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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思及此,心为一酸,眼泪潸潸下。因口占长歌一首,且吟且泣,曰: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销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香榭,落絮轻沾扑绣帘。闺中儿女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亦倾。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煞葬花人。独把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愿侬肋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如污淖陷泥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吟毕,忽闻坡上亦有悲声。心不期一愕,自思此间人均谓我痴,岂更有痴于我者耶!回首视之,乃为宝玉。余此时正悲恨交集,良不欲更与之谈,因长叹一声,即起身回室。不期行至中途,宝玉亦赶至,呼曰:“妹妹盍止!”又曰:“吾固知尔不理我,但我甚欲于尔前进一语,兹许我乎?”余沉思良久,曰:“试言之。”宝玉忽笑曰:“我兹言,尔亦听否?”余见状,知无好语,仍回身欲行。(心心相印。)宝玉叹曰:“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余闻此,步不觉停立,曰:“此何语!当初如何?今日如何?”宝玉曰:“当初姑娘来时,与我相亲相爱,情逾姊妹,甚至食必同席,寝必同床,凡尔所欲,蔑不曲意从之。吾又怜尔身体孱弱,恐丫鬟不中任使,累尔生气,屡为尔暗中招呼,凡我之于尔,可谓至矣。不意至于今日,姑娘年大心大,竟将我弃之脑后,口中所念,但有宝姐姐、凤姐姐等。(其情深,其语蜜,黛玉那得不死。)尔试思,我既无亲兄弟,又无亲姊妹,妹虽有一二人,亦非余母所出。则余之运命,与尔正同,天下惟同命者乃能相怜,故余于尔始终不改初志。不料一腔热血,竟掷之冰海中,含冤抱屈,宁不可怜!”语至此,忽哽咽而泣。余亦不觉泪下,俯首视地,默然不语。宝玉又曰:“我亦自知我尝有不是之处。然我万不敢在妹妹之前稍有差错,即或有之,妹妹亦当教之戒之,或打或骂,我皆不灰心。却不当秘而不宣,使我惊魂失魄,不知罪之所由来,即是死去,亦成冤鬼。故祈妹妹说明缘由,即粉身碎骨,亦所甘心。”余闻此,怨恨之心不觉潜销,因曰:“既如是,何以我昨夕至汝处,尔嘱丫鬟闭门不纳?”宝玉诧曰:“此诚何语!若有是,吾即速死。”余愠曰:“有则有,无则已耳。胡为死耶活耶!”宝玉曰:“我实未见妹妹,但宝姐姐略坐即去。”余笑曰:“丫鬟偷懒,故假名拒客,亦未可知。”宝玉曰:“我亦如是想,俟我归后查问,严为教训。”余曰:“在理,此等侍婢亦当惩饬。今日获罪于我,犹可说也;设将来获罪宝姑娘,恐为事更大矣。”言已,掩口而笑,宝玉亦失笑。乃相率至上房就膳,二舅母见余面目又现清癯,因询服鲍太医药何如?余曰:“亦不过如是。”宝玉曰:“林妹妹乃是内症,先天太弱,禁不起风寒。以我思之,略服水药疏散风寒,嗣后仍以吃丸药为佳。”二舅母曰:“吾前曾闻大夫说一丸药,惜名字忘却。”宝玉曰:“得勿为人参养荣丸乎?”二舅曰:“否,我但记其中有‘金刚’二字。”宝玉鼓掌笑曰:“我从未闻有金刚丸,若有金刚丸,即宜有菩萨散。”言次,满室皆笑。宝钗抿嘴笑曰:“得勿为天王补心丹欤?”二舅母笑曰:“然,似此名字,明日即购来试服。”宝玉曰:“此等药皆不中用。母亲若给我三百六十金,使我为妹妹制一药丸,吾知一料不完,即可痊愈。”二舅母曰:“尔又谰言,岂有一料药丸而需金如许者。”宝玉笑曰:“确也。前年薛大哥曾求我一年,我始与以此方,彼又配制二三年,用去不下千金,始得蒇事。母亲若不信,即问宝姐姐。”宝钗摇手笑曰:“我不知,勿问我。”二舅母笑曰:“到底宝丫头好,不与彼圆谎。”宝玉笑曰:“确也。”言已,引目向余,余以指划面曰:“羞乎!”宝玉大窘。忽凤姐自后房出,笑曰:“宝兄弟所云,实非谎语。前日薛大哥曾向我索珍珠配药,并谓药方乃宝玉所给,珍珠须曾经戴过者,我无法,乃将珠花拆散与之。”宝玉念佛曰:“噫!不图屋内乃有青天。”又顾余曰:“妹妹闻之否?岂二姐姐亦同我说谎耶!”言已,又视宝钗。余笑顾二舅母曰:“舅母,宝姐姐不为彼圆谎,彼又来问我。”二舅母曰:“然,宝玉但能欺负妹妹。”言次,外祖母适催余等就膳,余即起身出。丫鬟曰:“盍俟宝二爷!”余曰:“彼不与吾侪同走,吾侪先去。”方出室,忽闻宝钗曰:“宝兄弟盍去陪林妹妹!吾观彼殊怏怏也。”宝玉笑曰:“莫理!不一时即好矣。”余闻此大怏。饭毕,余方在案上裁衣,宝玉忽至,笑曰:“食方下咽,即俯首弯腰,得不惧头昏乎?”余不理,适丫鬟持熨斗烫一绸角曰:“此处不佳,须再一熨。”余曰:“莫理!不一时即好矣。”时,宝钗等亦至,见余笑曰:“林妹妹益增强干矣,即裁剪之事,亦能躬自为之。”(伶牙俐齿,双管齐下,可爱亦可畏。)余冷笑曰:“此亦不过说谎哄人而已。”宝钗又曰:“林妹妹,吾告尔一笑语,适间我不为宝玉圆谎,宝玉心中实甚惆怅,尔思亦好笑乎?”余曰:“莫理!不一时即好矣。”宝玉顾宝钗曰:“老太太方觅人斗牌,尔盍去!”宝钗闻语,笑曰:“我原为斗牌而来,兹亦当去。”余曰:“趣去!此处有老虎在,行将搏尔而食也。”宝玉见宝钗去,复含笑顾余,曰:“妹妹盍去!再裁不迟。”余仍不答。宝玉遂问丫头曰:“谁使之裁?”余冷然曰:“凭谁使我裁?但不关二爷事可矣。”宝玉方欲答,忽闻室外有人呼,遂搴帘出。

早起,闻元妃端午节礼已经赏出,余乃命紫鹃收下。少刻,紫鹃又捧宫扇等物至,谓此乃宝玉所得,姑娘如爱,即请留下。余曰:“余毋需此,尔为我转告二爷,请彼自己受用。”饭毕,步出院中,忽遇宝玉,含笑顾余,曰:“吾今晨命紫鹃送宫扇至,尔胡不受?”余曰:“余安有此福!余不过草木之人耳,又不似宝姑娘有甚金也玉也。”宝玉闻言,色骤变,凝其双眸注视余面,曰:“除他人尝言甚金也玉也,余心中若有是念,天诛地灭,万世不转人身。”余笑曰:“无端赌誓发愿,我管尔甚金也玉也。”宝玉叹曰:“吾心中实事,难向尔明言,但至后日尔当自知,我敢告尔,我一生所宝贵者,除老太太、老爷、太太外,其次则为尔。若再有第五人,我亦可自誓。”余闻此,心乃骤软,曰:“我亦知尔心中有妹妹,但一见姐姐即忘妹妹矣。”宝玉曰:“此则尔多心,若我殊无此意也。”余曰:“昨宝丫头不为尔圆谎,胡为反来问我?若我如是,尔不知又欲何如也。”语次,宝钗忽至,余与宝玉遂分道而行。及回至外祖母室中,将及门次,忽闻细语喁喁,甚似宝钗与宝玉。掀帘视之,则见宝钗露其雪白臂膊,手持香串一事,顾视宝玉,宝玉亦凝其目光,注视宝钗之面。既而宝钗面一赪,返身欲出,忽昂首见余,笑曰:“尔又禁不起风吹,胡为立此风口中?”余笑曰:“吾固在室中,因闻空中雁唳,故赶出视之。”宝钗曰:“雁今在何处?盍指我一视。”余曰:“吾出,彼又飞去,盖呆雁也。”余此语,本为嘲宝玉、宝钗,宝钗未觉,含笑竟去。宝玉则犹俯首沉思,呆若木偶。(喁喁细语,女爱男贪,使薛大哥见之必大声急呼曰:“我可捉住了。”)余戏以手帕向其面上一掷,不期正中其目。宝玉惊曰:“噫!谁乎?”余摇首笑曰:“不敢,是我。因宝姐姐欲看呆雁,无意中失手,故落至尔面上也。”宝玉无语。

今日五月初一,贾府早奉元妃之命,今日往清虚观请醮、演剧。外祖母一时高兴,欲亲去拈香,并命吾侪亦与偕往。一时车如流水马如龙,上自外祖母,下至婢媪,无不俱去。既至清虚观,群往大厅憩息。厅中陈设雅洁,鲜花彩缬,缀满帐中,蜡柱高烧,奇光眩人,一时花光人气,两相氤氲,致此数弓之佛场,乃类海外仙岛。而侍婢厮童,尤双双如穿花之蝶。(曾被红裙看欲狂。)宝玉天性好动,四出游耍,踪迹所至,则有人影一群,绕之三匝,其状如群蛾扑灯,虽不得接近,然亦不肯遽去。吾诚不料宝玉之动人,乃至如是也。于时珍大哥领一道士至,年可八十余,鹤发童颜,举止端肃。既见外祖母,即请安问好。次又问宝玉,适宝玉自外殿入,道士即抱住问好,又顾外祖母曰:“哥儿益增强壮矣。”外祖母曰:“外面虽强,内里仍弱,兼之其父日逼之念书,几至逼成暗疾。”道士曰:“我前曾见哥儿所书之字及诗,竟似大有学力,老爷如何尚不满意?以我思之,能造就至如此,亦云足矣。”(写张道士奉承宝玉,语语入神,而说得圆转自如,毫不吃力,真乃六辔在手,一尘不惊者。)言次,又端视宝玉,叹曰:“我观哥儿形容身段,举动言谈,竟与当日国公爷一样。而今国公不见,墓木已拱矣。”言次,潸然泣下。外祖母闻之,亦满面泪痕。良久,道士又曰:“我观哥儿年已长矣。前日于某家见一女郎,年方及笄,聪明伶俐,姿色可人,因思及哥儿此时亦当论婚,乃详为访查,似与贵府可相匹配。不识老太太有意否?”外祖母曰:“前有一和尚,谓此子不宜早娶,我思后日再议。若有模样性格均佳者,汝为我留意可也。”余闻至此,心头跃跃,顿呈纷乱之象。至何以至此纷扰之象,余亦不能自审。于时道士又顾外祖母曰:“此间道友,闻哥儿衔玉而生,均引为稀罕,小道欲向哥儿请下此玉,给彼等一视。不识老太太见允否?”外祖母曰:“此何不可。”因命宝玉摘下通灵玉,道士捧之而去。少刻即转,以玉还之宝玉,盘中并盛金璜玉玦等玩物,以为敬贺之礼。外祖母不欲受,道士强之乃受。旋携余等上楼,余与宝玉姊妹等随外祖母入正楼坐,凤姐等则坐于东楼,丫鬟婢媪则坐于西楼。时戏剧已开演,首为《白蛇记》,次为《满床笏》,再次为《南柯梦》。余因不喜观剧,但与迎春等闲话。(三出暗点贾府之盛衰。文心曲细。)宝玉则检视这间道士所赠贺物,外祖母见其中有赤金点翠麒麟一,因取置掌中,笑曰:“此从何来?我似见有人带过。”宝钗笑曰:“史大妹妹曾带过,但较此略小。”外祖母笑曰:“然,似为云儿。”宝玉不信,曰:“云妹妹至余家时,吾何以竟未一见。”探春笑曰:“宝姐姐乃有心人,无论何事,但只一见,即能忆之。”余闻语因亦笑曰:“宝姐姐于他事犹有限,惟人身所佩金玉等物,乃格外留心。”(正恐与小姐不相上下,不然,卿胡为留心宝钗所留心耶。)宝钗知余语实含讽意,即掉首不顾,余于是益见宝钗之心虚也。宝玉既闻湘云亦有此物,将麒麟取出,纳之怀中,既又引目四顾,若恐人或见者。及见余向之点首,则又自怀中掏出,笑曰:“此物良佳,我今为汝留之,到家后,吾即为汝带上。”余明知其乃为湘云而留,冷然曰:“我不稀罕!”宝玉笑曰:“然则我自留之。”言次,珍大嫂暨蓉哥新娶媳妇相继至,接续又有各处送斋礼来,一时人声嘈杂,楼上顿呈纷乱之象。加以天气酷热,头目为昏,余坐久几不能耐,戏终,即随外祖母归去。

余昨自清虚观归后,疲倦不堪,夜间亦未成寐,今日胸腹闷塞,头重若戴鰲山。吁!余又病矣。宝玉闻余病,时来看视,双眉愁锁,若有重忧,即饮食亦少进,岂其心中与余乃同其感慨耶!外祖母见余两人均恹恹似病,翌日遂未游观,惟凤姐等仍乘舆去。余亦劝宝玉去,宝玉不可。余曰:“汝不去,在家中何事?以我思之,仍往观剧为佳。”宝玉曰:“我不独不往观剧,并不愿见张道士其人。”余笑曰:“汝傎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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