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河说,今天县上电业局检修线路,镇上停电,黑灯瞎火的,没摸着手电,把孩子正月十五玩的灯笼挑出来了,站在这儿给个亮儿,怕你们过了河摸不着进镇的道儿。说着,噗地吹息了灯。山口缓过神来,给李天河鞠九十度大躬,说着请多多关照的话。
我说,他在北京读的博士,在日本专门研究中国的蜀道,普通话比你说得棒。
李天河对旁边的干事说,他什么都能听懂,可不敢在日本友人跟前胡说啊,国际影响着呢,又说,镇上百姓听说来了日本,都憋着看“鬼子”呢,打昨天就问,日本鬼子什么时候进山,他们只在电影里看过日本,举着刀喊“巴嘎牙鲁”的,这回能看到真的,过瘾!说着,拍了拍山口的肩膀说,你的小胡子好,好,很像日本,你要是没有胡子,我们的老乡会失望的。
山口说,你们的老乡见了我会不会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李天河说,不会,中国人民一向将日本人民和日本帝国主义分得很清楚,再说,日本人当年没打进秦岭,这里连日本飞机也没来过。
干事张宾补充说,日本鬼子炸重庆,是从武汉沿着长江上去的,走的是宜昌那条线。
大家说着往前走,没进镇招待所,直接进了小饭铺。煤油灯下,一桌饭热腾腾地摆着了。桌边围着几个老汉,看见我们进来,惶惶地站起来,把主座让出来。李天河介绍了山口和我,又说他请来的这些都是紫木川镇上的大贤,有关这一地区的历史,上下千年,没有他们不知道的。山口给大贤们鞠躬。大贤们有的点头,有的拱手,一个个都很矜持。
我看到,何老汉也在其中,已经换了身干净衣裳,黑头帕换成了新蓝干部帽,很知识地端坐着。
没说什么客气话就开席,桌上内容多是我没见过的土特产,菜是山野菜,肉是土腊肉,鱼是河里网的麦穗鱼,酒是自酿的包谷烧,先是敬酒,后是传杯,每位大贤嘴里都有一套劝酒的套话,角度新颖,绝不重样。山口初还拘谨,一圈轮过开始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嘴里揣着肥肉片子不停地说,说在油灯下,美酒中,他仿佛来到了唐朝,幽怨哀婉的杨贵妃就徘徊于门外的月光下,把一桌人听得后脊梁冒凉气。大家便赞美他的胡子漂亮,他说他的胡子是仿照永泰公主墓壁画胡人的胡子留的,他曾经是天宝年间日本派来的遣唐使……大贤们夸“遣唐使”的中国话说得顺溜,“遣唐使”就越发的顺溜,卖弄地吟起了“莫笑农家腊酒浑”,后边却怎的也记不起来了。不想,何老汉却一口气将诗接了下去: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
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扣门。
我知道,乡间常有这样的大学问,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赵匡胤哪年哪月黄袍加身,萨达姆几月几号被逮捕都记得一清二楚,眼前的何老汉大概属于这类人。
我向李天河了解紫木川土匪何玉琨的事,李天河说何玉琨1952年作为土匪恶霸被人民政府镇压了,公审大会就是在紫木川开的,又指着席间的几个老汉说,他们都是见过何玉琨的人。张宾补充说,何玉琨的第四个老婆成苗子还在何家的宅子里住着,让何老汉带我去。何老汉说他明天有事,从山外背来的山萸苗子得赶雨前栽上。
李天河说,你甭拿苗子说事,你是咱镇上的活历史,作家来了,你不接待谁接待?你那几棵树,我明天让四兔帮你儿子栽。
何老汉说,兔崽子们靠不住。
李天河说,你也不要推,镇上给你发十块钱导游费,绝不会白白耽误你的工夫,要紧的是你得带着作家把各个点儿走到了,不许偷工减料。
何老汉说看历史可以,看成苗子不去,成苗子是个人,不是个景点,回回来了人,都让他领着去,别扭得很!李天河说,成苗子已经成为了紫木川历史的一部分,谁能把她跟紫木川、跟土匪何玉琨分开?趁她还在,让作家多了解一下情况,弄出个电影什么的,那时候咱们的紫木川也成了芙蓉镇,让全国人民都知道咱们,都上咱们这儿来旅游,到那时候乡亲们还用得着结伴出去打工?他城里人会上赶着来咱这儿开商呢。
何老汉说,别以为那是好事!
我问成苗子有多大年纪了,李天河说八十七了,属鸡的,思维已经不太清晰,他跟县上建议了几回,让上边尽快派人来挖掘历史资料,再过些日子怕就赶不上趟了,可是上边一直没派人来。张宾说成苗子是大家闺秀,有学问,大美人。
何老汉说,美啥呀,牙都没了的。
张宾说,周围十里八乡你去找,哪个八十的婆婆比得上她漂亮?
正说着,何老汉的儿子进来了,原来见父亲这晚不归,给父亲送来了棉大衣和手电。山口为何家儿子的孝顺感动,说现在的日本,大概再不会有任何一个儿子深夜为外的父亲送衣裳、送灯了,这样的“拈冲二二”(孝子)他竟然在杨贵妃走过的道路上碰到了,太让人感动了。他给何家儿子敬酒。那儿子文绉绉地说,无父命,不敢饮。
山口就看何老汉。
何老汉说,犬子无能。又对儿子说,喝一杯,回家去吧!
儿子双手接过山口的酒杯,恭恭敬敬满饮一杯,退着身子走出门去。
斜着眼睛,我偷偷观察何老汉,这才发现,饭桌上,何老汉滴酒不沾,对满桌丰盛菜肴也是点点而已,斯文得可以,而且那谈吐言语,举止做派透出了一种见识过世面的自信。我问何老汉是从什么时候搬到山里来的,何老汉说他打小就是生长在紫木川的,祖辈起世代种地,地道的农民。那边,大贤们又向山口发动了一轮新的劝酒运动,理由是为了杨贵妃的新生。我悄悄问何老汉,要是何玉琨在紫木川主事的时候我来此地,何玉琨会不会把我杀了?何老汉说,何玉琨会办一桌酒席给你接风!说着,点了点坐对面的李天河说,比他弄的这个好!
山乡的酒让人不知深浅,散席时,我和山口都喝得有些头重脚轻,大家在饭铺门口告别,何老汉和我相约明日一早在紫木川桥头会面,山口独自行动,他的目的很直接,就是太真坪。李镇长让张宾做山口的向导,张宾说明天他领着鬼子进村,搁过去百分之百是汉奸,现在却成了向导,这事怎么想也有点儿想不透彻。李天河说,想不透彻回家接着想,任务是交给你了,必须完成。
山口的特点是一喝过量便将中国话全部忘光,他跟大贤们告别,说(晚安)大贤们懵懵懂懂反应不过来,倒是何老汉回了他一句“GOOD NIGHT!”
山里的老农民说“GOOD NIGHT!”,大概是我喝晕了。
三
晚上,我躺在小镇的招待所里,不能入睡。喝多了酒,头疼。
下了雨,浙淅沥沥,叮叮咚咚,将窗外的一丛竹敲打出无数乐章。山里的夜甚凉,加之那如泣如诉的雨声和溪流,使人的心也变得清冷。街上有人唱山歌,“……学一个扭转乾坤,倒挽银河洗太阳……”,直嗓高腔,没板没眼,多半是夜行壮胆。歌词很熟悉,思谋半天才想起是京剧《响马传》里头的一句,很漂亮的流水板,竟唱成了这般模样,也是一绝,山里人不敢小瞧,有GOOD NIGHT,也有京剧《响马传》,十分的丰富多彩,想这“倒挽银河洗太阳”就是在京师,会唱者也寥若晨星,难得之极。成苗子,那个从未见过面的老妇人,依张宾的话是“大家闺秀”,竟让我心内升腾起一种企盼,一种印证的冲动,但愿这次到紫木川是没有白来。
寻找她的原因是我注意到了她,她通过60年前的报纸,闯进了我的视野,进入了我的生活,不能说这不是冥冥中的一种缘分,无意间的邂逅,使我生出一种沿历史进程逆流而上的寻找冲动。总是在笑话日本人山口,其实我何尝比他清醒。或许是徒劳,或许是女文人的自作多情,或许是搜寻一段没甚意思,没甚结果的往事……
但是她吸引着我,使我久久地想着。
用老七的话说是吃饱了撑的,是文人创作题材枯竭的表现。
老七是我的七兄,是我仅存在世的哥哥,已经八十有二。
去年,北京迎接奥运,旧房改造,东城区小街以东大片民房划人改造范畴,我们家居,住多年的老宅亦在被拆之列。年底,留守在旧家的老七打电话给我,让我回去帮着收拾东西准备搬家,他实在是没精力搬动那些蛛网尘封了。历史的重担落在了我的肩上,只好请假回家,承担苦力的角色。到家的第二天就进入了“清仓战斗”,老七搬了把破藤椅,在房门口坐着,听着老唱机吱吱呀呀地唱,看着我在旧物堆、在呛人的尘埃中艰苦劳作,不时地对我翻腾的东西加以诠释,讲明来龙去脉之后,作出决断,是留是扔。屋内这个娘娘驾般,一碰就要散的唱机,一直沉睡在墙角,近50年没有发出过声响了,那些塑胶的黑色唱片,纹路大部已经磨平,我顺手抽了一张搁在机子上,摇了摇手柄,竟然还能唱,声音缓慢苍老,像含着一大口痰:
……大丈夫要把那惊天动地的事业创,
学一个扭转乾坤倒挽银河洗太阳。
英雄好汉聚堂上满天星斗换文章,
大泽龙蛇起四方兴高采烈行路上……
我说词很好,可惜唱得有气无力,像个棺材瓤子。老七说是京戏《响马传》里的秦琼在唱。老七有肺病,一边说话一边用手巾捂着嘴不停地咳嗽,身子一半坐在门里,一半坐在门外,那脸便一半在阴影中,一半在阳光下,好像处在阴阳界一般。我将旧报刊抱到院子中,年深日久的纸张潮乎乎粘唧唧彼此压挤,我建议一把火点了,事实是费了四根火柴也没有点着。在“大泽龙蛇起四方”的唱腔中,在半燃半灭的火柴下,我发现了这样一则消息:
……汽车翻过秦岭大梁,在青龙驿遭遇土匪袭击,司机、秘书当场毙命,督察本人趁乱钻入树丛,顺坡而下,逃得性命。督察夫人程立雪及行李财物具被敌酋掳去,下落不明。当地官方透露,此次肇事,系紫木川惯匪何玉琨所为,何玉琨是川陕甘交界处人称“夜叉”的土匪,在秦巴山地杀人如麻,百姓畏之如虎,闻之色变……
展开报纸细读,原来是1945年12月6日《华报》,末版左下角,刊登的一则报道,说受害者叫程立雪,系陕南教育督察主任霍大成的夫人,报道说霍夫人随夫赴勉宁县作教育考察,被土匪掠去,文中还谈到夜叉何玉琨一共有三个老婆,大老婆当年也是一个著名匪酋,人称“朱美人”,说她“跟着丈夫一起从事土匪活动,她的枪法和骑术使她获得了《水浒传》中母大虫的称号。1940年被官方抓获,在执行死刑的途中,她吟唱民谣辱骂当局,汉中市围观人众喝彩不绝。”报纸说这位被掳去的程立雪是女师大西语系毕业生,容貌出众,此番落入虎口,怕是凶多吉少。
我问老七看过这张报纸没有,老七说没有,说解放前土匪杀人越货,打家劫舍的消息报上随时可见,不是新闻。有些编辑为了填补报纸空白,索性编撰一些离奇“事件”夺人眼目,张村李店,无从查找,不可真信。
老七去午睡了,我仔细翻拣那一捆报纸,想的是从中还能获取进一步消息。
太阳暖暖地照耀着,陈腐黄旧的报纸在二十一世纪的阳光下,有种招架不住的惊愕和难堪,好像一个尘封的美人,数十年后被拉在大庭广众之下,强光下的眩晕让她难以自持。60年前的气息使我接二连三地打着喷嚏,一直到太阳偏西,也再未发现有关程立雪的后续报道。也许是家中所藏报纸不全,被遗漏了,也许是发生在西部山区的区区小事,引不起京师人士的关注,也许真如老七所说,是编辑的哗众取宠之作,总之,信息完全断了。程立雪事件的发现,影响了我的收拾进度,搬家在即,老七又叫了在西单商场工作的堂侄来帮忙,那家伙比我有魄力,大刀阔斧,从废品站找来三个收废品的,不管不顾,有用的没用的,包括那个唱机,全都装进大麻袋,不到半天工夫,将房间内的书籍字画出卖得一张字纸也没剩。
程立雪在我们家的堆房里沉睡了60年,我想像着有如此谦和名字的女子,必定有一副姣好的面容,有一种超然脱俗的清丽气质,这样的女子落人匪酋之手,悲剧的结局是注定的,一个不用讲述,结果便已存在的故事让我浮想联翩,我料定这个程立雪即使以后有机会脱离虎口,对那个“大难来时各自飞”的丈夫也再难热爱得起来。我爱刨根问底的性情注定了我不能释怀这件事情,60年前的人物,大多已不存在,但是紫木川的名字是没有改变的,如果一切是真的,那里应该有着60年前的印迹,60年前的话语……在我欲罢不能的时候,山口来了,他是我在日本千叶大学的同学,他说要到傥骆道调查杨贵妃,紫木川是他的重点考察地,于是我们便结伴而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