
“你好,尤斯图斯。巴西尔,暂时没有别的事了,谢谢。”巴西尔僵硬地鞠了一躬,然后准备离去。
“哦,巴西尔,”维南德神甫叫住了巴西尔,“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尤斯图斯神甫有其他工作要做。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厨房和礼拜堂的清扫工作,我已经请乔纳森神甫和查尔斯神甫来共同分担。”
“我很荣幸能监督……”巴西尔刚一开口,就被维南德神甫打断了。
“我知道你很喜爱花园,所以我特意把照管花园的工作留给了你。”
尤斯图斯差点笑出声,他赶忙用一声咳嗽掩饰了过去,并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神甫,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巴西尔嘟囔着,声音听起来比他的脸色显得更加受伤。“我知道理查德神甫会……”一句话被他说得结结巴巴。
“胡说,这是你赢得的。”维南德虽然口气强硬,脸上却还挂着一如既往的微笑。
巴西尔一关上房门离开,维南德神甫就朝尤斯图斯微笑,坐回桌后的椅子上。“尤斯图斯,”他缓缓地说,“我会简明扼要。我为此已经祷告了几个星期,本该早些跟你说,但是那时我还不能确定。”维南德神甫一面说着话,一面用眼睛仔细地观察着尤斯图斯的反应。“我深信马丁神甫完全能够胜任辩论的任务。”
“他是我见过的最擅长辩论的人,神甫。”尤斯图斯实话实说。
“不过,”维南德继续说,“有时他有些固执己见。他因此所得罪的人,比结交的朋友要多。”
“马丁个性很强,神甫……”
“马丁有时会让人难以忍受,这一点你跟我一样清楚。他不懂——有时候他不懂得什么时候该停止辩论。”
尤斯图斯没有搭腔。
维南德深深吸了口气,又慢慢地呼了出来。他眼睛注视着尤斯图斯,心里估量着他。“你知道我为什么派马丁去罗马。”
“在教皇面前陈说我们的案件。”
“代理主教决定向世俗开放我们的修道院。马丁将为此向教皇提起上诉。我完全相信马丁能够很好地代表我们的立场,”维南德神甫的口气很肯定,“不过,我相信再派一个人跟他同去更为明智。这个人要能够在马丁辩论得过于激烈的时候让他冷静下来,是一个他能倚靠并能得到帮助的朋友。你知道过去几个月来他的身体不是很好。禁食确实对灵魂有益,但是我们的肉体不仅需要祷告,也需要食物。马丁需要一个同伴,而除了你,我想不出还有谁更合适。情况就是这样。”说了这些话,维南德呼出一口气,仿佛有一副千斤重担刚刚卸下他的肩头。他注意到尤斯图斯居然跟他一样,也呼出一口气。“我知道现在通知你有些仓促,所以我不会命令你去罗马。我是在请你帮我、也帮马丁神甫这个忙。你愿意吗?”
“我愿意,神甫。这是我的荣幸。感谢您想到我。”
维南德神甫隔着桌子俯身过来握住尤斯图斯的手。“不客气,我的孩子。我想你现在有东西需要收拾。别忘了多带一件斗篷。罗马在这个季节跟我们这里一样冷。”尤斯图斯站起身来向屋外走去。他刚打开房门,只听维南德神甫又说道:“哦,尤斯图斯,一定要让马丁也带上他的斗篷。这话只在你我之间说,他过于偏好制服肉体的苦修,在这事上,他需要一些平衡。”
“那当然,神甫。”尤斯图斯点了点头,就不见了。走廊里则传来一双赤脚奔跑在石板地上的声音,渐行渐远。维南德神甫听到了,脸上露出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