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人水铺正式开张那天,张贵自有他的锦囊妙计。清早,不等狠人下完最后一块铺板,张贵即用竹竿挑着一挂小鞭劈里啪啦地放着。大模大样,振振有词地来恭贺狠人“开业之禧”,豁达大度,不尴不尬里掺着的伪装,这不能不让人感到张贵的可怜。这个西街的孩子一有记忆就知道的、在茶坊酒肆和各种闲谈场合常常被人在各种情况下——大则诸如婚丧嫁娶、争地盖房,打水的碰碎了水瓶,或者他家好才、家才跟人打架——带着鄙夷或赞赏,同情或咒骂,理解或拿不定主意的心情谈论的张贵,一桩桩逆来顺受,息事宁人而又苦在心里的往事。他的爆竹越响亮越令人怜悯。其实,若怜悯张贵实际是怜悯你自己。你看,被怜悯的张贵的神机妙算正发挥作用,随着张贵的鞭炮感召,左邻右舍都赶来恭贺狠人,有的买来了一个或两个大爆竹“嘭——咚”了几下,有的用一块红纸做匾,上面写着“龙凤呈祥”、“紫气东来”、“生意兴隆”之类人人喜气洋洋,爆竹纸铺了一地。空气中弥漫着焚香和硝烟,没有谁不是来诚心诚意,兴致勃勃地祝贺狠人发财的。猫着头,趿拉着木板鞋、一副可怜巴巴的窝囊相的张贵脑子里总是比别人多一根弦,遇事总有自己的招数。根据规矩,谁家新开了店铺,别人若要“恭贺”,主人一定得以酒席还礼。几毛钱的爆竹和几十块钱的酒席比起来让狠人又气、又急、又苦,只是心里暗骂张贵,而张贵借此解恨生气,还做了人。狠人体体面面、火火热热地办了两桌简单的酒席——无论她多么与众不同,敢褪男人的裤子,但毕竟土生土长在这古老、肮脏、狭窄的复杂小镇上,民风习俗实际上是一种可怕的势力,本镇的苗商深知不可违背——谁不怕孤立?办酒的时候张贵怎么也不肯去:“啊呀呀,放点爆竹嘛,热闹热闹,增点门势,这事我们的四邻不做谁做?你还来真的,这岂不成了我用一竿爆竹捞一餐酒喝?无论如何不能去,我还不好意思坐在桌上哩。”事端是他挑起的,现在又标榜了自己,又讥笑了那些已坐在桌上“捞一餐酒喝”的人。其实他也不是贪那顿酒,他家连彩电都搬回来了,何愁一顿鱼肉鸡鸭?在他看来不去喝酒则是更高一筹,如果去了,那他的名字就不叫张贵了,张贵,张贵,贵之于此。
而张贵今早缩在壳里一样任狠人毒骂,一点气愤,一点反应都没有。平常看起来固然是因为他从不跟狠人一般见识,并且胆小怕事——和人发生一点龃龉都把头缩得紧紧的,今天则是他心事完全不在狠人身上。从早到是晚蹲在门槛上,一边“咝咝”地吸着长烟袋一边琢磨的张贵甚至也没有忧心第三家水铺的即将开业。另一张黑色的、硕大无比的网正悄悄地向他罩来,可怕的压力让他的一家透不过气……
这个从西头扩展出去是一片辽阔而掩映于各种树木之中的农田的小镇子,一条断断续续中间略凸显的青石板街,从东至西被分成东街,中街,西街。毗连着菜场、交易所、肉案子、鱼行供销社、轧花厂及各种小摊小贩的中街本来为这个集镇热闹所在,一如大世界之于上海那样之于其他角落。现在不同了,整个街道从头至尾,从早到晚无时无处不是热闹非凡,各种店铺鳞次栉比。商店、酱菜店、饭店、铁匠店、鞋店、篾匠店;精修各种收录电视机、修伞制秤、做手镯古玩、做蛋糕月饼、孵鸡炕鸭、汽水冰棒……另一方面,仅个体户采元让人吃早饭的酱腌菜的品种就多得令人咋舌:圆头菜、尖头菜、方头菜,大头菜、小头菜、萝卜条、酸酵头、咸酸芥菜、糖醋生姜……饭店里的烹炒煎烧,美肴珍馔更是令人馋涎欲滴;商店里又增加了皮蛋香肠、桂圆蜜枣、针菇木耳。而使人整天昏昏然然、心浮气躁、慌慌张张,好像陡然之间自己变成了乞丐而别人成了富翁的是大厂房一样的机器嘈鸣,电锯机、冰棒机、面包机、爆米机、磨面机、针织机(以上大多位于中街和东街),加上各种声嘶力竭的叫卖声,使街道上空各式各样遮风拦雨的篷子也似乎震荡得晃悠起来……
仅西街,就有理发店三五家,布店五家,采元豆制品店五家,商店五家,饭店五家,若给这截不长的街起个名字,比如豆腐店多一家就叫豆腐街,铁匠铺多一家就叫铁匠街——像城里有篾匠街、服装街一样,却没有多一家的,不好起。饭店挨着饭店,商店邻着商店,商店左边是饭店,饭店对门是铁匠店……
……在西街,生意似乎让人做绝了——其实,只要老谋深算,只要有胆子,不求十拿九稳,门路还是无穷无尽的。比如,虽然有几家水铺了,李德海还照样经营水铺,他花了三千元从外地购买了一台带电表的烧水高炉。一分二分的茶水买卖耗成本三千元,这不能不说担风险,可不担风险又怎能使狠人和张贵丢魂失魄、如临大敌?据说这台高炉有十八个灌水龙头,开水随到随灌。况且,小镇上烧电几乎没有成本,谁都有一套办法让五十度电为五度。就是不会扭转电表指针,破费几包香烟给那些贪婪而又不肯失小利的“电笔皇帝”即可,简单极了。狠人、张贵的冷水由于没有自来水就近在茼蒿塘里挑,黄沙硌牙不说,李德海已放出风声说茼蒿塘里不但有死猪、死狗,连溺死的女婴也有人用稻草裹着抛入塘中——“我看到不止一次”。如此这般,还有谁再到狠人、张贵那里打水?李家自来水长管将伸到两里外,和江水相通的大河里吸入冷水;另外李德海的开业广告上已宣布:他家决定比别人一瓶开水便宜一分钱。如此秣马厉兵,好像姓李的这辈子注定要靠烧水发财,要不就下死决心和别人决一雌雄。他的这些优越之处不但使西街,足以使整条街的人都不必躲躲藏藏、鬼鬼祟祟去李家打水。当初狠人和张贵可难死了西街人,虽然布店、商店、理发店同样难人,在此家买布路过彼家布店时非得把布藏在腋下胸前,或用与此无关的诸如裹牛肉的荷叶、磷酸二铵塑料袋把布包严,孩子穿出来时父母还赶紧伺机搭讪:“这衣服的布料是她姨妈从南京带来的,你看她穿着还合适吗?太花哨了吧?”若一个刚刚理过发,发根上还留着白粉的人无意撞进了另一家理发店,店主那盯着你头的目光除了让你难堪,还在提醒下次无论如何你的头该是他的生意了,最好你能把它割下来放在他袋里,而下次你若再忘了,你简直永远也不要去他的店了……但所有这些都抵不上对峙而毗邻的两家水铺对人的作难。
狠人虽然以狠闻名,人缘却不比张贵差,人们对她的“狠”的习以为常得就像对她头发上无论春夏秋冬都簪着的紫色发卡和脸上的黑痣一样,她的特点也就被另一种出众的特点所代替,人们似乎又会认为狠人其实比谁都好,都正直,嘴坏心不坏。最突出的仍表现于“讲不出所以然”:区区小利她呲睚反目,大动于戈,而真真谁家遇难遇灾她却能慷慨解囊而义无反顾,她送给流落本镇十几年的那个疯女人一床没洗几水的被单要和张贵一分二分地争打多少瓶开水才能获得;邝琴的一个同学家不幸失火,她二话不说拿出二十一块钱要邝琴帮那同学买一件过冬的棉袄。当然,这些好事她做得不多而且需要碰上兴头,不称心时连倚门讨饭的乞丐也会给她骂得狗血淋头。让西街人难忘的是她的乡土观念比谁都强,中街人和西街人吵嘴她帮西街人,外乡人和本镇人吵嘴她无理有理要帮本镇人:“哼,欺负我们里板镇的人还没出世。”有一次狠人在街心听一个江西来的卖鹌鹑的小伙子吹他们家乡的人如何讲义气、够朋友,狠人半天不走,气得直咬牙,顺手拽住一个穿球鞋捧着篮球的小伙子大声说:“吹什么,不看看,哪里有我们里板镇的小伙子长得漂亮。”对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而狠人天真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加上狠人整天摇着水瓢,站在水台前唱歌似的喊道:“噢——水开了,滚开滚开的水哟,快来灌噢一一”这样,不去狠人打水也确实让人惭愧;去她又得罪了头头是道、无懈可击的张贵。水瓶不像剃头(戴了帽子)、买布(好藏),总得让人看见。结果,左邻右舍宁可在家起灶烧水也不愿去夹墙缝。狠人的涵养远不如张贵,一看便着了慌,最后,由狠人提议达成一项协议,即所谓“安民告示”。贴在大街上显要之处的“告示”明确规定,狠人家对面半街人家、包括街后在内一定得在狠人水铺打水,张贵若打给一瓶则罚款拾元给狠人;同样,剩下的一边街及后面是张贵的业务范围。狠人和张贵皆在“安民告示”上按了手印,各备一份,再给西街人推选出来的证人一份。彼此唯恐对方不遵章守约而努力表现,在张贵等不及的人若拿水瓶过来打,狠人就故意大声劝他到张贵那边耐心等,张贵起初就怕狠人违诺耍赖,见她如此,则更是小心翼翼,不敢有丝毫偏差,一度的勾心斗角就这样终止,而今早狠人的发“狠”,也不是为了和张贵争生意。
搭篷子的争执不限于西街,中街、东街几乎天天也有。无论是吃商品粮居民还是农民,几乎家家都做生意,大则办厂,小则摆摊,再无所作为的也要在家门口摆上几杯茶、几包烟、几包葵花籽和几个五香鸡蛋。没做生意的有限的几家人被两边人家从屋檐向前伸出的篷子挡住了天空。篷子大多是一块块塑料或廉价的帆布拼成,也有人家把旧毯子旧被单面撑在门前,既遮阳又防止了夏天暴雨的突然袭击。整个街道没有一棵树却像大森林似的不见阳光。窄窄的街道上空脔割分布着密密麻麻的篷子,逢集就人头滚滚。
这个并不偏远闭塞的小镇一下子还不能从往日的苦床上醒来,那红土漆就的“民兵指挥部”的字样尽管历经风雨,还依稀留在如今工商行政管理所的门楣上,那里曾童话般地烧死过一个躲在粮站厕所里卖香油的老头,往的噩梦刺激着今天的繁荣,但现实客观上又在淡漠着过去的凄风苦雨。惟有这古老的没有下水道的街镇不曾忘记,当人各尽所能、精疲力竭地发家致富以使人在物质上更成为人的时候,它显得睡眼惺忪、模模糊糊,不知发生了和发生着什么。我的家乡失去了往日的安宁,贫困、苦难和麻木中更显其昏沉,悲哀的安宁在今天的喧嚣浮躁中。潜伏而又滋长着的新的痛苦、磨难、绝望——之所以没有使用苦恼、迷乱、惶恐、嫉恨这些对西街的实际情形而言更吻合的词汇,是因为想把西街乃至家乡的一切诉诸笔墨并忘却能公布于众的这个人,心情变得沉重而又恶劣了。我家住在张贵家后面,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不存在外婆的神话和童谣——我外婆和我的母亲是在一个阴沉的冬日黄昏里同时猝死的,但张贵睡在夏夜瓜棚里给我讲的那些神灵鬼怪的故事使我着迷而恐惧,张贵成了我童年的记忆里印象最深的人。但我现在必须告诉你一个严酷的事实:张贵想自杀!
致使张贵成了“釜底游鱼”的并非关羽对刘备说的“枳积棘丝中,非栖鸾凤之所”——西街尽管丛生枳棘,张贵却远非“鸾凤”,而是苍天降惩于他——王奶果然患了绝症,食道癌,当地一个土医生说的“悔食痨”——也就是王奶眼看就要死了!人们的视线与议论像针穿一样集中到张贵身上,王奶枯秫一样睡在床上,逢人便说:“张贵家的烟囱害了我一条命呀!”——一垂死者的委屈惨绝人寰。
今早狠人彻底地骂完了张贵之后,张贵的第一个反应便是“狠人太好了!”——她终于没有提到王奶,提到烟囱,而这正是张贵最敏感、最可怕、最致命的字眼。像这样骂张贵又不是一次两次了,等不上三分钟她就会像机器人被摁了电钮似的即刻从一种状况转入另一种状况而“大贵子,大贵子”叫个不停,和她怄气还不如和三岁小孩怄气值得。不过狠人今早怎么没有向张贵投射“王奶烟囱”这颗重型炮弹?是因为“够了?”过于疲倦了?劳身劳心之累溢满心头时,狠人的脑海里会不禁掠过“够了”这个词。狠人若不是因为“够了”而产生疏忽,就是眼下她还不知道王奶患了绝症。至于说顾及情感,那不是狠人的性格。
自王奶家的小奇兰从外地医院回来说王奶患的是癌症,张贵心里一直就像坠着大石头似的沉重,他肚子里有无穷无尽的鬼神故事,但他并不迷信,是一个很达观,极善审时度势,从不让人戳脊梁骨的人。不过迷信现在只是西街人的一种借口,一种置张贵于四楚面歌、走投无路的武器,张贵清楚这一点如同清楚根本没有鬼神一样。但是——他家水炉子上空的大烟囱正好不偏不斜地对着王奶家的门,把门关严门缝正好和烟囱一线,西街人都说,这是白虎进门,大祸临头的兆头,王奶家势必要死人。大琴子可有事做了,她兴风作浪,搅得西街兵戈四起的原因绝不是因为王奶是她妈——决是因为她天生具有这种职业习惯。她说:风水先生说啦,老虎灶都附着白虎的灵性。她丈夫又是一位孔乙己式的教书先生,引经据典道:“古书云,白老者,岁中凶神也,常居岁后四辰,子年在申,丑年在酉。”人们不管是子年丑年,在申还是在酉,只是确信,大烟囱准准地对着王奶家的门缝,白虎找到主儿了。其他人没有这么高的学问去生拉硬扯,说王奶把门一开看到对门的老虎灶烟囱像一条笔直的吐着烟火舌的吊死鬼一样窥伺着她家,招魂投生来着,王奶家不死人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