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母亲像工地上的灰尘,粘满了少年的肺叶。
8
现在,我试着给远方的人民写信。
我移动千里之外的一座积雪的山顶,
那里,一只乌鸦高叫着,这仅有的墨汁
替我保存了做梦的资本。我试图
越过内心深处的那块杂芜的草坪,来到
这群名词中间作客。梅雨刚刚消停
阳光下浮现出奔走相告的泥人。
“我现在就飞,首先向你赊求翅膀和羽翼……”
然后,我又换上了另一张白纸。
雪峰在飘荡,我赶紧闭上近视眼。
春天的大厦将在今晚落成。
最后一顶安全帽从空中撤下来,我看见
这张少年老成的脸,激动又茫然。
他拼命对我们比划着,他想说
他目睹了朝霞,但是,我知道
他已成长为哑巴,心中有美,却苦于赞美。
1996
下午的菜市场
臃肿的夏日,腐败从一匹菜叶的根茎
向上蔓延,扩张到一粒鸡蛋的内部。
我推着车,在生活内部作匀速位移。
赤裸的少年在叫卖黄瓜,一群太婆
凑过去:“不是半斤,就是八两!”
她们老练地还着价,顺手拨了拨秤砣。
一根苦瓜躲藏在一堆芹菜背后,
她的面前至少有一百颗土豆,她的心中
无疑珍藏了一亩菜苗。我来到
一条武昌鱼的瞳孔里,像瞎子
摸着石头过河。夕光在鱼眼中闪烁,
她死不暝目,是不是为了看清
这个没有同情心的下午?
苍蝇在飞,但空气是凝固的;
人群在流动,但水源在哪里?
肉铺店的老板用刀尖剔着牙缝,
他拥有一身油光的赘肉,也少不了
这个时代的种种病兆,包括肾虚和梅毒……
早晨的肉卖到了午后,还能叫肉?看哪
午后的心肺比夜色更吓人!
他抹去唇上的猪油,换了一碗坚硬的稀粥。
有人在呕吐,但菜场原本就是脏的。
客人们在家里等待,电视里的行情表明
最近物价稳定,供过于求。
我推着车,嚼着舌根回家。
夜幕已经降临,而我依然两手空空,
就像腐败本身。
1998
音乐学院的秋天
像写作回到了身体,音乐回到了
这一张张维也纳似的脸蛋上。
一个贝多芬显然是不够的,否则
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人加入到演奏命运的行列
反复地唱,身体折叠成了
一架三角钢琴,她能带来天堂的
穹顶,就一定可以将生活美化成地狱。
一百多年了,真正的歌剧院早已湮灭。
如果还有歌剧,还有这样的女高音,
仅仅是因为歌声需要这么一个家:华丽
庄严,仿佛果实的外皮。
向往收获的人把自己打扮成孩子,
秋天的风吹拂着他那颗空旷的心。
湖畔的管弦乐队在试奏,一只燕子
在指挥,领导我们一齐向过去飞。
但我知道,其中必然有一位莫扎特
他隐名埋姓地生活在我们中间,为了
看清楚我们在如何糟蹋历史。
也许还有更多的马勒或海顿。
一个上帝显然是不够的,大家各怀鬼胎
表面上又是如此的整齐化一。
“让我们从音阶开始,一步一步攀升。”
礼拜日。无数张激动的脸挤进来。
院子狭窄,马路得腾让给众神。
我看见平民和贵族在林间相互冒充,
一支圆舞曲卷起所有人的梦境。
我看见落叶在恭维黄金,而黄金
在赞美落叶,它们相互簇拥,一道走向
音乐的末日。然后是
哑巴在深夜歌唱,
聋子躲在梧桐树后倾听。
1998
无产者的客厅
爬上摩天大楼的蚂蚁寄宿在那块面包屑里
看上去仿佛一粒黑芝麻
三天了,我注视着它,提醒它
那块面包屑不是我的
我从不碰触那些被加工得太厉害的食物
而面包当属此类:致幻,易变质
我的客厅只为三个人提供了座位
他们是:阳光,空气和水
风是我从上帝的澡堂里请来的修脚师
我赖以为生的东西不过是安宁
当月亮爬上半夜的阁楼,修梯子的木匠
正在梦中缓慢地位移
三天过去了,面包屑消失
蚂蚁将卵产在了我的身体里
我从摩天大楼上下来,途中遇到了阳光
空气和水,还遇到了一大群我
我就这样带着我们朝低洼处爬去
一大群无产者将卵产在了我体内
2003
对一条咸鱼谈论大海
一滴水珠距离大海究竟有多远?这是个问题
我擦洗着你干枯的眼球,把你从风中投进
火中。我耐心地观察你冒气泡的嘴
半张着,像猝死的祖母
在去除脏器以后,你来到了
我的生活里,这里,远离大海
却依然有着近似于海洋的喧嚣
我舔过自己,苦涩依然,仿佛
这世界的胆原本就是破的
窗外,乌云为大地匆匆搭建了一座帐篷
我看见一些并不存在的大树
弯着腰,朝森林里奔跑
风将一滴来历不明的水珠摔在了玻璃窗上
它就那样一直挂着,进不了玻璃
也进不了我沸腾的锅里
瓷盘平静,等待太平洋居住
2003
街景:两孕妇
——致萧红
站在人民电影院门前的孕妇,我见过
那是在1938年的某个下午
那时,这里还叫水陆街,店铺里面
还在高声叫卖洋火。日本人的飞机盘旋
在汉阳门码头上空,扛沙包的汉子跳进
汉水,汇入大海
孕妇从菜市出来,土豆从胸口滚落
她弯腰,再弯腰,直到捡起一块带血的石头
我见过这样一个怀揣梦想,却胎死腹中的
下午,我见过她隆起后就再也没有
平缓下去的腹部。一辈子都在怀孕的女人
是幸福的,却左右不了幸福
而现在她所站立的地方叫解放路
解放了,她终于能双手叉腰
她的姿势改变了人群的流速
也使我在轻轻擦过她的腹部前不由自主地
将双手交叠在了胸口
她的左手是实验小学,此刻,已经水泄不通
她的右边是金鹏酒楼,在攒动的人头中
一位身着婚纱的女孩正在放肆大笑
一张巨幅电影海报上,美国人的隐型战斗机
俯冲着,“它像什么呢?”孕妇
脑海里浮现出苍鹰、江鸥,还有
某条越穿越松垮的内裤
她的脸上挂着你所见过的普遍的笑容
天已经暗了
婚礼摄影师蹲在人行道上
“咔嚓”、“咔嚓”的快门声响过
我依稀看见人民的大屁股
在晃动,仿佛
一群你挤我撞却难分胜负的星球
彩色的属于你,黑白照归我
2003/12/26—30日
拔稗者
他的脚踝从来不曾洗净过
他高挽的袖筒、裤管从来没有放下过
他搭在肩头上的汗巾
从来没有真正干爽过
当他蹲在草丛里猛吸旱烟时
田埂上,两只空洞的布鞋
已经无所谓左右
风在吹,但扑面而来的已经不是风
这么多的胡须要和眉毛连在一起
这么多的蚂蟥出入于皮肤
他必须使劲拍打自己,才能够阻止血液
进一步流失,就像他拎在手里的稗子
他必须来回甩动手臂,运气,作投掷状
才能将它们扔出去,扔出去
——前方一百米,河对岸
一群孩子趴在平静的坟头上做课外作业
那个做减法的少年得出了加法的结果
2004、8、23
蜻蜓
比燕子更轻巧而透明的飞
六月的蜻蜓
运输阳光的飞机
从稻田里传来的喜讯,鼓舞着
我们这些农业的孩子
在正午
蜻蜓负载着纯洁和优美
我们无法接近
我们只能对阳光说:瞧!
“这是我们集体梦想的高度。”
其实,还有其他的飞
在空中
可除了蜻蜓,我们不能说出
因为我们是一群站在农业深处的
专注的歌手
1990
采石场之夜
从敲打到敲打,搬运是后来的事
还有简单的马车、沿途掉落的
声音和房舍
我看见:石头!从山腰上滚下来的
石头,相互倾轧,像盲目的仇恨
止息于我的半截脚趾
群山漆黑,而采石场更白,仿佛
月亮的遗址
此刻,有人正在这里生活
在石缝间呼吸,在石头后面磨砺牙齿
一只幸存的蜥蜴正在翻越一块花岗岩
不远处,白马打着响鼻
唉这样的夜晚,对于我
是多么沉重
掘地三尺,我也不能让好梦成真
而移动一块碎石,便会有一连串响声
传过去,似乎惊动了黎明
我知道,我不免沦为齑粉
但是,有人已经醒来,顺手牵起
钢扦和铁锤。他熟练地爬
到了山腰
我抬头看见月亮,和月亮里的
这个黑影:他在敲打
用力啊用力,进入了大山的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