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大厅的时候,瑞丽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郭安东会带着她走过这个酒店结构奇特的长廊,来到一间窗帘低垂的屋子里。他们在那里坐下来,说上一些话,其中就有刚才郭安东说过的那句,只不过前半段省略了,光剩了后面那两句:我喜欢你,我非常地喜欢你。一道序幕拉开,两人坦露彼此的心意,万物入轨道。她其实相信他是喜欢她的,要不,像他这样的商人,不会刻意地安排这样的会面。真正的商人具备顽强坚韧的目的性。瑞丽知道,只不过,有一层窗户纸到现在为止,暂时还没有捅开罢了。
然而,多少有些出乎瑞丽意料的是,郭安东真的把瑞丽带到了一个略略有些嘈杂的吃消夜的地方。坐下来,点了菜,郭安东点上一支烟,带着审视与研究意味地看着瑞丽:
瑞小姐,吃点菜吧。郭安东说。
瑞丽忽然感到有些惶惑,心想,是不是有些事情真的给搞错了。
接下来的几天,瑞丽每时每刻都紧张地注意着办公桌上的那部奶白色电话。她总是觉得,它会突然地响起来。声音既清脆又刺耳。里面传来的是郭安东的声音,宣布下一次约会的时间、地点,或者说,干脆就在距离感的保护下,说出一两句实实在在、见根见底的话。袒是没有,一连几天,郭安东就像从这个城市里突然消失了似的,变得渺无踪影,声息全无。而瑞丽则像被人虚晃了一枪,原先的盘算整个落了空,不免有些慌乱了手脚。她反复回想着上一次约会的每一个细节,确信并没有在哪个地方出现差错,担很显然,整个局面已经在瞬息之间脱离了她的拳握,这既让她心慌意乱,又难免有些心意难平的感受。
瑞丽拨过几次郭安东的手机。两次是关着,不在服务区域,一次则接通了。郭安东的反应并不十分强烈,开了几句半真半假的玩笑,瑞丽面子上便有些过不去,原先藏在喉咙里的话免不了咽了下去,也说了几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话。电话搁下的时候,瑞丽不由得呆愣了很长时间,觉得发生的事情越来越迷糊了。
郭安东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瑞丽不得不考虑,有些事情是否真是错觉。左思右想,觉得又不很像。但她明显地觉得,他防着她,他防她什么,她不知道,但这种感觉是清晰的:他怕她骗他。那么是怕骗他的钱,骗他的感情,甚至是婚姻这种东西?她不是太能说得清楚。这些天里,瑞丽下了班,心里总是会有冲惶惑的感受。淮海路上的灯全亮起来了,香车美女。南京路上的灯也全亮起来了,美女香车。瑞丽在上海的街头走着,心里想着郭安东。傰丽在巴黎春天门口的露天咖啡座上坐着,眼前走过的全是一个个郭安东。傰丽在笑,想起的是郭安东的灿烂,瑞丽伤感了,耳边响起的是郭安东说了又等于没说,但瑞丽却是念念不忘的那句话:我喜欢你,非常地喜欢你。瑞丽感到心意阑珊,还有些寥落。外滩上的风刮起来了,略微有些凉意,还有些被撩拨起来的孤独,在这种没有见着的孤独里面,瑞丽又想到了郭安东。
这才真是要命的事情。
瑞丽开始为自己寻找借口。瑞丽想,自己的感概与担优与郭安东的或许倒是一致的。在这冲世纪之末,安全是第一位的。安全感。谁都不敢轻易地相信谁,更何况是郭安东这样的人。他是个商人。成功的商人大致有两冲,一冲是忠厚与小心,另一种是奸诈与残忍。当然,还有大气儒雅的那类。但大气儒雅常常只是表面的东西,表层底下的实质,往往深不可测。郭安东属于哪类,瑞丽没有把握。但至少有一点瑞丽可以确信,她看出他要什么。他要主动权,完全的主动。和她上过床,然后她哭哭啼啼地求他。她没那么笨,不会让他得逞。坦不管怎样,他是有着那么一点点真心的,一个如此精刮的人的真心。她想想,还是有点舍不得。
这一次,是瑞丽约了郭安东。
两人上红房子吃西餐。瑞丽先是自己点了份饮料,轮到郭安东的时候,郭安东替自己点了,然后又让拿杯“红粉佳人”,他歪过头看着瑞丽,还是那样微微一笑。
饭吃得时间不长。西餐馆原本就是个虚空的地方,即便是在上海。但瑞丽又无法想像与郭安东在一个街边的小饭馆吃饭。两人一边吃一边讲着笑话,刀叉在灯影下闪着光亮,发出细微的轻响。瑞丽心里隠隐有些快乐。不管怎么说,此时此刻的感受是美好的。瑞丽甚至想,从外人的眼睛里看来,他们一定是一对般配的倩侣。某个周末的时候,约好了出来吃餐晩饭,然后手拉着手,逛逛淮海路。风吹过来了。然而,现实的情况却远非如此。郭安东从来没说过一句实在的话。从来都没有。他约她,也让她约他,他乐意见到她,面对面地坐着,聊天,调情,说些真真假假的话。但这样的时间越长,瑞丽越是感到心里发虚。瑞丽向一些熟人打听过,她隐隐约约地知道他有女人,不是婚姻的关系,那么,他又把她瑞丽当成什么?想到这里,瑞丽不由得又有些心寒。
而现在,郭安东站起来了,郭安东替瑞丽搬开了椅子,郭安东微微笑着了,郭安东把红房子锃亮的门柄拉开了。
郭安东还是那样笑眯眯地问瑞丽:
我们到哪里去?
瑞丽站在上海的街头。瑞丽的心里像冬天的冰雪一般晶亮透彻。瑞丽的心里全都一清二楚。她跟着他走吗?她至今还不知道他确切的心思,她跟着他走,去那个酒店,或者郭安东早已安排好的什么地方?她让步了,她又有把握能控制住他吗?她不知道。要是他反而看轻她了呢。瑞丽可不想冒这样的险。那么,她不跟他走吗?瑞丽已经看出来了,郭安东可没有多少耐心,他可以给她机会,一次,两次,但很快的,他就会不耐烦。像他这样的年龄与阅历,要说真心,也早已只剩下一点点了,他凭什么就会拿出来给她瑞丽?
瑞丽没有说话。有许许多多的人从瑞丽和郭安东的面前走过来,又有许许多多的人从瑞丽和郭安东的面前走过去。瑞丽忽然觉得这事情有点滑稽,她既不能跟着郭安东走,又不能不跟着郭安东走。要是这事情早个三年五年,瑞丽想,或许自己就真的跟着郭安东走了,她还是喜欢他的,从一开始,她其实就喜欢他,她会像一个小女孩一样地跟着他,牵着他的手,把自己交给他,完全地交给他,她的眼泪,她的欢喜,她的一切的一切。如果这样,郭安东或许倒会被感动了,事情会变得简单、透明,并且具有光泽。可惜,现在的瑞丽不是一个小女孩,现在的瑞丽也是世故的,是世故的瑞丽看出了郭安东的世故。
两人顺着大街向前走了一段,郭安东的手机突然响了,郭安东背过身,拿出手机开始说话。就在这时,瑞丽的手机也响了。
等到两人都通完电话,别过身重新面对的时候,一辆很大的双层巴士在喧闹的街头缓缓驶过。玫瑰色的底纹,上面写着花花绿绿的很大的字。有什么东西突然安静了下来,又有什么东西“啪”的一下,在空中打开来,又破灭了。
瑞丽抬起头,看着面前的郭安东。心里知道,有些莫名其妙而来的事物,现在已经清清楚楚、无可挽回地要走了。
后来,瑞丽和郭安东又断断续续地通过一些电话,开始时多些,后来便少了,终于杳无音讯。有一次,瑞丽翻拣以前的书信,发现有一封没有寄出的,看来看去,有点像是写给郭安东的。里面有几句是这样的:
我喜欢你叫我“瑞”,我觉得它比“亲爱的”好,比“丽”也好。“丽”有些甜蜜的东西在里面,其实你未尝不是个喜欢甜蜜的人,只是因为真正的甜蜜太少,或者挥之即去,让人伤心。你真正喜欢的甜蜜是藏起很深的,是一个秘密。你自己有时候都羞于看它了。人对于秘密都有羞涩的感觉,世界上所有的“昵称”都是一种暴露,就像一个人的裸体。“亲爱的”是不穿衣服的人体模特,因为知道在表演,那种裸露便带有表现姿态的意味,表现的本身掩怖了羞涩;“丽”则不同,“丽”是面对单个的人宽衣解带,是清醒里的糊涂,带有某种世俗的姿态。对于你来说,叫“亲爱的”容易,叫“丽”要难一些。
坦“瑞”是最好的,看到这个转变的称呼,我甚至有种感动的感觉。“瑞”是最适合于你的个性的,你甚至还有一点妥协了,“瑞”看起来是有点距离感的,但却是在着涩感与抵抗心能够容忍的范围里,可以拥有的那一点点真心。
瑞丽看得有些莫名其妙,因为郭安东根本从来就没有叫过她“亲爱的”、“瑞”或者“丽”,郭安东从始至终,就是非常清醒非常理智地叫她“瑞小姐”,那么,这封信究竟是写给谁的?瑞丽觉得糊涂了,或许是自己心意寥落时的自言自语?一种甜蜜的抚慰、一种带有妥协意味的假想?
瑞丽同样并不清楚。
只有一点,瑞丽是可以肯定的,她和郭安东那场短短的无风无浪的交往,就像一场期待已久的战争,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了,要说还留下些什么,也就是些若有若无、说有还无的硝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