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在人群里的乡团哪经过真阵场,掏出枪就砰砰乱放一气,一颗流弹就正好打在隗守堂肩膀头,血流如注。隗守堂匪性当下就让这一枪打了出来。
这边枪声一响,镇外河滩的二百多兵跨马提枪就冲了过来。进场也分不清谁是百姓谁是混杂的乡团丁,抡着马鞭一阵扫,随即就横冲直撞胡踩乱踏起来。乡团也不分兵民,开枪乱打一气。结果大兵团丁没死伤几个,百姓倒地一片血流成河。
场子里打起来,三怪也不管不顾,冲上去先找榴红,搀着榴红就往外面跑。
隗守堂的兵早接到命令,枪响冲进来先抢梅红姑娘走。大多数兵没见过梅红,隗守堂就告诉手下,你们看,谁长得最俊最俏,谁就是梅红姑娘。
结果大兵们冲进场,全按自己的俊俏标准抢人,这一堆抢丹红,那一窝去抢梅红,连好模样的良家女子都抢了,真是闹得乱七八糟。
三怪搀着榴红往外跑。
这时,三怪看见一个骑马的刀疤脸络腮胡军官策马猛冲过来,把榴红错当了梅红,大吼一声,梅红小妮子往哪跑?冲上来拦腰把榴红一抱就捞到马背上。三怪只看见,抢走榴红的军官脸上一道伤疤贯了大半个脸。
三怪一看急了,眼疾手快抓住了马嚼子,刀疤脸骑马上挥手一皮鞭抽在三怪身上,三怪死抓不放。刀疤脸看到三怪那张倔强的脸,一声恶吼:奶奶个邪屄!龟孙恁找死?拿马刀背猛砍三怪一刀。
刀疤脸大马靴一夹缰绳一扯,马双蹄腾空狠狠踏下,一蹄子正好踢在三怪身上。三怪一声惨叫倒地,马从三怪身上踏过,扬蹄而去。
榴红凄惨大叫一声,又哭又闹想挣扎脱身,却哪是丘八对手,让那人紧紧按在马背上跑出戏场。
三怪倒在地上。戏场里乱纷纷,大兵策马冲来踏去,枪声嗒嗒砰砰乱响。霎时一对恩爱鸳鸯就这样被打散。榴红不知三怪死活,三怪不知榴红去向何方,俩人的心碎了!
这个抢走榴红的刀疤脸正是隗守堂小舅子卫队队副马飞雄。
马飞雄这年快二十五了,凶蛮粗野,不管当土匪还是保三团,打打杀杀觉着十分快意,从未想过该成家过日子,至今未婚配。此前曾抢过一个富人的小老婆过了两年,不知为啥又把人家赶跑了,到如今还是光杆一个。他姐马飞英就一天见地唠叨,飞雄你该成个家了,别的不说,咱马家总得有个根苗啊!姐姐一说,马飞雄不敢不听,心里就想,是该有个枕边人了。这次从渭阳回去,就认真瞅一个吧。马飞雄来前这样想。
隗守堂一看乱子闹大,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下令戏班子一个不剩都抓了走,带回石马镇给他一人唱戏去。
三怪被踏倒在地,先头脑子还明白,知道枪声大作马蹄乱踩乱踏,人吼马嘶哭爹喊娘,凄惨之声震耳欲聋。后来,一匹马踏在三怪腿上,三怪一抬身子,那马一蹄子正好踢在三怪面门上。三怪脑袋一声嗡响,以后的事就不知道了。
等凉风吹醒过来,三怪发现自己躺在拐子沟乱坟场里。
四
拐子沟乱坟场埋野尸。
三怪这样一想,心里咯噔打个激灵。我咋成了无人认领的野尸让人扔在这里?娘呢?妹妹呢?娘和妹妹不是一起来看戏的吗,莫非她们?
三怪不敢再想,挣扎着四面摸索,刚好摸到别人衣裳口袋里火镰。三怪抓几把衰草,用火镰打着,做了火把点起来。
火把一亮,凄惨光景尽收眼底,横七竖八躺着二十多口,男女老幼都有,拉来准备埋。三怪爬着挪着,一具具尸体看。
爬到一具尸体跟前,扒拉开上面的尸体,一眼看去,三怪脑子嗡的一声响要炸开。他看到了他的娘,看到了他妹妹头一回才穿上身的小花布衫。
娘和妹妹全都死了!
三怪抱着娘的尸体号啕大哭,哭得天昏地暗,哭得一口气上不来就啥事又不知道了。
三怪再次醒过来时,天已经蒙亮。
醒来,看见善济庵子里几个尼姑赶着一辆牛车来送死人,几个穿善济会麻布坎肩的男人正在挖坑准备埋人。
尼姑发现三怪动弹,就叫唤他,又揉胸捋腹,灌几口水下去,三怪慢慢缓了过来。
三怪问起尼姑渭阳城里情况,尼姑们一脸凄惶,唉声连连泪眼婆娑。
白瑞良和隗守堂一场火拼恶斗,打死踏死了几十口人。有人认领拉回去,无人认领不是无家无口,就是一家子都丧命的可怜人,善济庵的尼姑收了尸一车车往拐子沟送。
三怪问后来情况。
尼姑说,保三团的隗守堂挨了一枪,恨得咬牙,四处寻找白瑞良。白瑞良一看事情闹大,听说连夜就跑不见影了。隗守堂见事情闹到如此地步,索性带人抄了白瑞良的家,白瑞良爷爷和爹都让捆了拉河滩打死了,还把白家攒了几辈子的金银细软装了几大车。
从白家出来,乱兵红了眼一窝蜂冲进渭阳城,先是砸白瑞良家买卖,砸上瘾就不管张家李家,店铺一律又砸又烧又抢。
渭阳旧时称渭州,民国时为一等大县,接邻晋豫二省,西北往内地商旅必经之途,人口多富饶繁华,城里几百商家店铺,金店银楼珠宝行绸布庄百货公司经一场刀兵无一幸免,全让砸抢一塌糊涂。保三团越砸越起劲,最后连官家办的西北农商银行西京银行华渭银行也砸了抢了,大洋钞票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拉了十几辆大车满载而归。
三怪又问起戏班子呢?有没有死的戏子?
尼姑说,隗守堂把戏班连班主带艺人全抢了去,到他那边给他唱戏去了。我们已经收了二十几口尸体,没见有戏班的。
三怪听完躺在地上傻傻看天。
天色灰蒙蒙,三怪心里更是万念俱灰。娘和妹妹死了,剩下他孑然一身。如今榴红又身在何处?想着,三怪眼角泪水扑哧扑哧滚落下来。
尼姑看了说,后生家不要难过了,你算大福之人,再晚醒过来一会儿,就挖坑把你埋了。你就躺着别动,一会儿跟我们去善济庵养上几天。命活了过来,说明你前世修下了善缘,今世得了善报,你大难不死有后福。
这一说,三怪心稍稍平静一些。
尼姑这一车又拉来三口尸体。挖好了坑,尼姑把尸体往车下抬准备埋。三怪好像看见有具尸体动弹一下,是看花了眼?三怪说,善尼仙姑,先不忙埋,我咋看见其中有人动弹,好像还活着。
尼姑说,有口气早该活过来了。
三怪死活不信,他也不为啥,自己活一条命,大概心里就有了一分善心思。他让尼姑把他搀扶到尸体跟前,三怪啪啪用手掌拍打死人的脸。其他两人真死了,没动静。
倒是有一口,二十多年纪的汉子,粗手大脚一脸络腮胡子相貌堂堂。三怪拍几下不歇手,总感觉此人没死,拍了脸拍胸脯,三拍两怕,那人喉咙咕噜响了一声。
尼姑一看真有气,几个人上来捋胸揉背一阵折腾,眼见着这人嗓子眼里呼呼噜噜一阵,头歪嘴一张,一口血痰吐了出来,气就上来了。
五
尼姑高兴叫,善哉善哉,你命大!
汉子醒来,眼睛咕噜转一阵,想发生了啥事情。
三怪说,大哥,你活了!你没死!
汉子挣扎着要起身,一再说,我活着?我没死?
尼姑说,要不是这后生非说你活着,你这会儿就在阴曹地府里躺着哩,亏这后生救了你。看你俩有前世的根缘呢!
汉子听了,挣扎着起身,扑通跪地就要给三怪磕头谢恩。
三怪说罢罢。我跟你一样,也是阎王殿里走了一圈才回来。咱俩活了,多烧几炷香,敬谢佛祖老天爷吧。
尼姑把三怪和汉子一车拉回善济庵。尼姑庵后边有几间净堂,尼姑们热汤水灌下去,三怪和汉子很快脸上就有了气色。尼姑们又给三怪做了副腿夹板,三怪一瘸一瘸也能走几步。
汉子有了气色,得知事情始末,感激三怪不知说啥好。
这天,汉子拉三怪到庙堂里,燃了三炷香,对三怪说,好兄弟,我这条命是你给捡回来的。我大名叫个肖福宝,人家都叫我骡子,虚长几岁今年二十二。在山里洛平县福隆号盐庄给人家赶骡子驮盐。我们那里把驮盐的又叫骡子腿。
肖福宝一说骡子腿,三怪怎能不知。从洛平那里往山西解州驮盐,渭阳是必经之路。一伙一伙的骡子腿从渭阳这里走过,大都毛壮小伙,个个身板硬实,剃着青光葫芦瓢,身穿洋布庄号坎肩,脚踏双梁麻山鞋,肩背褡裢,赶着牲口一摇三晃荡,说话嘻哈哈大咧咧,办事毛糙糙粗拉拉,见了大姑娘小媳妇,三逗两闹。他们住客栈吃馆子,可怜时就拱牲口圈里铺一窝草就睡的,饥饿冷热能将就,吃吃喝喝花钱随意说话随便,没钱可以拉棍要饭,有钱也能进青楼下窑子逛场子。
庄稼人对骡子腿的印象大都不好,看不惯他们的做派流里流气。可偏偏不少大姑娘小媳妇另眼相看,喜欢跟他们搭话拉扯,有些就让他们搭挂上,经常有骡子腿和本地女人让人家双双拿出,打骂羞辱一番,鼻青脸肿赶将走。不几天,人家骡子腿跟没事一样又来了,该咋还咋,毫不在意。这就更让本分庄稼人心里窝火,背地骂他们二流子。他们自称骡子腿,庄稼人叫他们骡子。骡子本无阴阳,有些带个家伙,只是无用摆设,叫他们骡子,意思当然很明白,就是骂他们不是正经人,庄稼人看不惯。
肖福宝是骡子腿,三怪就打量他,好像要从他魁伟壮实相貌上看出啥奇怪处,看来看去就是普普通通一个人。肖福宝被三怪搭救,言中带情,目露感念,一口一个恩人。三怪也是,大难不死,哪还有心思瞧不起人家骡子腿。
肖福宝说,这一趟去山西驮盐路过渭阳,谁知看一场戏差点把命要了。挨了几枪托,又让马踢了心口,多亏了兄弟你。我上面父母早亡,下无兄弟姐妹。家里只有婆娘叫采莲,尚无子女。兄弟是我救命恩人,你要不嫌弃,大哥先给你磕个头,算是大恩浅报。叫你一声亲兄弟,从今往后,哥就认下你这个生生死死的好兄弟。
骡子说完就磕头。
三怪连忙阻拦,说哪敢让哥先拜小弟。大哥叫骡子,小弟我大名白三怪,有个诨名叫二脖子,咱俩同病相怜,尼姑说咱俩有前世根缘,我今年十七,家里本有老娘和妹妹,不想高高兴兴来看戏,老娘妹子糊糊涂涂一命归了天,如今孑然一身无甚挂牵,有你这个大哥,自然是三怪此生修下的福分。
肖福宝说,不错,咱俩看来真是天生一对兄弟。
三怪和肖福宝就这么拜了把,结成金兰异姓兄弟。
到底年轻底子好。三怪骡子在尼姑庵养了几天,身体慢慢恢复。骡子天天陪着三怪。驮盐的都爱把钱藏掖在鞋袜裤裆里,遇了难不会丢失。骡子就见天买些母蛋果蔬,好吃好喝给三怪养身子。
五六天后,三怪能挪动了。尼姑庵里男人不能常住久留,这天,骡子就要送三怪回家。
三怪伤心叹口气说,家里已无亲人,剩几间破房还叫个家。
骡子想想就说,好兄弟我看这样,你家破了亲人也没了,孤单一人。男人嘛,四海为家。我看你就随我去洛平吧。你伤也没好利索,咱家虽无大宅大院,几间小房倒也清净。三顿虽无山珍海味,粗茶淡饭倒是不缺。要紧的是你嫂子,天下少有的好女人,待人精心为人良善。请兄弟去,一来家里有你嫂子好照料。二来我给掌柜说说,收你做个驮盐伙计,以后咱俩就个伴,也有个照应。驮几年盐积攒几个钱,哥再给你寻一门亲事盖两间房,成了家立了业过上日子,你爹你娘如果在天有灵,眼睛也能闭上了。你看咋样?
三怪一听还能说啥,他固然看不惯骡子腿,可骡子腿过的日子,又是庄稼人羡慕甚至嫉妒的,厌烦多在嘴头,心里谁又不想跟骡子腿一样,吃香喝辣来去随意,无忧无虑无挂无牵,吃喝嫖赌走南闯北。
三怪反正啥也没了,想想就点头应允下来。
这一年的阴历八月,三怪随骡子去了陕豫鄂三省交界处大山里的洛平县。
往洛平去的路上,三怪忽然想到庙里老师傅那句“人生咸淡”的话,好像突然有所悟。大难不死让他遇见了驮盐的肖福宝,肖福宝又要带他去洛平做驮盐的骡子腿,“人生咸淡”、“祸福雪花”难道不是说的盐吗?
但为何又讲祸福呢?祸有了,福在何处?
三怪懒得多想,就这么跟随骡子走了。这一走等他再回渭阳,已经是几十年后的事。少小离家走,回来已是垂垂老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