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七月十九日，星期五，天气很热。这里重要的不是时间而是天气，对于李辉来说，天气直接影响情绪。他穿得很少，这样挎包就很大，带着一个很大的挎包进入一个拥挤的城市，难度可想而知。下了火车，他一直把它举在头顶，那挎包黑不溜秋的，看上去很像舍身炸碉堡的舞台造型。
由于天气很热，他把T恤衫自下而上一直卷到腋下，露出两扇瘦巴巴的肋骨和一个毫无美感的肚脐眼儿。汗水的润滑作用使他在挤车时游刃有余，不妙的是汽车拐弯的时候，他的裸部和一位鲜艳的女郎光泽的肩膀摩擦了一下，那女郎于是清脆地骂了一句：“×你妈的！”车上的人都笑了，李辉也就跟着笑了。其实这骂法毫无新意，也没有任何可操作性，只是由于那几个字十分悦耳，如同鸟儿嘀呖，那女郎的嘴唇又红润动人，大家才觉得挺有意思。李辉很认真地瞄了她一眼，决定不娶她做老婆；作为一个石油勘探队员，这种惩罚实际上已经够残酷的了。
李辉觉得跟这号人挤在一起没劲，就从车上跳下来，站到被太阳晒黏软了的柏油路面上。沥青味儿很甜腻，类似某种果酒，各式各样的汽车驰来驶去，都很漂亮也都很骄横。高高的楼房使马路变成了一条大峡谷，李辉仰头寻找了一下那座据说有八十层楼房那么高的电视铁塔，居然没能找到。不过，他还是借助太阳的存在调整好了方向感，就把那个鼓鼓囊囊的大挎包背在肩上，买了一根粗壮的冰棍吮着，大大咧咧朝深街走过去。城市已经不是过去的样子，李辉也不再是过去的李辉；过去这地方还是一片片苇塘和浑糨糨的水泡子，李辉在这个季节里总要光着屁股下去摸蛤蟆，蛤蟆肉构成了他童年和少年动物蛋白的主要来源，可以说，没有蛤蟆就没有李辉，没有他一米七八的大个子。也就是眨眨眼功夫，苇塘和水泡子都被夷为平地，蛤蟆们大概只能作为化石供后人发掘了。现在的汽车比过去的蛤蟆还多，这种令人瞠目的沧桑之变来自石油，那种又黑又黏令他满世界寻找的怪东西。
李辉这样吮着走着看着感慨着，就有一位戴红袖标的老妈妈走过来，很威严地朝他“喂”了一声。李辉就地立定，举起双手，像个模范的俘虏，自我反省了一下，并没有随地吐痰乱扔冰棍杆之类的劣行，直到老妈妈用罚款的票夹在他坦露的肚皮上拍了拍，才知道他这种肚皮不同于那些令人神往的肚皮，对外开放是有碍观瞻的。他吐吐舌头，又做了一个不伦不类的鬼脸，一面就去兜里掏钱夹。钱夹很厚实，这令他充满豪情，非常自信。大约露肚皮的罚款细则尚未明确，老妈妈便宽容地挥挥手，放他走了。李辉赶紧扯开衣服卷儿，像一个正儿八经的市民那样汇入人流之中了。李辉算是一个很特殊的市民，他的户口簿在这座城市里，人却一直在外面晃荡；他的城市经验完全停留在下水泡子逮蛤蟆的阶段，连右侧通行这样的常识都很淡漠。
李辉摸过自己的钱夹，便涌动起一种挥霍的欲望。李辉是很能挣钱的，李辉挣了钱是没处花的，他们在一个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上找油，挣了钱就往行李底下一塞，久而久之，那钱便带了一种霉味儿，用的时候也不知多少，就仿佛是难以参与流通的古币。李辉现在是该享受一下了，李辉这次回城不是一般意义的回城，而是数年远征之后的凯旋：单位领导通知他，电视台要他一组镜头，这组镜头将要出现在“当代风流”节目里，他将和旭日、钻塔和拔地而起的高层建筑一起走进千家万户。长到二十大几，虽然人样子满帅，还从来没在众人面前亮过相。他只好老老实实呆在勘探队，扮演一个很能干很忘我的李辉了。好在李辉没有白干和白忘我，他有了上电视的机会；虽说勘探队里上电视的人不止他一个，可他们不能和他相比，他们是上去做征婚广告的。
阳光很暴，李辉刚刚站了一小会儿，身上的汗就被蒸发掉了。他决定拦一辆的士，一个兜里有钱将要上电视的人坐坐的士也是理当的。他看中了一辆银灰色轿车，朝它坚定地伸出一只胳膊。轿车发出类似逆呃的刹车声，司机探出头来，眼睛凶狠地盯着他看，好像急着完成定额的屠宰工在寻找下刀的地方。李辉有些不快。忽然那司机的目光一点点转暖了，说：“操，这不是李辉吗？啥时候回来的？我还以为你跑到月亮上去了呢！”接着就伸出一只戴金戒指的手和他热烈地握了握。李辉认出是老同学吕昌，进而又想起他“二癞子”的绰号。吕昌很熟练地掏出一盒健牌烟来，抖一抖，其中的两支便脱颖而出，递给李辉一支，把另一支衔在自己极薄的嘴唇上。
“发财了吧！”李辉说，拍拍那车壳。吕昌笑笑表示认可。李辉忽然发现，车里面还坐着一位摩登女子，妆很浓，因此无法看清她的真实面目，一头黑发烫成乱糟糟的豪猪模样，并把一个敷衍的微笑和热烘烘的香味从打开的车窗里送出来。吕昌介绍说，这是他老婆，李辉朝车里点点头，觉得那女子也并不怎么可爱。“要坐车吗？我送你一骨节，不要钱！”吕昌说，回头看看那个被他称为老婆的女人。李辉就笑了，说：“我不坐车，我只是随便逛逛！”说着把那截还很长的烟摁灭在车棚上，扭头走了。他听见吕昌又说了个亲切的脏字，然后那车引擎几近无声地响着远去了。李辉记起吕昌小时候在水泡子里淹着的那次，还是他揪着头发给拖上岸的，当时吕昌吐了好多浑黄的水，以及一只活蹦乱跳的小蝌蚪。
这个巧遇破坏了李辉的心绪，一时拿不准该到什么地方去。关键是天太热，这座城市过于年轻，很难找到提供荫凉的大树。李辉就又买了一大把冰棍，攥在手上，像一簇怒放的大白花。他吃得挺毛糙，三口两口，便扔进路边陶瓷狮子大张着的嘴巴里；他同情那狮子，愿意和它分享。走到一个街口，李辉突然记起，那个百精百灵的小个子周强就在对面的九层大楼上办公，听说如今挺发达，批个条子跟玩似的。李辉倒没什么条子可批，只是想找他聊聊，他们过去是很能谈得拢的。
大楼柠檬色马赛克贴面，茶色玻璃到顶，看上去神秘而又凛然。李辉打听了好半天，才找到周强的办公室。敲开门，周强正躲在一张报纸后面喝茶，目光从报纸的上端越过来，十分的散淡。李辉就笑了，觉得周强这家伙挺可怜，总在这种看不见真实阳光的屋子里呆着，跟蹲小号有什么两样？他趋步上前，朝他伸出一只粗大的手。周强看看那手又看看他的脸，表情有些怔忡，好像在打捞一件尘封已久的记忆。“我是李辉！”他提醒说。周强这才如梦初醒地“哦”了一声。于是李辉握到了他的四拿指尖，又凉又瘦，好像涉禽的爪子。
“找我有事吗？”周强说，“有事尽管吱声，真格的，哥们一回！”
“没事，就是想找你聊聊！”李辉嘻嘻笑着，抓起他的茶杯灌下两口，那茶温吞吞的，味儿挺邪。
“我很忙，咱们另约个时间咋样？”
“我不多占用你的时间。我在北边找油，知道吗，那是一片很大的草原……”
“这么说，那儿的羔皮很贱啦？”
李辉不大知道皮货的行情，况且不打算和他洽谈商贸业务，就努力把话题岔开，拍拍上兜那钱夹子，说：“周强，我想找你喝酒！”
周强凄惨地笑了一下，摇摇头：“快别提喝酒了，现在我就怕喝酒，肚子里这个小胶皮口袋都喝坏了，你刚才喝的那不是茶，是三九胃泰。唉，你们碰破点皮儿就是工伤，我呢，也全是为了工作，喝坏了胃找谁去？现在的劳动保护法就是不严密……”
这时，房门又被推开，确切地说，是用脚踢开的，因为那人进来之后双手仍然插在裤兜里，肚子处于一种超前状态。一般来说，看肚子李辉就知道身份。就很识相地扬扬手对周强说：“你忙吧，我走！”而这时的周强对大肚子已经热情到了张皇的程度。李辉就想，是的，周强在工作，周强很忙，打扰周强是没道理的。在一楼的拐角处，李辉找到了厕所，撒了一泡蓄之已久的长尿，觉得这地方总算没白来。
街上到处都是漂亮女人。在上勘探队之前，他并没感到街上的女人怎么漂亮，这一点令他奇怪。漂亮的女人们也在流汗，不过有各类化妆品的辅助，那气味来得绵软恬淡，不像他的那样单纯通俗。于是他想起二丫，那个黑瘦的曾一再站在水泡子边上衔着指头看他的小女孩。二丫如今也是不折不扣的女人了，头些年在别的女人还不怎么漂亮的时候她就很漂亮了，只是不知道如今还漂亮不漂亮。这么想着，李辉就在街口拐了个直角弯，他知道二丫开了个食杂店，食杂店就叫做“丫丫食杂店”。
二丫住在临街的一楼，占有地利之便，那个一如既往的大招牌刚刚漆过，看上去挺堂皇。门外支了个应季的白布凉棚，一圈雪白的流苏在阳光下微微颤动。二丫正坐在篷布底下摆弄那些杂货，看到李辉，很吃了一惊，脸上也就透彻地红了起来。二丫如今既不黑也不瘦，饱满得像一枚一碰就要淌汁的浆果，她身边猴着一个精精神神的小女孩，李辉一看就知道，是二丫跟一个他所不认识的男人合作的。
“你怎么回来啦？”二丫说，那口气好像他是越狱逃出来的。
“我怎么就不能回来！”李辉笑笑说，然后坐在条凳上。摸摸小女孩粉嫩的脸蛋。小女孩躲开他，又嘬起小嘴啐他一口，二丫便喝斥说：“不许胡来，叫叔叔！”小女孩不叫，却抓起一包烤鱼片，猫一般跑进屋里嚼去了。
李辉盯着二丫看，二丫便低着头笑，从碎冰槽里摸出一瓶可乐，打开，放到他手上。李辉一面呷着一面想，要是那天夜里胆子再大一点儿，这小女孩就得跟他叫爸爸了，跟他叫爸爸就不致于平白无故啐他了。二丫是迄今为止他吻过的唯一女人，一想起这些他就歉疚。
“你怎么样？”他问。
“我挺好的，”二丫说，“你呢？”
“我也挺好的。”他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