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安州的首府安陆(今湖北钟祥县),地处郧水的东岸,又名郧城,春秋时是个小国郧国的都城,据说,因为沧海变桑田,已经干涸了的古云梦泽就在其附近。
李白经过数日的鞍马劳顿到达了安陆。夕阳西下的时分,主仆二人进得城来,但见城市虽不及金陵、扬州之大,但街道甚多,商家不少,人来车往,也很繁华。二人在东街一家叫安居的客店里住下。稍作洗漱之后,李白向店主打听马都督可在督署?得知马都督已去长安述职,督署事务由崔长史全权署理。
第二天早饭后,秋风习习,气候宜人。李白一个人离了客店,缓步向西街的都督府走去。但见府门高大,警卫森严。左右有一对石狮子把门。李白向门上投了名刺。不久,门官便说:
长史大人有请!
李白整了整白衣白帽,登堂人室,来到了一个古香古色的大客厅。接待他的长史大人官衣官帽雍容华贵,胖脸上充溢着一种得意的神情。李白觉得在哪儿见过似的,一时却想不起来。
崔长史名叫崔敬昌,原本是绵州昌明县令。其人不学无术,为官多年毫无政绩,又渴望升官。怎么办呢?他走了一条钻营之路:削尖脑袋用重金巴结了玄宗皇上最宠信的大太监高力士,厚颜无耻地拜其为干爹,因此由七品县令一举而升任了五品长史。他把做官当作了做买卖,既然花了本钱,就得连本带利地捞回来。今天他见到了西蜀李白的名刺,就想真是冤家路窄,怎么在这儿相遇了?想起了李白当年续诗讽谕自己之事,很是不快,本想不见,给他吃个闭门羹;但转念一想:这是财神爷找上门来了嘛。李白乃西蜀大富商之子,他来求官走荐引之路,当然有重金在手,于是便发话传见,以便见机行事。及至在客厅里见到了阔别了几年的李白还是那样地一身素白打扮,就满脸堆笑地说:李公子,别来无恙?你我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呀!
李白已认出了眼前这个又矮又胖的崔长史,就是当年的崔县令,不由吃了一惊,顿时就有了冤家路窄的不祥之感,但是强忍着没有表现出来,当即躬身行礼道:恭喜大人高升!学生李白有礼了!
不必多礼,请坐请坐。
二人分宾主坐于红漆的太师椅上。佣人上茶后退出。李白拿出了元演写与马都督的书信请求转交。崔敬昌接过信后往茶几上一扔说:李公子辞亲远游已经两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拜万人师的结果是才名远播,好诗迭出呀!
李白谦逊地说:小生虽然才疏学浅,但素有安邦济世之志,还望马都督与长史大人提携后进,大力推荐!
好说好说,李公子新来敝地,稍安勿躁,先去游游山,玩玩水,等马督归来,再从长计议。
崔敬昌见李白空着手进来,言谈中丝毫没有送钱赠物的表示,心中便大大地不快,几句寒暄话之后,便借口公务繁忙,摆出个官架子高声吩咐下人:送客。
李白知道崔敬昌以往的德行,也没有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他想好事不在忙上,等马都督回安陆后再说。因此,一连几天他都像初到任何一地一样,先游览观光拜客写诗。而且他又逐渐养成了一种习惯:写诗必先饮酒,好像灵感都在酒里面,无酒就没有了灵感一样。丹朱已早就熟悉了公子的脾性,因此他每日要干的事情之一是:随时把酒葫芦灌满酒,空了就赶快去买。
这一天早饭后,丹朱又背着灌满了的酒葫芦跟随着公子信步出城来到了郧河岸边。
河水清清,倒映着蓝天白云,不时有鱼儿跃出水面。岸边的绿树阴下,有几许男女在郊游,还有一群儿童在玩着老鹰抓小鸡的游戏。欢声笑语使李白想起了自己欢乐的童年。远处有两个顽童在岸边打水漂。两人先后向河心扔薄石子,烂瓦片,比试着谁扔的远?谁的石子和瓦片在水面上漂行的久?李白心想:这种比试,自己小时候也曾和小伙伴常在涪江岸边玩过。
突然,一个顽童因用力过猛,失去重心,一头窜进了深深的水中。因不会游水,身子在水中时沉时浮地拼命挣扎。一同玩耍的小伙伴吓坏了,连声高呼救命。李白正欲挺身立即前去相救,忽然看见一个富家小姐打扮的女子挺身抢在了前面。李白就停下来静观她如何救人,不料,此女子不识水性,满以为岸边水浅,及至她一下水,才发现自己也同样遭了灭顶之灾。小孩没有救成,自己也和那个落水的小孩一样,在水中时沉时浮地挣扎了起来。李白这才急了。起身狂奔,连外衣也未及脱下,就纵身跳进河水中,凭着他熟练的游技,先救上了孩子,又救上了不会水去救人反被人救的女子。
落水小孩的家长就在附近的树阴下与人下棋。这时抱起了水淋淋的孩子对救命恩人表示了千恩万谢,并要给钱相报。李白谢绝了。对方问及恩人姓名,李白摇头说不用问了。落水孩子的家长连连夸奖李白:好人,好人,大大的好人!然后走了。下来轮到被救女子向李白表示谢意了。李白说:小姐不用谢我,我还要谢你哩。
女子不解地说:公子,你为何要谢我哩?
李白说:谢谢你勇于救人的忘我行动。请问小姐尊姓大名呀?
女子嫣然一笑地说:既然公子你救人都不留姓名,小女子我救人未成,也就更不用留姓名了。快去更衣吧!小心凉着了。
小姐,小姐。一个了髮模样的少女赶来了,脱下了身上的外衣让主人披上后说:刚才可把我吓坏了,咱们快回家吧!
富家小姐披上了了髮的外衣,临走时向李白投来了深情的一瞥后,就消失在人丛中了,从而给李白留下一个谜:这位勇敢而又美丽的小姐是谁?我以后还能见着她吗?
丹朱赶来了,脱下了自己的外衣,让李白换下了湿淋淋的外衣。
在安陆城里小住了五天,李白就喜欢上了这个树青水绿,气候宜人的地方了。他觉得自已自离蜀以来,野马般地四处奔跑已经两年,应该安静一段时间,仔仔细细地消化一下所见所闻了。因而就安心地等待马都督的归来,而暂时不思谋着游历了。
五天后的一个黄昏,夕阳的余辉洒遍了全城,扬州的元演突然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安居客店中。李白一把拉着好友的手,意外惊喜地说:元演兄,你怎么知晓小弟我住此?
元演比李白大两岁,个子却矮了一头,也比较清瘦,但因家境甚好,仕途得意,脸上总露出一种春风得意的表情。他拉着李白的手说:出门人嘴上就是路,我可以问嘛。当元演知道马都督去长安述职不在时又说:不要紧,贤弟你就安心在此呆一呆吧!鸟儿飞久了还要恋恋窝呢。安陆这地方我很熟悉。明儿我就领你去拜访一个地方名流。
谁?
此人在安陆是无人不晓的。他乃高宗皇帝的宰相许圉师的儿子许达,在中宗时做过工部员外郎,人称许员外。此人饱读经史,爱好诗文。他与家父乃是世交。
李白每到一个地方都要拜会地方名流,这已早成习惯。现在又有好友引见,当下就答应了。他叫酒保送来酒菜,两个人对饮了起来。
李白说:元演兄,小弟我这是借花献佛——用你的钱来请你的客呀!
元演说:些许小事,何足挂齿。你我二人,爱好相同,相见恨晚,情同手足,何分彼此呢?
两个人你敬我一盏,我还你一杯地喝得非常痛快;夜里就在一起抵足而眠,而不知东方之既白。
许员外家住安陆南街,是个三进大院的高门大楼。朱漆门额上有宰相第的镂金牌匾。因为元演昨天已经来过,门上人早就认识,所以当他领上李白同来时,不用通报就径直走向了书房。
书房很大,三面墙都是装满书的大书柜。许员外葛巾长袍,年近六旬,中等个子,身体微胖,两鬂已经花白,但精神还挺健旺。他见元演领了一个一身素白的高个年轻男子走了进来,不用问就知是元演昨天说过的诗人李白了,便起身相迎:欢迎,欢迎!
元演与李白向主人行了侄辈之礼后,便分宾主坐下。了髮荷香敬上香茶后退下。
元演向主人介绍客人道:世伯,这就是西蜀李白。他从小立下了安社稷、济苍生的宏图大志,年方二十七岁,就读了万卷书,行了万里路。如今诗名大震,佳作迭出。蚊龙岂是池中之物,他日定会成为朝廷栋梁之材。
久仰,久仰许员外不断地打量客人说,李公子,你的诗文老朽早已拜读了不少。《大鹏赋》和《峨眉山月歌》都写得很好。
献丑,献丑!李白客气地说,晚生初出茅庐乃绒毛鸭子初下河,各方面都很稚嫩,还望老前辈不吝赐教!
许员外微微一笑说:李公子客气了,自古英雄出少年嘛!
两个人谈了一些国家大事,谈得甚为投机,互有相见恨晚之感。不觉日当中午。许员外吩咐老佣人许安准备午宴。李白觉得初次见面不好打扰,提出要走。主人执意留客。元演打圆场说:许世伯家如同我家,太白贤弟就不用客气了吧!
三人一同到餐厅围着一个黑漆的八仙桌就坐。许员外坐了上座。年老发福的许夫人也从内室中出来参予,四个人刚好一人坐了一方。主人频频与客人敬酒。李白见主人一片诚心,就开怀畅饮了起来。酒足饭饱之后,李白提出告辞要回客店。许员外说:李公子不必回去了。寒舍空房甚多,闲着也无用,何不搬来同住,图个热闹?
李白十分感动地说:晚生与老前辈萍水相逢,怎好如此打扰?
恭敬不如从命!太白贤弟你我就都同住在世伯家中吧!
许员外立即叫许安去安居客店搬李白的行李并带来书童丹朱,将李白安顿在东厢房内与元演同居一室。丹朱则另住在紧邻的另一间客房中。
夜里,一轮皓月升起在晴朗的夜空。银河两岸繁星闪烁。李白与元演在客房中对坐弈棋。忽然,一阵悠扬的琴声从后院传来。李白侧耳细听,曲名叫《凤求凰》,就问元演:此琴是何人所弹?
元演说:愚兄也不知晓。此曲弹得如此悠扬婉转,弹琴人绝非等闲之辈。贤弟何不前去寻找一番?这棋嘛,明日再下吧!
李白说:那我们就一同前往吧。
元演欣然应允:好哇,贤弟先去,愚兄去方便一下。
琴声还在叮咚不止。李白循声踏着月光来到后院,在一幢二层楼的阳台上,只见一个短衣长裙有着窈窕身材和高高发髻的青年女子,在皎洁的月光下盘膝而坐,正在轻挑慢捻地弹奏着手中的焦尾琴。女子聚精会神地转动着纤纤素指,弹得甚为专心。那琴声如怨如诉,如泣如慕地表达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倾慕与追求之情。李白知道这是西汉时,西蜀临邛的才女卓文君为追求大文人司马相如而弹奏的《凤求凰》名曲,不觉听得翘首发呆了。
一曲《凤求凰》弹完了,李白意犹未尽地还想听第二只曲子时,楼上那女子发现有人在楼下偷听,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一样,连琴也顾不上收拾,就匆匆地离开凉台回绣楼闺房中去了。
李白想呼叫又不敢,心中怅然若失地久久不愿离去。
贤弟,此琴弹得如何?元演这时出现了,笑嘻嘻地发问。
妙,妙极了!李白赞不绝口地说:不知弹琴女子她是何人?能否与她一见?
元演做了个鬼脸说:夜深人静,男女有别,就留个谜让贤弟去猜想吧!
二人回到客房,稍事洗漱之后就上床安寝。李白合上眼睛后,久久不能入睡。思绪老缠绕在那个弹琴的高髻女子身上。第二天早饭时,李白食不知味地问起昨晚后楼的弹琴人是谁?
许员外说:那是小女许淑。她是无意间为公子献丑,多有打扰了!
李白说:既是小姐,何不请来一见,容小侄当面请教呢?
这——许员外捻着胸前长须有些迟疑。这在男女授受不亲的封建时代,特别是官宦家庭,妙龄女子一般是轻易不与成年男子见面的。
元演知道许员外的家规甚严,就开言说道:太白贤弟既蒙世伯厚爱住进家来,早晚都会与小姐谋面。世伯就不要拘泥礼法,索兴请小姐出堂认个人吧?
许员外觉得元演言之有理,稍一沉吟后就传言:荷香,请小姐出堂见客!
许淑小姐高髻长裙薄施粉黛,在了髮荷香的引导下走出了前堂。李白眼前顿时一亮,仔细一看,似乎在哪里见过,一时竟想不起来了。许淑见了高个长圆脸一身白素打扮的李白也有似曾相识之感,不由得凝神思索了起来。稍顷,李白突然一拍脑门说:许小姐,前日在河中不会水却下河救人的人,原来是你呀?
许淑笑着回答:公子,那个施恩不要报,拒不收钱又不留名的大好人,原来是你呀?
两个原来是你的问话,使在场的人都如听天书,不知所云。元演问明情况后乐得一拍大腿说:真是无巧不成书,你们二人原来早就见过面,还有了交往了呀?
李白与许淑心中都连连称奇,脸上都不由得泛起了红晕。李白这才仔细地打量这个女子:只见她细眉大眼,细腰长腿,唇红齿白,说不上十分美丽,但一种青春的风韵,却十分招人喜爱。
许淑出于少女的羞涩与严格的家教,向李白和元演深施一礼,道了个万福后就转身回到后院的绣楼上去了。接着许员外也借口有急事走了。这下元演才言归正传地说:贤弟,愚兄我从扬州匆匆赶来,为的是你的婚姻大事呀?
婚姻大事?李白对此很感突兀地说,古人讲,“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想我李白辞亲远游,四方飘泊,功业尚无成就,哪能谈得上此事呢?
元演劝说道:贤弟年已二十有七,不算小了,行万里路当然好,总不能像个无根的水上浮萍一样嘛?成个家,安个窝,游历倦了,也有个将息之处嘛!
李白被说得动了心后说:仁兄言之有理,只是天地之大,人海茫茫,知音难觅呀!
你不是已经觅到知音了吗?这就叫千里姻缘一线牵!
你说的是许淑小姐?
当然是她啦,宰相家孙女,琴棋诗画无所不通,文有文才,人有人才,难道还配不上贤弟你吗?
不是她配不上小弟,是小弟配不上她。
这是为何?
小弟虽有大鹏之志,但至今还是白丁布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