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花期一过，鲜花们忽然消失得一干二净，我穿过雨雾弥漫的大山，在五巨多位烈士的墓中寻找我在前线见到的第一个牺牲者，我的同龄人王耀星之墓。我急切地扫视着大山，想找一些花儿来祭奠他，竟一朵也找不到。我就捧着血一样红的红土为他的坟培土，我相信红土里肯定埋藏着花籽，花期到来时，士兵的坟头就会开出一个芬芳湿润的花圈。我呼吸着热带山地的气息，那是新鲜草木和腐烂植物混合在一起的气息。这似乎是一种昭示，是大自然对生与死的注解，久吸这种气息的战士都相信牺牲者会回来的，会在某场夜雨的浇灌下，新芽一般拱出红土。我感到这气息已深深走入我的血脉，成为血液的一部分。那时，我十九岁，还没有初恋，却把初恋般的情怀给了绿色群山。
我喜欢在雨后漫步山野，脚踩着湿软的红土，头顶是雨水洗过的明净的天空。风从高天吹来，吹散了山腰处浓浓的雾气，我看清四周那些野生的芭蕉林，片片藤灌类、草木类花卉，那美丽的长蕊合欢、木芙蓉、红香木兰、红雀珊瑚、美人蕉、虎皮兰正热烈地开放，空气中飘荡着阵阵鲜花的清香，画眉鸟和一些稀有的热带鸟类白喉犀鸟、冠斑犀鸟、赤颈鹤在林间啾啾鸣叫。一道飞泉由崖壁跌下，湍急的流水穿过密森森的丛林奔向远处的山谷，经过几个急转弯后冲出狭窄的谷道，在某个开阔的坝上茁壮成大河，成为养育一方人的母亲河。
大自然其实就是这么简单，不深奥，不难懂，它只是向你昭示着一种生与死的哲理。
一个骄阳如火的日子，我气喘吁吁地爬上我军正在进行防御战的那座大山主峰，敌方的炮弹几乎轰秃了阵地上的所有植物。这里的红土痛苦地翻卷着，有的地方干脆裸露出岩石，如同一大块丑陋的疮疤。我用惋惜的目光瞧着，一个十八岁的娃娃脸小兵似乎看懂了我的心思，他指着那片红丄说：瞧见了吗？那儿有一棵幸存的草，这几天敌人的狂轰滥炸都没有碰到它。这简直是个奇迹，它沾着，还开出了花！
顺着他的手指处，果然，我看见一朵淡红的小花从草芯里娉娉婷婷地伸出来，像个俏皮的小丫头，天真着，嬉笑着，完全无视这场战争。
可仗还在打，也许它逃不过以后的轰炸。我喃喃道。
不！我会保护它，它会活下来！小兵从战壕里找出一个空罐头盒，然后，冒着被敌人的炮火炸死的危险跳上阵地，怏速将这棵草儿移植到罐头盒里。
现在，它安全了！小兵回到战壕，举着罐头盒，开心地笑着，把它放到阳光照射得到的地方。
一种？样柔软的东西慢慢流过我的心，我相信从此小兵会和这棵灵性的草儿做上最要好的朋友，为它浇水，同它对话，他和它都会平安地走出这场战争。
五天后，由主峰阵地运下三名阵亡的士兵，其中有一名就是小兵。一个黎明将临的时候，偷袭的敌特工朝战壕甩响了手雷。小兵在爆炸声中跳起来，抓起冲锋枪，可是来不及了，敌人率先将一梭子子弹打进他的身子。小兵摔倒在战壕里，死神已经降临，但我知道他肯定没看见死神，他看到了那朵淡红色小花，肯定看到并感到了它那纯净美丽的注视。我想，在那一刻，他没有任何痛楚的感觉，一阵彻底的轻松，似乎马上要飞翔。
战争和绿色群山在这一刻都屏住了呼吸，回头凝望优美的死亡。
今天，十七年过去了。十七年，在一个人的生命里，差不多是全部的青春岁月；而在地质的历史上，不过是短短一瞬间。我再也没有回过那片热带山岳丛林，但我清楚地知道那片山地蕴藏着怎样的生机和力量，那红土，依旧会在阳光和雨水的恩赐下疯狂地养育着……
要是一个人在他生命中最年轻的岁月里有过一次横越沙漠的旅行，便同有过参战经历的人一样获得人们的钦佩。沙漠，实在有别于地球上的其他景观。
首先，它不会给游人一个舒适的旅行条件，沙漠常常露出一副不友好的甚至是粗暴的面孔，对着涉足其上的人狂叫不已。可以说，沙漠拒绝懦夫和衰老，而等待年轻的富有冒险精神的勇士。它喜欢同人类同一切有生命的物种较量，动物们植物们，沙漠都愿意与之比试。说它是死亡之地，是因为你输了，你被征服，而被征服就意味着死亡。
虽然我很想去横穿沙漠，但最终只到了敦煌莫高窟和鸣沙山便止步未前。我注意到许多人包括我自己刚一踩上沙漠时，第一个动作是脱去鞋祙让双脚直接触到温热的沙粒，沙漠在那一刻给人的感觉，温暖柔软得叫人淌泪。这些旅人，纵使他多么强健，在人世间的官爵财运多么辉煌，也突然会觉得满心满身的疲劳，想要倚着沙丘静卧一会儿。天蓝得一展到底，天似乎与沙漠接壤，阳光在蓝天大漠间快意地扬洒。但此时，我们还不算走进沙漠，我们的背后还站着花几十元租来的骆驼或旅游车，它们随时载着我们返回近处的宾馆旅店，我们的一只手还紧牵着城市的衣襟。我们脚下的沙海只能算是海滨浴场一类的游玩休养地，而真正刚硬的面色铁青的大漠是我们从这里远远眺望的地方，它正等待着某个勇士去涉足。
作为一个女人也许不该对沙漠有什么梦想，她应该更钟情子景色别致优美的地方，仅我们这个国度就有无数可供她寄托遐思的好去处。女人柔弱的情怀无法包容大漠。我承认我没有生出一颗男子刚硬的心，我怕走夜路，怕听鬼的故事，怕独自陷入绝境。可我仍想闯闯沙漠，同它打打交道。
多少次的远眺、走近、谛听，我觉着我开始在与沙漠一道呼吸，彼此交谈触摸。城市的日暮黄昏，当无法排遣的怅惘袭来时，就想去沙漠做一次旅行。把生命放逐到一个不仅仅能带来更深怅惘而令人绝望的苍凉之境，也许能治愈这坤城市忧郁症，唤醒人的斗志吧！沙漠是穿过迷蒙夜雨坐在旅途尽处的一位粗豪的朋友，静候着你的到来。
直到今天，我始终没有赴约，始终远眺，远眺……
对于人类来说，沙漠有探不尽的谜和秘密，几乎每一处沙漠都埋藏着一座传说中的城市和某种史前文明，千年黄沙漫漫卷卷，掩去了它们的踪迹。何处涌来的黄沙呢？人类的先民们不会寻一片滚滚沙海来安家，他们必定要找一块士壤肥沃、气候温润、有河流有树林的地方建筑永久的居住地。可见，沙漠在遥远的时间里都曾经不是沙漠，曾是绿阴覆盖的一个个富庶之邦，有客商的马车，有姑娘的歌声、小伙子的舞步，有晚秋飘逸在深蓝色夜空中的篝火，以及农人们丰厚的收获，那些粟米和谷物，绿葡萄和金黄的瓜果，也有灿烂的文明，精美的彩绘陶器、铜器、丝绸、染织物与教义、信仰、哲学等，却亦孕育着仇恨、贪婪、阴谋和卑鄙。于是，倾轧开始了，争斗开始了，渐渐演成声势浩大的侵略和战争。人类恶的本性铺展开来，战马践踏了田地，战火焚毁了房舍绿林，刀剑激烈碰撞着，愤怒烧红了半个天。城墙在倒塌，皇宫被抢光后又燃成灰烬。冬天来到的时候，寒风滑过失去树林的荒地，袭向在废墟旁瑟瑟抖动的劫后余生的人们，父亲死了，丈夫、兄弟统统被刀剑取走性命，女儿、妻子被绑上胜者的马背驰向远方。
但活着的人仍然得活下去，他们清理废墟，重建城市的同时也把复仇的种子和树种一起埋进土壤。
二十年后，世界再一次刀光剑影，战马嘶鸣。
终于，幸存者们面对更惨烈的毁坏，无力電建家园。他们默认了苦难，吞咽下仇恨，驮起行棄去陌生的异乡寻找新的生存之地。
冬天降临了，风沙掠过无人种植的荒野进入变为废墟的城市，一年又一年，百年千年；沙土掩埋了城市的废墟。河流干涸了，只遗下浅浅的水线。空气干燥，天空少云无雨。天地之间只有黄沙，风主宰着黄沙，要它漫天飞卷，要它犴吼咆哮，要它去侵袭别的村寨田野。于是，它同山洪、火山一样肆虐，但坚韧的生命还是在沙漠之上生长着，一蓬蓬的骆驼刺、红柳以及胡杨树，它们对水的需求量微乎其微，它们只从清晨的空气中吸吮一点湿润就可以生存下去。而动物们，要属骆驼最先适应了沙漠。最早的骆驼出现在始新世晚期的北美洲。那时的骆驼身材很小，只有50厘米高，到冰期结束，北美的小骆驼已经消失。而亚洲、非洲、南美洲的骆驼却活了下来，并不断进化成体态高大的家伙，因为它们的前面出现和疋在出现沙漠。所以它们必须提高自己的身材以不被黄沙埋没，面对沙漠，它们调整了脚步，在脚掌生出宽大的厚肉垫脚，以适合在软沙上行走，它们在驼峰储藏丰富的脂肪，以在得不到食物的茫茫大漠上从那里获取能量。它们的胃里有类似皮囊一样盛满了水的水袋，像随身携带的蓄水池。如此，骆驼成了一个标准的沙漠旅行者和人类的“沙漠之舟”。迷失在沙漠深处的人甚至可以宰杀骆驼取它胃中的水，割它身上的肉用以挽救垂危的生命。
我不明白千万年来骆驼何以不像马、鹿、野牛之类的食草动物逐木草而去，却要留下来适应沙漠？是骆驼本性中的软弱还是强硬？
在西北各人宾馆饭店有一道著名的菜是“雪山驼蹄”，雪白的似乎膨化了的鸡蛋清上摊着一小堆滑软的驼蹄。看着这道精美的菜，我感到一阵阵心痛，这绝非源于文人的多愁善感。而是我认为，人类可以吃猪、牛、羊，对某些吃鹿吃猴吃狗吃鸟的家伙尚可容忍，对吃驼却没法儿认同。像军人视军犬和军马为无言战友，沙漠人对骆驼也应具有同样的感情，这和杀驼救命是两个概念。
茫茫沙海，如果你拥有一峰骆驼，就拥有了希望。
尽管骆驼的生命伤史远比人类悠久古老，可看十去，骆驼就像是人类的一个听话乖巧的孩子，骆驼的眼睛一如婴儿般恬静单纯。当人类向它们施展暴力时，这双眼睛里竟会流出孩子般惊恐的泪水。
骆驼征服了沙漠，人类征服了骆驼。人类骑在驼峰上走向沙漠。我在多部文学作品里看到了沙漠的绚丽风光，沙漠安谧的夜晚和沙漠疯狂的沙暴。后来，我自己在对沙漠进行远眺后，也在一部长篇里尽情尽兴地描写了沙漠，翻阅了西北古代民族的史料，发现这片已成为漫漫黄沙的地域其实并没有一天停止过人类的械斗，突厥人、乌孙人、月氏人……相互征战不已，因为“这里是他们的故土”，祖先的宏伟大城就躺在黄沙之下，信奉的神还在这片长空之上遨游。千百年前，那些弃城而去的战败者的后人终于又回来了，也许，他们在异地已经建起了富饶的家园，那也许是一处山青水秀的地方。但他们还是没能克制住心中对故土的渴念，放弃一切舒适来到大漠上，用黄土垒起王宫、民居，建筑起城市。他们的心灵安宁了，虽然他们手中正打磨兵器，养壮战马，因为战火已随沙暴滚滚而来。大漠上爆发的每一场战争，角斗的双方都是为故土而战，为祖先而战，为神而战。都是那么慷慨激昂，那么勇敢赴死，到底是谁侵犯谁，就连手握毛笔一板一眼的史官也辨不请。
大漠上的战争没有识判官，于是他们只得分别给每个部族和民族作了详细的记录。这就使千年后的我们面对纷繁的卷宗时，不能不深感扑朔迷离。都是骁勇的民族，都有一位史诗中的大英雄一般的首领，都有着本民族辉煌的崛起历史。有动人的传说，有信仰的图腾——太阳、苍鹰、青狼和火。但黄沙掩埋了所有遗迹，一切我们都无从考证。这似乎更合我们作家的口味，我们少了许多束缚捆绑，让想像纵横驰骋起来，我们将世间的爱恨情仇在沙漠嫣红的落日中演绎得浓浓烈烈，我们觉着这好像更符合历史，符合那些身着奇异服饰纵马厮杀的沙漠人。最终，他们谁也没有征服谁；最终，他们成了在黄沙上漂泊的沙谟部族。他们没有城市，没有房屋，没有属于自己的河流，他们坐在骆峰上永远向着沙海的前方走着，寻找沙粒间流过的细细水线，赶着几只脏羊，马背上捆着破旧的羊毛帐篷和简单的生活用具。他们沉默寡言，似乎沙漠的灼日烤焦了他们的面孔和喉咙。他们再也没有走出大漠，一支又一支的部族被黄沙掩去了踪迹。或许，他们在经过某个民族的绿洲时，遗下自己脸孔黝黑、眼睛明亮、有着浓密长发的美丽女儿，留下一段爱情故事，然后，向着大漠继续前行。
眺望沙漠时，我就强烈地感到掩藏在其中的悲壮和苍茫。有一天，我会雇一峰骆驼去闯荡沙海吗？我无法说清，我想我怕走夜路，还是独自走了很多夜路；怕听鬼的故事，仍是听了很多；怕身陷绝境，却也在森林中迷失，在云南前线与子弹交臂而过。也许，某天早晨醒来，觉着心中蹦跳着一个压抑不住的念头，就可能奔向沙漠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