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阿林见话说到这地步,再坚持下去,谢木春肯定不高兴,哭笑不得地说,“大叔,既然你信得过我,就算是我借的吧。”
这时,风云突变,意外的情况发生了,他们的耳边突然响起尖利的警报声,跟着听见远处“隆隆”的高炮射击声,还有敌机沉闷的轰鸣声,平静的氛围顿时紧张起来。
谢木春不敢耽搁,急忙站起身,一脸的严肃,对刘阿林说:“阿林,你快离开这里,鬼子飞机来了,找个防空洞躲躲吧。”
刹那间,歌舞厅里歌声戛然而止。失魂落魄的男女一个劲地往外疯跑,花街乱成一团。
谁也没想到的是,刚才被刘阿林盯上了的逃兵连副饶家兴,一身西装革履,神色慌张地从歌舞厅跑出来,气喘吁吁,夺路而逃。
刘阿林悄悄扯一下谢木春的衣衫,努努嘴巴,低声对他说,“大叔,你看,我说的逃兵连副就是这个家伙。”
薄暮中,谢木春瞪大双眼,定睛一看,反问:“你说的是他?”
“怎么,你也认识?”刘阿林惊讶地问。
“此人赫赫有名,无人不识!”谢木春用不屑的口气说,“他是县自卫总队长饶家兴!”
飞机轰鸣声渐渐逼近,人们大呼小叫,乱如一锅粥。
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大队长”温富,被一辆黄包车挡住去路,气得五孔冒烟,破口大骂,飞起一脚,把车夫踢得东倒西歪,踉踉跄跄。
欺人太甚,天理难容!车夫们一看火了!大家卷起袖管,打算冲上去讨回公道。
可是,一眨眼工夫,温富一伙趁着人慌马乱,混进乱哄哄的人群,跑得老远老远的了。
刘阿林吞不下这口恶气,两眼瞪得滚圆,指着温富的背影骂道,“这个姓温的跟饶家兴一路货色,全是逃兵!”
“呸!原来也是逃兵!”有人狠狠吐口口水,骂道。
“追上去!不要让他们跑了!”有人激动不已。
“不,放一放,账先记在那里,一个也跑不掉!眼下,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任务。”谢木春脸色严肃地说,“姓温的后台就是饶家兴,表面上都是自卫总队的人,骨子里是军统特务!姓饶的还是个小小头目!”
不远处传来敌机投弹扫射的剧烈爆炸声,脚下大地剧烈颤抖着。跟着,长剑般的探照灯光柱划破漆黑的天空,密集的高射机枪响了起来。
“大家注意,救护队马上出发!”谢木春朝车夫们做个有力的手势,迅速地掏出“抗敌救亡协会救护队”的袖章,回头对刘阿林说:“阿林,你快走,我们要出发了。”
“你们还是抗敌救亡协会的救护队?”刘阿林看傻了眼,怀着几分敬意说。“好好好,大叔,你叫我走?我们去哪里呀?”
“我叫你找个地方躲一躲,”谢木春明白无误地解释说。“不是叫你跟着我们走。”
“不,”刘阿林说,“要走一块走。”
“这事,你不要管了,你没有救护队臂章,前面不能通行。记住,明天一早到这里来,我等着你,不见不散。”谢木春丢下几句话,匆匆招呼众车夫,拉着车子朝爆炸声传来的方向跑去。刚跑几步,想起一事,回头叮嘱刘阿林:“记住,我叫谢木春,你叫我谢大叔好了。”
这个晚上,刘阿林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既高兴又紧张地拎着大包小包匆匆回家去。令他兴奋不已的是:几经周折,没有白费工夫,总算拨开满天乌云,露出一丝阳光。有了谋生之路,难挨的苦日子初露转机,能不高兴吗?但是,另一方面,令他不无忧虑忐忑不安的是:死对头饶家兴和温富的阴影一直纠缠不休,挥之不去。他有种预感,这样下去,迟早会有撕破脸皮、短兵相接、彻底摊牌的一天。结局如何,是个祸福难卜的未知数。他心情复杂地一脚迈进家门,看见刘满嫂和小妹情绪低落地枯坐在土灶前,听到他的脚步声,头也不抬一下,只当没看见似的。橙黄色火苗一闪一闪,映照着她们紧绷的脸孔,母女俩仿佛跟谁赌气跟谁生闷气一样。
“妈。”刘阿林意识到气氛不佳,还是兴冲冲地大叫一声。
刘满嫂绷着脸,瞥他一眼,不爱搭理地吭了吭。
“妈,好消息,有好消息!”刘阿林咧开嘴巴笑道。
刘满嫂听说有好消息,脸色变得平和许多,似信非信地反问:“你能有什么好消息?不要装神弄鬼,又来哄人了!”
“妈,你不信?真的!”刘阿林笑嘻嘻地认真说,“好消息!”
“哥,真有好消息啦?能不能透点口风啊?”小妹存心想缓和一下紧张空气,脸色由阴转晴,堆着笑容问,“看你高兴的样子,是不是找到那营长的家了?”
“你猜猜看,”刘阿林笑着逗她说。
“要不然,就是地上拣了个大元宝。”小妹取笑他说。“还能有别的?”
“我讲正经事,你又胡说八道了!”刘阿林白她一眼,兴致不减地对刘满嫂说,“妈,今天我差点跑断两条腿,到头来还是没有打听到营长家的情况。不过,没有白跑一趟,好消息还是大大的有。”
“卖关子!还有什么好消息呀?”小妹见他这般认真,重新提起精神,凑热闹地说,“哥,快说说你的好消息,妈等急了,让她高兴高兴!”
“我找到一份好差事了。”刘阿林沉不住气,眉飞色舞,脱口而出。“妈,你高兴吗?”
刘满嫂和小妹诧异地望着他。
刘阿林二话不说,将藏在背后的大包小包在她们眼前一亮,“妈,小妹,不忙,话慢慢说,你们肯定饿坏了,先吃吧!美美地吃一顿,吃得饱饱的!”
小妹饥肠辘辘,口馋得要命,没有多想,喜笑颜开地伸出手去,“哥,有好吃的统统拿出来,不许藏私货!有话,你说,我们边听边吃,两不误!”
“没问题,好吃的完全公开!自己动手,一看就明白!”刘阿林兴致极高,有意卖弄玄虚,不肯轻易把话说透,摆到桌面上来。
小妹顾不得那么多的清规戒律,打开大小纸包一看,包子、烧饼、卤菜,还有油炸小鱼,应有尽有,乐得她失声惊叫起来。
“放下,不许动!不明不白的东西不能吃!”刘满嫂一把按住小妹伸出去的手,敛起笑容,厉声制止道。
刘阿林急了,眨巴眨巴眼睛,困惑地望着刘满嫂,不知她到底是为哪般。
刘满嫂脸色难看地盘问刘阿林:“我知道,这些东西不便宜呀!穷人买不起,你花了那么多的钱是哪里来的?你今天赚钱了?打工了?”
“没有。”刘阿林如实相告。
“没打工,天上会掉下钱来?”刘满嫂语气咄咄逼人,没有通融的余地。
“妈,你放心……”刘阿林恍然大悟,知道是个天大的误会,急得抓抓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的好。
“阿林,妈不放心的就是这事!人穷没关系,穷得要有骨气,要光明正大!不清不楚的钱再多不能要,一文也不要!我们宁可穷死饿死,不偷不抢不骗不诈不卖身!我心甘情愿勒紧裤腰带喝碗白开水,也要堂堂正正、体体面面做人!”刘满嫂字字句句重千斤,一身凛然正气。
“哥,我不吃!你拿走吧!”小妹敛起笑容,扔下手中的烧饼,冷冷地催促他,“妈问你,钱是怎么来的,要是来路正当,你就快点说清楚,省得惹妈生气。”
“妈,你们想到哪里去了!”刘阿林哭笑不得,别无选择,只好一口气将来龙去脉细细道来。“好,我从头说起吧。”
听完刘阿林的陈述,小妹满脸乌云一扫而光,笑逐颜开,打趣地圆场说,“妈,你又冤枉哥了!既然是好心人借给他的钱,没关系的,我们吃吧,哥靠本事挣钱,不吃白不吃!明天哥挣了钱,分文不少地还给人家。”
“听你这么说,是你路遇贵人了。看来,这个‘惹不起’确实是个难得的大好人,跟这样的人交朋友能放心,信得过!”刘满嫂感叹道,“当今世道,水火两重天,好人坏人脸上没刻字,一时半时分辨不清,不能不多提防些。”
“妈,这样说,做工的事,你答应了?”刘阿林顺水推舟,不失时机地追问一句。
“你既然打定了主意,妈不扫你的兴,暂时依了你,上学念书的事,等机会来了再说,妈通情达理,想得通!”刘满嫂语重心长地告诫道:“阿林,借人家的钱,明天一早还给他。谢大叔也是穷人,也要养家糊口,挣钱不容易,点点滴滴都是血汗换来的。”说着,她毫不犹豫地从贴身衣袋里摸出小布包,取出两枚银毫,郑重其事地交给刘阿林,再三叮嘱他:“这钱是妈今天挣来的,钱是少了点,只有两个毫子,拿去先还给人家,欠下的情以后慢慢还。”
刘阿林双手捧着光亮犹存的银毫,说不出是何滋味,鼻尖一酸,眼睛发潮了。
“妈没本事,没多挣点钱回来,”刘满嫂发现兄妹两人情绪有点低落,故作轻松地笑道,“今天妈换了个码头挑担,这是头一回。人家嫌妈是妇道人家,怕我力气不行,工钱压得低低的,他们没想到妈一天做下来,一点不输人,明天工钱肯定不一样,会长一些。”
隔壁祠堂里的大榕树上栖息的鸟群不知何故受惊,“扑啦啦”展翅飞起,发出几声凄厉的哀叫,掠过破屋上空.不知飞向何方去了。
“不早了,快吃吧!少点灯少熬油,吃完就睡吧。”刘满嫂想起夜渐深沉,提醒他们是睡觉的时候了。
小妹心事重重地叹口气,放下手里的筷子,不想吃了。
刘满嫂起身离开后,刘阿林悄声问脸色阴沉、闷闷不乐的小妹:“你怎么啦?刚才还是满脸阳光,转眼满天乌云,谁惹你不高兴了?哥冒犯你了?得罪你了?”
小妹沮丧地摇摇头,委屈得快要哭出来:“哥,不怨你!不要再提了!说实话,我眼看着你们出去挣钱,一点帮不上忙,跑断腿也没人收留我,都嫌弃我,说我年纪小,我辩不过他们,磨破嘴皮也白搭。你说,能不急死人吗?”
“怎么?你不听话,今天出去了?”刘阿林一叠声地抱怨道:“你怎么搞的?妈知道肯定要生气了!你不在家,她提心吊胆过日子,你就好受吗?”
“没关系,我早去早回,只要瞒过妈的眼睛,不让她知道就行。”小妹噘着嘴巴,争辩道:“只许你挣钱,就不许我出去?你知道吗,再过个把月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刘阿林佯作不知,反问道。
“中秋节!”小妹认真地说。
“中秋就中秋。”刘阿林故作不在意地说。“有什么了不起!”
“装蒜!我们许过的愿,你忘得一千二净了?”小妹一针见血地戳穿他的鬼把戏说。“你急着找工做,为什么?你知我知天知!你早有盘算,只想瞒着我,当我蒙茬鼓里呢。”刘阿林忍不住“扑哧”笑道:“你呀,一肚子的鬼!我知道你出去挣钱,是想老妈生日那天送她一份惊喜,没错吧?”他语气一转,硬邦邦地亮出红牌,“不行,你不能出去!”
“你行我不行?没这个道理!”小妹心有不服,面红耳赤争辩道:“我说行就是行!这一年,说妈多辛苦都不过分,让她高兴高兴不行吗?”言至动情处,两颗泪珠簌簌往下掉。
刘阿林被她的真诚打动,轻轻抹去她脸上的泪水,安抚道:“小妹,开玩笑嘛!不要急!你放心,有我呢!有阿林哥呢!从来是,笨鸟先飞,人家一天干十个钟头,我嘛,一天干十二个钟头,不就多挣了些钱。”他信心十足地拍拍胸脯,信誓旦旦。
小妹孩子气地仰望着天井上方星光闪烁的天空,若有所思。
燥热的空气有点凉了。夜渐深沉。小巷那头传来“咯咯,咣!咯咯,咣!”的打更声,还有老更夫沉重的脚步声,子夜听来让人心沉沉的,揪得好紧好紧。“家家户户,关门闭户,火烛小心啊!”苍凉、嘶哑的吆喝声,由远而近地回荡在这座动荡不安的小城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