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焘等人被捕后,中国共产党立即发动抗议运动。陈独秀、瞿秋白、蔡和森等在中共公开的机关刊物《向导》周报上连续发表《工界厄运重重》、《汉口之党狱》、《北京之党狱》、《告劳动平民和青年学生——为汉口北京党狱》等文章,声讨帝国列强和北洋军阀,并展开营救活动。众议员李国珍等19位政界要人致函内务部总长,要求“从宽开释”张国焘和杨子烈。
但是,北洋军阀政府不顾这一切,对张国焘等进行野蛮的审讯。据京师警察厅档案记载:张等被捕后,即拘于鹞儿胡同侦缉队中,“每日拷打三四次之多,追讯共产党鼓动各路工问题,均极狡猾不肯吐实。”“查起出委状上列总干事张特立之名,讯之张国焘,是否伊之别名,则百方支吾。”“再拷讯并出让李钟英由上海案伊之函,称伊为总干事,语为之塞,始认张特立即伊之变名。”①(①上海《申报》1924年5月28日。)
——在敌人查获的大量证据面前,在敌人严刑拷打之下,张国焘招认了。他不但承认是工会总干事,而且承认是共产党,是国民党中的共产派。张国焘在亲笔供词中写道:
国焘历年受学校教育,研究经济学,颇以马克思主义与“孔子不患寡而患不均”之音相符合,固信仰之。……当独秀去京赴沪以共产主义旗帜相号召时,于民国十年间曾来函邀国焘一致进行。国焘亦随以提倡平民教育,进行社会事业自任。去年,陈独秀加入国民党后,国焘亦随之加入,故国焘可谓国民党内之共产派。按国民党内部复杂,共产派系新加入,主张偏重反对外国侵略。国焘自去年加入该党后,并未任何项职务,可谓之挂名党员。按中国共产派现尚幼稚,既无若何组织,人数亦尚少,故从来并无何项革命行动事业,多偏重研究学理及宣传。国焘在此派内,担任劳动教育及平民教育诸事。又国焘囚曾做劳动教育事业,各处工人亦有很少数与国焘相识者,故亦颇知所谓铁路总工会。②(②《张国焘供词》、《历史档案》1981年第二期。)
杨子烈在亲笔供词中写道:
我的丈夫张国焘因受人之愚迷而研究这种邪学说,而得像现在这种结果,我既是他的妻子是脱不了干系的,我也不愿意脱离干系。政府诸大人是人民的父母,人民做了错事,是应该求诸大人的宽恕,使其有改过自新之余地。铁匠营21号是铁路总工会暂时通信机关,张国焘因受人之愚而为干事,到现在我才知道。……我的丈夫张国焘,此次做错了事是应该受惩罚的。但是青年阅历尚浅,诸大人素来德量宽洪,许人改过迁善,故敢请诸大人念张国焘初犯,特别加于宽恕。那不但张国焘和我铭感不忘,就是稍有知觉的人,也当感德无涯矣。①(①《杨子烈供词》、《历史档案》1981年第二期。)
经过数日审讯,北洋军阀政府京师警察厅认为,张国焘等确系共产党,犯有“鼓吹革命煽惑罢工”罪,又将张国焘、杨子烈解送京畿卫戍司令部讯办。
在京畿卫戍司令部的继续审讯中,张国焘进一步向敌人供出了在北京的共产党员名单,其中包括中共北方区委的主要负责人和领导骨干。京畿卫戍总司令王怀庆密咨内务部总长,“请转令严拿共产党***等归案讯办”,内称:
案据京师警察厅解送拿获共产党人张国焘等一案,业将审讯情形函达在案。兹经派员将张国焘提讯明确,据称:伊等以私组工党为名,实行共产主义。陈独秀为南方首领,有谭铭(平)三等辅助进行,北方则***为首领,伊与张昆弟等辅助进行。北方党员甚多,大半皆系教员学生之类……查***充膺北京大学教员,风范所关,宜如何束身自爱,乃竟提倡共产主义,意图紊乱国宪,殊属胆玩不法。除张国焘等先行呈明大总统分别依法判决外,其逸犯***等相应咨行贵部查照,转令严速查拿,务获归案讯办,以维治安,而遏乱萌。①(①《京畿卫戍总司令部咨请转令严拿共产党***等归案讯办文》(1924年5月30日)。《历史档案》1981年第二期。)
京师警察厅接到内务部密令后,首要的目标是逮捕***。***闻讯转移,化装成商人,暂时避居昌黎五峰山,全家也从北京搬回乐亭老家去了。就在***离京的当天晚上,北洋军警查抄了他在北京幌子胡同的住所,然后又追到乐亭老家去抓人。两次扑空后,北洋军阀政府内务部于6月11日发出对***等共产党人的通缉令,并咨行教育部及各省长、各都统、川边镇守使、淞沪军使,分令京兆尹、京师警察厅,一体查照办理。而此时***在昌黎接到党中央的通知,率领中共代表团,已经秘密去苏联出席共产国际第五次代表大会,敌人的阴谋没有得逞。但也有一些同志由于张国焘的出卖而被捕。
张国焘在京畿卫戍司令部的监牢里住了四个多月。是年10月下旬,冯玉祥联合奉系军阀发动北京政变,赶跑了直系军阀曹锟、吴佩孚。中国共产党利用这个机会,设法从北京、天津、保定等地监狱中,救出了“二七”以来被捕的工会负责人和共产党员。张国焘和杨子烈也随着出狱了。
然而,张国焘在狱中的真相隐瞒了下来,他写下的这一页不光彩的历史一直鲜为人知(直到全国解放后,有关张国焘被捕的全部档案材料才查获出来,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当时中共的有关组织也无法审查一个变节者在狱中的表现。因此,张国焘的被捕反倒成为他的一种荣耀,被陈独秀等称赞为“骨头最硬的党的战士”,盖与陈独秀、彭述之同称元老派领袖。张国焘在立三路线受压时,他曾指着李立三的鼻子怒斥道:“李隆郅,你说我是投降主义、右倾妥协,你坐过老虎凳吗?你尝过灌辣椒汤挨钢丝鞭的滋味吗?你体验过死过去又活过来,活过来又死过去的感受吗?这种残忍无道的非人生活我过了四个多月,可我没有低头!”在1931年10月和1934年1月第一、第二次全国苏维埃代表大会上,张国焘均当选为苏维埃中央政府副主席、人民委员会副委员长。
人在旅途所留下的足迹是他人生最好的宣言书。尽管张国焘信仰过马克思主义,但他最终没有成为一个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他在后来所著的《我的回忆》中坦白地说,他入党的时候,“决没有想到竟会被迫舍弃这个后来变了质的中国共产党”。他发出“往事如烟,不堪回首”的哀叹。
放眼望去,多柯河与磨梭河像两挂弯弯曲曲的羊肠子从沉默的冰山上扯下来,湍急地穿过峡谷,散漫地流过草地,似也流淌得艰苦卓绝,在汇合处冲刷出一片宽阔的河滩,然后大腹便便地向东南流去。
阳光闪烁在雄浑而凝重的河面上,潮湿的空气里回荡着河水拍打滩岸的波浪声,一群群水鸟扫掠着水面向远处飞去或从远处飞来。
毛泽东收住目光,颇为感慨地沉吟道:“两河口,啊,我们在这里聚首颇有一番寓意哩!”
张国焘笑笑:“是啊,两支部队会合了,就是一家人喽!”
二人似乎都意识到,在话别时已无须再不厌其烦地努力说服对方。这完全出自彼此的信任和友谊,出于对这支部队和党的事业的责任所应持的赤诚相见,而不是为了个人的私欲。因为会议已作出决定,没什么可异议的了,少数服从多数嘛。
毛泽东突然关切地问:“国焘兄,嫂夫人杨子烈是否随兄转战?我记得还是在广州三大时见她一面,当年她也是学生运动的巾帼英雄,女中豪杰。”
张国焘听毛泽东提起他的爱妻,不禁为之动情:“这些年艰苦转战,子烈只好留在武汉做地下工作。好久音讯不通,也不知近来她情况如何。哦,润之兄,尊夫人随军行动否?”
毛泽东瞥了一眼被阳光照得碎银般的河面,说:“西征以来,贺子珍随行,身体不好,在干部休养连。”
张国焘也听到过一些毛泽东与贺子珍的有关情况,但从毛泽东深沉的目光里,仿佛能看出他对杨开慧的思念日益深切:“开慧,她……”
毛泽东神色黯然下来:“秋收起义时,我与开慧在长沙分手,从此再也没有见面。贺子珍是在井冈山认识的……”
张国焘调解气氛道:“嘿嘿,你老兄续弦快哟!”
毛泽东附和一笑:“孔老夫子说,‘饮食男女,人生之大欲存焉’。这有古训嘛!”
张国焘借机转开话题:“蒋介石的白色恐怖是要使我们这些赤色分子在中国无安身之处,危险性最小的地方就是润之兄和玉阶兄打出的中央苏区,党中央只好从上海转移到瑞金。”
毛泽东对这种赞美之词并无快意,叹了口气说:“那样一来,生存的问题变得更加严重了,中央不得不作出大转移的决定。如果环境允许,中央红军是不会退出中央苏区的,我想没有一个人愿把红军拿去作万里长征的‘预定目的’。但是,长征事前并无计划,没有让我参加长征的准备工作。我是到最后一刻才接到撤离的通知……”
张国焘唏嘘了一下,半天没作声。他知道,毛泽东此刻倾吐的都是实情。当时发号施令的是李德——这个“请进来”的外国军事顾问的命令得到党的总书记博古的拥护,即使周恩来有不同意见,也往往是以一比二处于劣势,所以周恩来的任务就是作为一个优秀军人去执行上级的命令。
长征前没有人同毛泽东商量,也没有人征求他的意见,这毫不夸张。张国焘对此已作过一番探究;长征时的毛泽东已经失掉了军事和政治决策权,仅剩下一个有职无权的头衔——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政府主席。在党的领导层中占统治地位的“苏俄”派里,有一股强大的力量要把毛泽东开除出党,军事指挥机关也把他摒弃在外。他和24岁的妻子贺子珍住在于都城内一条小巷深处,实属软禁。有人提出不让毛参加长征,甚至有人提出要把毛干掉。博古和李德向莫斯科提出把毛转到苏联去“治病”,但是莫斯科没有同意,认为毛的威信和名字还是有用的。连蒋介石还一直以为他是红军的领袖,一再悬赏缉拿。毛泽东对此也郑重声明:我哪也不去,我不离开中国!
“润之兄,”张国焘似有切肤之痛地叹谓道,“我们这些‘屈子’,早已把个人荣辱与生死置之度外,可是看到那些号称‘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们瞎指挥所造成的惨重损失。实叫人扼腕痛愤,叹发‘天问’啊!”
“天道无常胜有常。”毛泽东从容地说,“那个天才指挥家(指李德)曾经要置我于死地。首次见面时,他就傲慢地说我不过是一个无知的乡下佬。第一眼印象就这么坏,可想而知以后还会有好果子吃吗?”
张国焘说:“会师后才知,多靠润之兄、恩来、稼祥等在遵义力挽狂澜,请兄复出主事,才使中央红军转危为安。”
毛泽东说:“也是几度改变行军路线,才终于到达与国焘兄和四方面军会合的目的。”
这是在长征途中,两军会合后毛泽东与张国焘进行的一次散步漫谈。谈青年时代的志向与追求,谈共同的信仰与奋斗,谈漫漫征途上的曲折经历与得失……尤其对某些重要问题的看法有着同样的感受与灼见,且彼此都坦率地向对方敞露心扉。
然而,该谈的似乎都谈了,不易言表的东西将永远封存在各自的“思想库”里,让后人作开采不尽的探讨与研究。
张国焘骑上他那匹白色骏马,回首向毛泽东挥手一笑:“润之兄,请留步!”
毛泽东挥手道:“我们明天即动身,去毛儿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