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成的心中感动,赶快说:“老伯,请你快讲!”
“闯王,后有追兵,前有重兵堵在潼关,你今日的处境可不好啊!”老头子把站在背后的驼背拉了一把,推到闯王面前,说,“狗娃,闯王是咱们自家人,你快说吧,快把你听到的话说给闯王知道。别怕,说错啦闯王也不会怪罪咱们。快说!”
驼背老头很惊慌,只见胡子和嘴唇连连抽动,吞吞吐吐,却说不出一句话来。闯王越发莫名其妙,心里说:“莫非他有什么冤情,要我替他伸冤报仇么?”杜宗文老头看见驼背不说话,很焦急地对他说:
“嗨,你这个人,越到你该说话的时候你越像噙着满嘴水,吐不出一句囫囵话!如今事不宜迟,别耽搁啦!”
驼背老头用恳求的眼光望着杜宗文,结结巴巴地说:“三哥,就那几句话,你,你说呗。我这个拙嘴……”
杜宗文生气地说:“你呀,嗨!你一辈子像一个晒干的死蛤蟆,踏在鞋底下跺三脚也不会吭一声儿。如今啥时候?还是这样,耽误大事!”
“这位是谁?”自成问。
“他是我的叔伯兄弟,按门头还没出五服。因为他起小讨饭,放牛,没进过学屋门儿,所以活到老没有起大号,到如今胡子花白啦,人们还叫他狗娃。”
“老伯,他不肯说,你就替他说了吧。”自成催促说。
“好,我就替他把事情禀报你闯王吧。狗娃今天去北乡亲戚家一趟,听说一些官兵的消息。人们说,孙抚台带了很多人马驻扎在潼关南乡,说要堵住你闯王的人马,任你插翅膀也莫想飞过。你明儿要是带人马往北冲啊,唉,可得千万谨慎!”
李自成不但没有吃惊,眼睛里反而含着笑意,等候杜老头继续说下去。一阵尖利的霜风萧萧吹过,两个老头子连打几个冷颤,越发显得瑟缩。自成向站在背后的双喜看一眼,说:
“去,取两件棉衣服来!”随即,他望着驼背老头子问,“你知道官军大约有多少人马?”
驼背打着哆嗦,好不容易地回答了一句:“听说有……两三万人。”
李自成想着这数目有些夸大。据他估计,孙传庭能够集结在潼关附近的大约有一万五千到两万人马。但即使是一万五千人马,加上背后的追兵和左右两边的堵截部队,合起来也有三万多人。他很感谢两位老头子的好意:不能大意!
“还有别的消息么?”
杜宗文用肘弯向驼背碰一下,用眼色催他快对闯王说出来。驼背的厚嘴唇嚅动几下,也用肘弯碰碰杜宗文,说:
“三哥,你说吧。”
“耽误时间!好,我替你说吧。”杜宗文抬头望着闯王的脸孔说,“还有,潼关南乡的山寨同咱这儿的山寨不同。那儿一向是硬地,同你们没有拉扯,反贴门神不对脸,这你知道。”
“我知道。”
“那儿的山寨里住有富豪、乡绅,有乡勇守寨。听说孙抚台已经传谕各寨乡绅,叫他们协助官兵,把守各处险要路口,不让你的人马通过。”
棉袍拿来了。如今闯王的部队里也缺少棉衣,这是双喜自己和他的亲兵头目平常穿的两件旧蓝布棉袍。闯王把棉袍接在手里,亲自披在两位老头身上,说:
“把这两件棉袍送给你们吧。虽说旧了,到底还能够遮风挡寒。”
“这,这,”杜宗文老头闪着泪花,结结巴巴地说,“你这样惜老怜贫,我只好,只好收下。这一生没法报答,下一辈子变骡子变马报答你闯王爷的恩情!”
驼背连着“嘿嘿”两声,嘴唇嚅动着,频频摇头却说不出一句话。他几乎是不知所措地穿着棉袍,指头在扣扣子时颤抖得十分厉害,两行热泪扑簌簌地滚到又黄又瘦、带着很深的皱纹的脸颊上,又滚进像乱草一般的花白胡子里。
闯王笑着说:“小意思,说什么感恩的话!你们可听说洪承畴如今在哪里?”
两个老头子互相望望。驼背摇摇头,说他不清楚。自成感到一点宽心,因为他想,如果洪承畴率领大军来到潼关,老百姓会有谣言蜂起的。但是他的宽心是有限度的,因为他深知洪承畴是一个诡计多端的人。
“听说满鞑子围了北京,可是真的?”他又问。
“噢!你看,你看,”杜宗文甩着手说,“这么重要的话,本来要对你闯王说的,可是你不问,我竟然会忘了!这可不是谣言,是真有其事。我还听说,万岁爷已经给制台和抚台来过圣旨,催他们进京勤王。”
“催他们进京勤王?”
“老百姓都这么纷纷传说。”
“老百姓怎么会知道来了圣旨?”
“蠓虫飞过都有影,何况是堂堂圣旨来到,能够瞒住谁?纵然孙抚台自己不说出来,他的左右也会传出来。”
闯王沉默片刻,又问:“你听说曹操的消息么?”
“曹操?……”老头子想了一阵,说,“上月半间,不,上月尾吧,传说有大股义军到了陕州一带,仿佛听说是曹操率领的,要往西来。后来又听说孙抚台带着人马出关去打,打个胜仗。以后就没有听说这一股人马的下落啦。咱这儿山地闭塞,同陕州相离很远,又隔省,只是影影绰绰地听到些谣言,不清楚。”
“没有听到别的消息么?”
“没有啦。闯王爷,明天务必多多小心啊。”
“我一定小心就是。快回去安歇吧。我下次路过这里,一定派人找你。”
“唉,天不转地转。下次你闯王爷再打这里经过,只要我这把老骨头还活着,我拄棍子也要迎接你。”
闯王送老头子们走出大门外,向西南方侧耳听了一下,听不见人声,转身往上房走去。
自成刚走进院里,郝摇旗来了。他把最后一根鸡骨头扔在地上,对自成一拱手,喷着酒气说:
“李哥,我来迟了。”
“不算迟,正在等着你哩。快进去商议大事吧。”
这位郝摇旗名叫郝大勇。他不是李自成的嫡系将领,而是高迎祥亲手提拔起来的一员猛将。有一次农民军在官军的猛攻下死伤惨重,阵地已经开始动摇。郝大勇从掌旗官的手里夺过“闯”字大旗,在马上不住地摇着大旗,狂呼着向官军的阵里冲去。那些正惊慌动摇的农民军将士一看见“闯”字大旗向前冲去,都跟在后边狂呼着向前冲杀,形成了一股不可抗拒的巨大力量。转眼之间,战场的局面完全扭转,把官军杀得落花流水。从此以后,大家给他起个绰号叫郝摇旗,本名儿倒不大有人提了。
高迎祥牺牲以后,余部都归自成率领。一年来死的死,散的散,也有不少投降的,如今只剩下郝摇旗这一股了。经过不断行军和战斗,他手下也只剩七百多人。一年多来,李自成对于军纪逐渐加严,但是郝摇旗的部队还是常常违反军纪,奸淫、抢劫和杀害百姓的事情不断发生。闯王只委婉地劝说,对他不责之过严。刚才他得到闯王的传知,叫他来老营议事,他正在叫亲兵们替他在火上烧一只从老百姓家里捉来的老母鸡。鸡子烧得半生不熟,他就提着上马。他的亲兵们不知从哪儿又替他弄到了一斤多白酒。他在马上一边喝酒,一边吃鸡子。等来到杜家寨,酒喝干了,一只三斤多重的老母鸡也吃完了。
拉着郝摇旗回到上房,闯王把杜宗文老头子所说的新情况告诉大家,然后问道:
“你们商议出结果了么?”
刘宗敏回答说:“还是没结果。时间不早,由你决定吧。”
在自成出去这一会儿,高一功提出来一个新意见:干脆暂时放弃往河南去的打算,于今夜回师向南,从贺人龙的宿营地杀开一条血路奔往汉中,脱离包围以后,再作道理。但刘芳亮和袁宗第都反对。他们担心洪承畴和孙传庭不去勤王,或只派小部分官兵勤王,而用大军尾追不舍。他们说,将士们早就抱着一个冲出潼关的决心,如今只有向前冲,军心才不会涣散。倘若回头向西南,一旦稍有不利,士气就会全垮。几个月来,人们提到西番地和陇东南的穷山荒野就摇头叹气,如果再被官军逼到那里,即令不冻死饿死,也会全军溃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