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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读风偶识(5)

大抵古人触目而会心,借物以言情,所言者此而其意不必果在此,要在读者善会之耳。孔子曰:“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此岂为为山者言之乎!然犹云譬也。孔子曰:“岁寒然後知松柏之後也。”则但言松柏矣,圣人岂果为松柏赋乎!况诗之为体,尤多假事以喻其意,但取其理之足以相明,情之足以相感,而不得尽执所言者以为实。是以《春秋传》晋执卫侯,郑伯为卫侯故如晋,子展赋《将仲子兮》,晋侯乃许归卫侯。晋韩起聘於郑,郑六卿饯之於郊,子大叔赋《褰裳》,韩起曰:“起在此,敢勤子至於他人乎!”郑伯享晋赵孟,子皮赋《野有死》之卒章,赵盂赋《常棣》,且曰:“吾兄弟比以安,ζ也可使无吠。”若如《序》、《传》所释,则三子之取义为不伦矣。然则此二篇者当时必有所指,但世远书轶,不可考其为何事耳。读者且宜从容涵咏以玩其文理意趣,不必定以强暴公行为文王之化也。

《小星》、《江有汜》

二篇均上惠不逮下

《小星序》云:“惠及下也。夫人无妒忌之行,惠及贱妾,进御於君,知其命有贵贱,能尽其心矣。”《江有汜序》云:“美媵也,勤而无怨,嫡能悔过也。文王之时,江、沱之间,有嫡不以其媵备数,媵遇劳而无怨,嫡亦自悔也。”朱子《集传》亦用其说。余按:世之盛也,上惠恤其下,下敬事其上,让於德而循於礼,服於善而感於恩,何至诿於命之不同!至於以命自解,则在上者惠固无以逮下,而在下者亦未尝心悦诚服矣。即《江有汜》之“後也悔”亦似望其悔者,未必其真悔也。细玩二诗词意,皆在上者不能惠恤其下而在下者能以义命自安之诗。或果媵妾之所自作,或士不遇时者之媵妾以喻其意,均不可知。要之皆足以见先王之化入人之深,上虽不能厚施於下,而下犹不敢致怨於上,安於命而望其改,依然忠厚之遗也。故此二篇当与《周南》之《つ木》、《螽斯》参看。读《つ木》、《螽斯》者,当知为上者无论男子女子皆当惠爱其下,而後能得其下之爱戴欢悦。读《小星》、《江有汜》者,当知为下者亦无论男子女子,虽上之惠不逮於下,而皆当恪共其事,不可有怨尤其上之心。其庶乎不愧於读《诗》矣!然则此二诗固瑕瑜不相掩者,谓为文王之化,盛世之音,失其旨矣。

《何彼矣》

本篇决为东迁後诗

《何彼矣》一篇,明言“平王之孙”,其为东迁後诗无疑。郑渔仲固已言之矣。盖此诗虽晚作,然以王姬下嫁而不侈言其贵宠,盛称其车服,以“肃”,美之,则是犹有先代淳朴之遗,是以圣人犹有取焉。乃《毛传》云:“平,正也。武王女,文王孙,适齐侯之子。”夫《经》明明言为平王而《传》犹以为文王,然则《经》之未尝言为某王而《传》强属之文王者,岂可以胜数哉!且称为“平王”者谓非平王宜臼,则其称为庄公、穆公者亦可谓之非鲁侯同、秦伯任好乎?王氏安石乃以《书》之“宁王”为比,刘氏瑾又以《大雅》之称“辟王”,《商颂》之称“玄王”,“武王”曲为之解,强词夺理,抑又甚焉。何者?夫所谓“宁王”者犹其称哲王也,所谓“辟王”者犹其称君王也,可以称此王,亦可以称彼王。故宁王或以为文,或以为武,泛称之则可耳。若云“宁王之孙”,“辟王之孙”,则不知其果出於何王也。古人宁有如是不通之文理乎!至商以玄王称契,未闻相土、上甲微之亦为玄王也,以武王称汤,未闻太甲、武丁之亦为武王也,岂得援以为此!嗟夫,後之人宁叛圣人之经而不肯少异於汉儒之传,宁使文理不通而必欲曲全夫相沿之说,真可为长太息者矣!且《大雅尚书》称文王者无虑百馀,何以不一称为“平王?”由是言之,“平王”断断非文王明矣。

“齐侯之子”非齐襄公

然以“齐侯之子”为齐襄公,亦恐未然。襄公即位,始取王姬,不得称为齐侯之子。《春秋》书之,不过以鲁为之主故耳,其王姬之不见於《春秋》者固不知几何也。说《诗》者不诬经以从传,不强不知以为知,庶乎其可与言《诗》矣!

《驺虞》

《驺虞》应从鲁、韩说

“驺虞”,《毛诗》以为仁兽之名,《鲁诗》、《韩诗》则以为掌鸟兽之官。欧阳永叔以《鲁》、《韩》为是而《朱传》则用毛说。余按:驺虞之为兽,稽之经传皆无文;而《传》有“驺人”、“虞人”之官,《鲁》、《韩》之说为有征矣。且《麟趾》首句言麟,故下言“吁嗟麟兮。”此篇前二句但言草木禽兽之繁,而末忽叹美於仁兽,於文义毫不相蒙。自当以《鲁》、《韩》、欧阳之说为正。其诗意则《序》与《朱传》皆得之,但未必在文王时耳。至《传》以此诗在《召南》中,遂以为南国之诗,亦恐未然。《殷其雷》、《何彼矣》皆周人之诗,何必此诗定属之南国乎!此与《麟趾》皆盛世之音,然乃列於《二南》後者,盖序《诗》者以《关雎》、《鹊巢》以下六篇皆王化之基,是以冠於《二南》之首,此二篇则皆咏叹成周之盛,是以取之以殿《二南》,以见其化之被於子姓而极於昆虫草木。犹十五国风之以《二南》始,以《豳风》终,不可谓邶十二国之诗在前而《豳风》在後也。

通论十三国风

风无正变

说《毛诗》者以《二南》为《正风》,《十三国》为《变风》。余按:《七月》一篇乃周王业之所自基,《东山》、《破斧》敌王所忾,劳而不怨,非盛治之世安能有此,此固不得谓之变也。《淇澳》以睿圣得民,《缁衣》以好贤开国,《鸡鸣》之勤昧爽,《蟋蟀》之戒逸游,皆足以见君德民风之美,何所见其当为变风也者?盖春秋之世距成、康盛时渐远,故其诗轶者较多,且当周初方尚大雅,故风与小雅皆不甚流传,雅音渐衰而风始著,是以衰世诗多,盛世诗少,初未尝以正变分也。惟《二南》中《关雎》、《鹊巢》之三与《麟趾》、《驺虞》以燕射时所歌,故不至於逸耳。安得因此数篇,遂断以《二南》为《正风》,《十三国》为《变风》也哉!且即衰世亦未尝无颂美之诗。若《定之方中》纪卫文之新政,《鸠》美淑人之正国,以及《干旄》之下贤,《羔裘》之直节,《无衣》之勤王,较之《行露》、《死》之诗果孰优而孰劣?即《君子于役》之“苟无饥渴”亦何异於《卷耳》之“彼周行”?《出其东门》之“匪我思存”岂不胜於《汉广》之“言秣其马”?何所见而彼当为正,此当为变乎?郑渔仲云:“《风》有正变,仲尼未尝言而他经不载焉;独出於《诗序》。《缁衣》之美武公,《驷囗》、《小戎》之美襄公,亦可谓之变风乎?”其说是矣。然又为“变之正”之说以斡旋之,则是犹未免依违於两可也。朱子亦言“正变之说《经》无明文可考”,然亦姑从《序》说,吾不知其为何故也。

太史采风之说不可信

旧说“周太史掌采列国之风,今自邶、以下十二国风皆周太史巡行之所采也。”余按:克商以後下逮陈灵近五百年,何以前三百年所采殊少,後二百年所采甚多?周之诸侯千八百国,何以独此九国有风可采,而其馀皆无之?曰:孔子之所删也。曰:成、康之世治化大行,刑措不用,诸侯贤者必多,其民岂无称功颂德之词,何为尽删其盛而独存其衰?伯禽之治,郇伯之功亦卓卓者,岂尚不如郑、卫,而反删此存彼,意何居焉?且十二国风中,东迁以後之诗居其大半,而《春秋》之策,王人至鲁虽微贱无不书者,何以绝不见有采风之使?乃至《左传》之广搜博采而亦无之,则此言出於後人臆度无疑也、盖凡文章一道,美斯爱,爱斯传,乃天下之常理,故有作者即有传者。但世近则人多诵习;世远则渐就湮没。其国崇尚文学而鲜忌讳则传者多;反是则传者少。小邦弱国,偶遇文学之士录而传之,亦有行於世者;否则遂失传耳。不然,两汉、六朝、唐、宋以来并无采风太史,何以其诗亦传於後世也?大抵汉以降之言《诗》者多揣度而为之说,其初本无的据,而递相沿袭,递相祖述,遂成牢不可破之解,无复有人肯考其首尾而正其失者。迨於有宋诸儒,甚且以後汉人所作之《序》命为周太史之所题。古人已往,一任後人之加之於伊谁,良可慨也!

《诗序》所举人名不可信

世儒皆谓“《诗序》近古,其说必有所传。十二国风之中,称为美某公,刺某公者,必某公之事无疑也。”虽然,余尝细核之矣。《邶》、《》、《卫风》三十九篇,直指为某君者十有七。《王风》十篇,直指为某王者五。《郑》则二十一篇而直指者十有一。《齐》则十一篇而直指者六。《唐》则十二篇而直指者九。《陈》则十篇而直指者七。乃至《秦》止十篇而得九,《曹》止四篇而得三。惟其事与君无涉则已耳,苟事涉於其君,不举其谧则称其名与字(如秦仲卫州吁之类),徒称君者百不得三四焉。可谓言之凿凿也已!而独《魏风》七篇,《桧风》四篇则无一篇直指为某君者。言及其君,但云“其君俭啬褊急”,“其君俭以能勤”,“君不用道”,“忧其君”,“刺其君”,“疾其君”而已,未尝一举其谧若字。此何以说焉?既果真有所传,何以此二国独不知其为某公?况桧亡於鲁惠之世,魏亡於鲁闵之世,且在齐哀、陈幽之後二百馀年,何以远者知之历历,而近者反皆不之知乎?盖周、齐、秦、晋、郑、卫、陈、曹之君之谧,皆载於《春秋传》及《史记世家》、《年表》,故得以采而附会之;此二国者,《春秋》、《史记》之所不载,故无从凭空而撰为某君耳。然则彼八国者亦非果有所传,而但就诗词揣度言之,因取《春秋传》之事附会之也彰彰明矣!谚曰:“宁在人前全不会(俗呼,“能”为“会”),莫在人前会不全。”盖会不全则智穷於所域,其为剿袭与否人一望而知之,不能欺也。然自有《序》以来,斥其妄者自朱子及郑渔仲、王伯厚以外不多觏焉,其亦可怪也夫!

《邶》、《》、《卫风》

《绿衣》、《日月》非庄姜伤已失位而不见答之诗

《绿衣》以下四篇,《序》皆以为庄姜之诗。《绿衣序》云:“卫庄姜伤已也。妾上僭,夫人失位而作是诗也。”《日月序》云:“庄姜遭州吁之难,伤己不见答於先君以至困穷也。”余按《春秋传》文,绝无庄姜失位而不见答之事。桓公,戴妫子也,而庄姜以为己子,立以为太子,非夫妇一体安能得之於庄公!且使庄公而好德也,必无纵妾上僭之事;如好色也,庄姜之美谁能逾之,而反使之失位乎!至幸嬖人而生子,亦人君之常事,《春秋传》中多矣,不得以此为不答庄姜证也。原《序》所以为是说者,无他,皆由误解《春秋传》文,谓庄姜无子由於庄公之不答。是以《硕人序》云:“庄姜贤而不答,终以无子。”然有子无子岂尽在答与不答哉!汉薄氏、宋李妃皆以一夕之幸而有子;赵飞燕、合德专宠嫉妒而卒无子;今世夫妇相爱,不忍畜妾而无子者何限。乃以庄姜无子遂悬坐庄以不答之罪,可谓汉庭锻链之狱矣庄公之失惟宠州吁一事耳,然此特由溺爱而无远虑,与齐僖公之宠无知正同,初不料其後日有弑夺之祸也。果纵妾使上僭,果不答庄姜而使之失位,则亦何难废桓公而立州吁。然则庄公初未尝有大昏惑之事也,不过说《诗》者强以加之,以蕲其说之相符耳。且使庄姜果贤,庄公即不见答,犹当委婉措词,怨而不怒,庶不失诗人忠厚之旨、乃《日月》之诗云:“乃如之人兮,德音无良。”何至於是!彼谷风之弃妇又当作何语乎?使庄姜果如是,则亦无怪庄公之不答矣!为是说者,非止诬庄公,抑且诬庄姜,而教天下妇人以怼其夫,其所关於名教风化者非小事也。由是言之,此二诗者或系妇人不得志於夫者所作,其所处之地必有甚难堪者;断断非庄姜诗也。盖汉之取士多以经术,而每经有数家之传,故师弟子相授受务巧於说经,以期求胜於人,而不肯缺所不知,犹今人之致力於讲章,求工於举业以期得隽也。说经者能傅会以他经传,则人惊其淹博,服其论议,以为其说有据,犹今人於场屋中能剿袭《左传》,涂抹《三礼》,则考官咸以为博而拔擢之,不复问其经旨之合与否也。是以其说如是,本无足怪。而後之人遂奉以为不刊之论,致古人之受诬几二千年而不能白,则大误矣。乃朱子於此数篇皆从《序》说,且并《柏舟》一篇亦疑以为庄姜之诗,吾不知其为何故也。说并见後《燕燕》、《终风》、《硕人》诸条下。

《燕燕》非庄姜送戴妫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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