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小说创作内涵的丰厚和深化,是哲理追求的日益自觉和强化。作家们灌注了浓郁的诗情哲理,酿造一种深挚厚重的文化意蕴,使作品成为社会、历史和人生的艺术参照,从而张扬和标举特立独见的艺术品格。这是因为,作为创作主体的作家们训练有素的文化气质的加强和时代精神对文学的启示,也是社会生活的发展变化提供、创造了从不同角度对时代生活的认知、反顾以及剖析审视的条件。艺术的哲理化和生活的诗化同步共振,成为新时期文学发展的必然现象,也成为文学向更高层次迈进的一个界石。
在这个文学的潮流中,张承志的小说无疑最见特色。早先的中篇小说《黑骏马》、《北方的河》以及短篇小说《大坂》、《老桥》等,都显示了作家从哲理诗情的角度把握生活和人生的特点。他作为新时期有成就的作家,与其说他的艺术表现手法的新奇独异,不如说是他对生活有较早的哲理思索和表现,而这种情感交融的哲理意象的追求和表现,使他的小说独树一帜。
长篇小说《金牧场》,继承了作家前作之长,有对历史、人生以及大自然的哲理思考和从文化心理角度对人类命运的思索。在生活的广阔和厚重方面,艺术笔致的跌宕舒展方面,思想的历史纵深感和意境的层次丰富性方面,都有更新更高的追求。可以说,它是一支人生奋斗者、理想追求者和英勇殉道者的浩歌,是一篇青春实践的宣言书,是作家灵魂深刻剖示和袒露的心曲。这是一篇对人生、对历史的哲学思考的金石文字。
《金牧场》就题材的选取来说,并不特别。作者说它是“关于蒙古牧区,关于几个不典型的知青和一个不感人的蒙古老婆子,关于破木轮子车和两匹马的既不现实主义也不现代主义的故事”。这并不完全的自诩,不无调侃意味,也不失为“夫子自况”,它所描绘的主要事件和情节,比如插队落户到少数民族地区的生活,在一些作家笔下多次出现过。作家注意力的重心仿佛也不是传统地写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写出具有丰富的历史内容和生动的人物性格形象来。《金牧场》洋洋30万言,写了20年的人生经历,但它舍弃了通常长篇小说的中心事件和主要线索,情节显得散漫庞杂,作家全凭强烈丰赡的艺术感觉和浓郁的情绪心态,生发对于人生和社会的深沉思考。这是作家进行的一种艰难的艺术选择。因为,素以塑造典型人物为特长的长篇小说,在作家那里已进行了改装,淡化了对人物行为事情的描写和形象性格的揭示,贯串始终的是作家面对人生历程的每一步履艰难的跋涉所留下的心理烙印。这自然要冒着流于浮泛的空灵、虚幻的风险,但《金牧场》的意蕴却实在而又深沉。它以情绪感觉引发事件情节的开展,由创作主体的直接介入铺排作品生活的内涵,构筑哲理意象,形成作品寓意对生活的超越和拓展。究其原因,作家始终高扬人生价值和理想,追求在宏大深重的历史进程中生命个体舒放自由的精神境界,抒写一代奋斗青年的心灵历程。因而作品的精神之核,正是应和了当今对历史和人生存着敏锐察识的一代读者们阅读和认知的心态。
在诗化的情节结构中展示深沉的哲学思考,是《金牧场》题旨内涵之所在。它的哲理内涵的透示不是以某一具体物件作为象征物来对应一种形式上的意境,而是求诸情节事件发展中,同创作主体处于一种交融汇合的和谐关系(客观和主观的交融,生活的再现和情绪的表现相交错)。所以作品力图注重内里的和谐,包括特定氛围的构造,特殊氤氲韵味的点化等等。显然,作为学者研究项目的《黄金牧地》,和作为牧人迁徙流落后心之神往的所在地“金牧场”,有着对于人生理想追求的精神高峰的寓意指代。但它们是处在作品题旨描绘的过程中,作为一个象征物象的具体性方面显得有所弱化。
《金牧场》昭示的作家对社会人生的思索,处在较为隐层的蕴涵中,不可免地增加了对于它读解的困难。
当我们对题旨内涵进行明晰考察时,可以看到,《金牧场》哲理诗情的艺术表现的几个方面:
首先,对人生信仰和理想追求的表现,人的生命延续和发展,人生的历程无论是作为个体的还是群体的,也无论是自然的还是社会的,都育着一种区别于人与他物的精神内核。
人的行为和人的自身发展都受制于自己的精神自觉,即有一种精神的寄托,理想的追求,信仰的支撑。眷念神往于“阿勒坦·努特格”的牧民们,在大迁徙的铁灾(大暴风雪)面前,有着九死未悔的精神力量,那不仅是因为故土难离,还在于它是牧民心中“神的家乡”,是一切祛灾除祸的光明之地;杨阿訇在心里深深埋藏的对那块基地不可示人的隐衷,是因为死者的精魂的感召;狂热的政治风暴煽起的红卫兵长征的热情,寻找理想,万水千山,矢志不渝,并且,他们中的大海牺牲在“抗美援越”战场,也是为理想和信仰而殉道;小说主人公献血写书剑草原插队,到日本求学,孜孜于寻找精神理想的“天国”:对民谣之神一小林一雄的寻访崇拜,是从他的歌声中找到了精神的契合与共鸣:“他觉得那歌声在冥冥之中为他点着一个火把,好象有一位兄长,一位和他相象至极的孪生兄长在黑夜中擎着那一炬火在为他引路。”作品中中亚古文献《黄金牧地》描绘的五名勇士寻找天国、寻找黄金牧地的殉道精神反复引述,从历史文化的参照系中,表达理想信念对人生的重要激励作用。
人生信仰的追求和确立有不同的层次。有为理想殉道献身,把个人情感放置在社会的大背景下,其理想追寻表现出人的历史主动性,呈现悲壮的崇高感;也有信仰的蹈赴和趋归是把某种神祗的力量和图腾的膜拜当作人生精神的需要,一种原始的宗教意识支撑精神的大厦,有着一种悲凉的意义。前者作为崇高人生价值的体现是时代和历史的主导精神动力;后者作为个体人生的情感心态,并不有悖于历史的主潮,在时代的斑斓精神世界中,这属一方阴凉之地,但也应有自己的位置。某种自生自发的精神纯朴形态,恰是人生本能的生存、发展的催发剂,在某种意义上它具有人生的共同意识。为什么,草原牧民额吉,16年瘫痪又能站起来,在严峻的政治风暴和严酷的大自然的灾祸中,带领几经破败的“家”流离颠沛、转辗迁徒?精神动力源于她对“金色的家乡、神的家乡”的向往和崇敬。这种情感是狭小的,但却真实。即便是异国他乡的夏目真弓小姐,心中对于黑人宗教领袖的崇拜,对于异民族历史文化的神往,是因为寻求精神天国的慰抚和寄托。尽管粗砺的灵魂需要理性烛光的照射,作为普通人生命意识的原生形态,作家揭示它们是基于一种对“生命崇拜”之秘进行探寻这一题旨的。
其次,对人生奋斗价值的热情礼赞和讴歌。张承志作为一个理想主义热情歌者,对人生价值和理想赋予高扬的时代精神,赞美灿烂的人生。但他不是轻歌曼舞地颂扬,而是从艰难人生历程中,从奋斗进取者坚韧甚至痛苦的跋涉中来褒扬人生理想,赞美人生奋斗的业绩。同时,又多从作家自己心灵体验和感受出发,在解剖自我灵魂时,抒发对奋斗者的复杂而深沉的壮烈情怀。
几位长征的红卫兵在当年红军长征的路上,遇见一位当年“失落”的红军战士,见到一幅红军标语。狂热痴迷的青年学生,从老红军络腮胡子的经历中了解了历史,更重要的是对人生奋斗价值的理解和获取。虽然其中有着盲目的迷信和虔诚,而对于不谙世事的青年,当年英雄的壮举,不啻为他们树立了人生价值的标尺。乃至他们结伴奔赴草原,从苍茫雄浑的西海固,从大草原粗犷而纯朴的、野蛮而愚昧的、真诚而卑琐的、单调亦温馨的生活风浪冲刷中,确立了独立的人格和人生意识。
《金牧场》对人生历程的描绘,不是展现人的命运发展的全部脉络,仅截取片断,从作家(即主人公“我”)的情绪中对这庄严瑰丽的生命意识,奋斗者的精神情怀进行剖析开掘。作家不时地用浓郁的诗意氛围去表现特定的感觉,由艺术感觉编织的形象画面浸透出哲理的内蕴。“我”插队落户在草原,从生活的实践中,完成了灵魂的自我“蜕变”。由青年学生变成草原之子。“青春祭典”是对于过去的告别,新生活的开端,而这种青春(即人生命运的选择)到来意味着人生的更为严峻而艰难。走向灿烂的征途是举步维艰的,是一次次灵魂的洗礼。那么“伟大壮丽的青春祭典”这人生奋斗的新起点是什么呢?作家借知青小遐纵情的狂舞(那实际是青春的展现)、闻名九旗的著名儿马——星·忽伦的奔驰,衬托出热情而由衷地礼赞:“它象是正在英勇地驰去赴死,又象是奔向一种难以想象的辉煌。”
人生奋斗需要理想做精神的支撑,尽管它们有高下、文野之分。这不可缺少的精神支柱是生命航船中的风帆和罗盘,但人生理想实践过程更需要奋斗而使人生价值得到确认。因而在人的理想价值的弘扬、拼搏中,《金牧场》既从崇高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来观照一代人的奋斗历程,又从尊重和确认人的真实心理情态中,激发民族和人民的信念、理想,把个人的欲望同历史进程的揭示交汇,表现出历史前进的生生不息的力量之源。
再次,《金牧场》浸润着对故土、母体(大陆)的特殊情怀,一种个体生命对历史的责任感。这既有游子对生养于斯的故土母亲敬仰依恋的情感,又是对于奋斗的历史回顾,也有在异国他乡历经了现代文明的熏染后对于本民族文化和历史的重新认识。也许是对草原、新疆、西海固以至大西北的热烈情怀太神圣的缘故,“我”容不得对此“贫瘠中闪烁着高贵,枯焦的黄土中埋藏着瑰宝”的大草原有半点的不敬,一位年轻女学生仅到过百灵庙草原游玩就似乎有资格谈草原,引起了“我”的不快,她怎么能“理解那片丘山纵横、牧草丰盛、养活着牧民也养活过我们的大草原呢?”那是一块圣洁之地:“西海固的回民,蒙古草原的牧人,蒿草丛中的坟墓,天山大坂上的蓝冰川,别失八里城郊的血浸大河是我的导师。”
从更深层的意义上看,作家是把大陆以及整个华夏作为他意念中的母亲来歌吟的:“大陆是一种雄浑的母体。”“莽莽绵延的大陆,稳稳居住了世界重心的大陆,孕育文明改换风流的大陆。”因此,在“我”第一次踏上大坂时,把它当做亚洲最美的山脉;第一次听到蒙语时认为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而关于“新疆是什么”的自问自答中,作家表达的是感激和期望之情。爱之深,责之切。张承志并不只表达这种对母体(祖国大陆)的情绪,同时也作为人生亦即大陆子民奋斗生存的一种激励勖勉之情:“大陆之子应当是勇敢的斗士,他们有重新寻找和坚持寻找的天生素质。”于是他自审,“我的血里深深藏着一种罪”,把民族之劫和生身遭际连在一起,从自身同历史的关系中,找寻人生的责任,为历史的过失负责。并且,作家从自我灵魂解剖中来认识生命本体的意义:“我蔑视一切卑污龌龊的生命”,追求自由神翼的翱翔,因为“经卑污之路至糜欲城邦,经死亡之路至黄金牧地”。
小说的结尾写道:“生命就是希望。我崇拜的只有生命,真正高尚的生命简直是一个秘密。它飘荡不定,自由自在,它使人类中总有一支血脉不甘于失败,九死不悔地追寻着自己的金牧场。”这无疑是小说题旨的升华点。热爱生命,热爱奋斗,热爱“人生之旅”,是作家反复吟唱的生命颂歌。生命是社会的精灵,没有它无所谓历史,无所谓世界。令一切文学家彩笔驰骋的是生命的秘密。为了生命的崇高,人生需要有理想、奋斗,需要自己的完善和确认,需要洗除卑污,展开自由的“神翼”。这是历史提供的生命哲学。而《金牧场》正是缘此采寻生命奥秘的诗化的生命哲学。
一九八七年《昆仑》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