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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宣部前副部长贺敬之近年透露,为胡风冤案彻底平反的中央办公厅文件《补充通知》,早在1985年即已拟出,然而,“在送上级审定的过程中,由于思想文化战线出现动荡,全国范围发生学潮,中央最高层领导人和中宣部主要领导人的变化,迟至1988年才由中办正式发出。”(《关于胡风平反问题致〈随笔〉的一封信》)
这重新引起我对胡风一案的惊异之感。远在80年代初,终于可以从报刊陆续披露的材料去了解此事来龙去脉时,我就多次被意外或惊愕所击中。我曾在史书与小说中读到各种真实或虚构的奇案,在我看来,假如编撰当代《拍案惊奇》,胡风案首先应该列在其内。但我仍然没有想到,就连此案彻底平反,也会伴随一种意外,以致白白拖延了三年整——如果1985年《补充通知》及时下达,胡风也许还能看上一眼。他正好是那一年去世的。
这个案件,充满太多不应该发生的事。或者说,充满了误读。就思想而言,胡风被严重误读,这是一个方面;另一面,案发之前,胡风自己也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形势和处境,对同行和领导,对问题和性质发生误读。这双重的不约而同的误读,如同配合默契的搭档,齐心协力促成这桩千古奇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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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风,本名张光人,豆腐小贩之子。几个兄弟都居乡间,唯独他走了出来,成为知识分子。他曾为“自己能够做一个‘读书人’”,而“骄傲”。(胡风:《我的母亲》)后来,他被这骄傲所累,坚持着什么,终于付出沉重代价。设若他不从张光人变成胡风,设若他不曾从乡间走出成为“知识分子”、并因这角色而被赋予某种意识及立场,很多事情或许都不会发生。
1930年“左联”建立,改变文学史的同时,也改变很多人的命运。1931年底或1932年,留日学生、革命文学青年胡风加入左联东京支部,并在这之后不久回国一趟,结识了冯雪峰、丁玲、周扬。一年多后,1933年6月,胡风遭驱逐离开日本,刚回到上海不久,周扬就通知他担任左联宣传部长。这个安排理由不详,胡风自己承认,当时无论资历或学力,自己都“没有条件在左联这种革命团体里做领导工作”。(《胡风回忆录》)当然,夏衍曾经谈到,左联时代即便担任某种职务,只是“工作”而已,不大会产生拥有某种权力的感觉。但纵使如此,这个安排仍把胡风推上文坛第一线。在此之前,胡风无论理论和创作,都还没有令人瞩目的作为。
这个改变的重要性,在于搭起一座桥,使胡风通往鲁迅。人生聚汇,常有诡道。胡、鲁迅相识,是周扬引见的。“一天,周扬陪着鲁迅来了。当是周扬到内山书店去遇见了他,他知道后就要周扬把他引来的。”(胡风:《鲁迅先生》)基于日后长达半世纪吞没了整个文坛的恩怨,这情景也很让人感慨——周扬亲自牵着两个嫌厌他的人的手,使它们握在一起。当时,没有人意识到这是历史性的一刻。
一年后,胡风接过周扬腾出来的位子,从左联宣传部长转任组织部长,工作内容之一,是担负与鲁迅联系的专责。
鲁迅一生在文坛持久的朋友不多,“仇视者”则遍布于敌我。其实他的敌人,也一多半是由“朋友”转化而来。五四新文学运动期间的盟友,几乎都反目了,其中包括亲兄弟周作人。20年代,创造社、太阳社等革命文艺一班人,对他泼口大骂。左联建立没两年,领导层内部周扬等“四条汉子”就失去了鲁迅的信任。“鲁迅与中国现代文化名人课题组”所编《恩怨录——鲁迅和他的论敌文选》,提供了一幅令人吃惊的图画:终其一生,鲁迅打遍天下,几乎与任何立场、任何派别、任何色彩的文化名人冲突与决裂。成仿吾对他的感受是“一有时机,那便真的睚眦必报了”。(《毕竟是“醉眼陶然”罢了》)
然而,胡风却罕见地与鲁迅保持了友好关系。从相识到鲁迅辞世,并未听说他们之间产生过不快——还远不止此,事实上,鲁迅对胡风达到完全信任、可寄心腹的地步。考虑到鲁迅的性格,这近乎是个奇迹;如果同时也将胡风性格并不平柔谦和考虑在内,就更像是奇迹。
但是,亲口表示自己的心与鲁迅“相通”的毛泽东,则并不看重这一点。1955年,他亲降旨意,把鲁迅显然认为心与自己“相通”的胡风,打成“反革命集团”首犯。此乃后话。
鲁迅生前最后一次“痛打落水狗”式的笔墨官司,是“两个口号”论争。这件事当中,胡风是焦点人物。胡风1934年10月辞去左联职务,随后,在白色恐怖下,左联与鲁迅一度失去联系。1935年下半年,左联重振旗鼓,接续原来胡风的左联与鲁迅联络人工作的是徐懋庸。徐发现工作难度很大,自己作为左联领导的信使无法获得鲁迅信任,处境非常窝囊。积郁起来的不满,终于借着“两个口号”的龃龉决堤而出。他在那封引起轩然大波的著名的信中抱怨,鲁迅被胡风等“据为私有,眩惑群众,若偶像然”。这,当然不仅仅是徐懋庸独有的感受。鲁迅不曾容忍过任何对他的指责,此次也不例外。他抱病答以公开信,除头一回将“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口号揽到他和名下,同时,大赞胡风“鲠直”、“是可以接近的”,痛斥徐懋庸及其身后那些人“白天里讲些冠冕堂皇的话,暗夜里进行一些离间,挑拨,分裂的勾当”。
“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口号最早出现在胡风《人民大众向文学要求什么?》里。鲁迅公开信发表前,众人咸以为胡风所提。根据《胡风回忆录》,他先提出来“民族解放战争的人民文学”,而由冯雪峰修正为“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并获得鲁迅肯定。论争起来后,为了“停止、至少是缓和国防文学派无原则的攻击”,由冯雪峰要求鲁迅将口号揽于自己名下。果然,鲁迅一出面,周扬等立刻终止了争论,“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口号也就从此被认为鲁迅提出来的。对此,1993年出版的《胡风回忆录》说:
至于我自己,从来没有因为鲁迅这样说了就推卸自己的责任,没有拥护“国防文学”口号而赞成了“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口号的责任。但我也从来没有说过这一口号是我自己独立提出的;虽然我一直相信它不论在政治上或文学本身上都是没有错误的。我只是依照雪峰的意思和他转达的鲁迅的意思写了文章,只是由文章本身说话,事先事后没有向谁说过口号的经过情况。文章发表以后,被认为是我提的,我从来没有否认过。到了鲁迅的文章发表后,我就更不能表示什么了。
可以看出口号的出台经过,是胡风原创,再经冯雪峰改润,最后由鲁迅对外揽承“‘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口号是他提的”。如果做文学史上的认定,这口号应视为胡风所提,鲁迅则支持了它——我想,这样说比较接近原貌。
虽然“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口号记在鲁迅帐下,但这场论争的结果,仍旧使胡风名声大起。被鲁迅如此异乎寻常地公开褒扬,奠定了他此后十多年在文坛的坚实基石。事实上,很多人特别是青年的眼中,胡风有了鲁迅嫡传人的意味。不久,鲁迅逝世,胡风在治丧过程中总其事。以后,在鲁迅著作版权的管理,和照看鲁迅遗属生活等方面,胡风也都以近乎鲁家事务主管的姿态出现。这是他最傲人的资本,而且随着延安方面对鲁迅做出日益隆重的赞颂,这一资本也在不断增值。
与鲁迅的特殊关系,是胡风文学生涯的关键之一;没有这层关系,这个人,连同他的一些重大遭际和命运轨迹,大约都将改换成另一种样子。不过,倘以为胡风仅仅是肩扛鲁迅这面大旗立足文坛,并非事实。
3
某种意义上,胡风是三四十年代中国左翼文学阵营中独一无二的人物。
首先,他是一个思想型的人材。这一点非常特别。夏衍说:“在左联里面,胡风和周扬是专门搞理论的。你想左联那些作家,早一点当过党团书记的任白戈,后来的沙汀、艾芜这些人,都不搞文艺理论。搞文艺理论的就是一个周扬,一个胡风。胡风下面也没有什么搞理论的,像路翎、绿原,一个写小说,一个写诗。所以,左联搞文艺理论的有他们两个人。”(李辉:《摇荡的秋千.与夏衍谈周扬》)茅盾、丁玲等,包括鲁迅本人在内,都不搞理论。这是普遍情况。虽然有人也临时地参予一些争论,甚或写出理论性颇强的文章,如20年代末冯乃超、成仿吾与鲁迅论辩时。但总的来看,很少有人对理论表现持续的兴趣。有此倾向的,就是周扬和胡风两个人。这既是兴趣问题,大概也是能力和思维方式的差别。同许多人比较,胡风确有注重和偏爱理性思索的精神特征,他会主动、甚至遏止不住地去思考一些理论问题,对探索观念世界有天然而巨大的热情。在并没有职业以及工作分配等外在强制要求下这样做,是很少见的,说明他的创造力和思维兴奋点,有一种自然凝聚到这方面的倾向。这使他成为左翼文学中称得上“文艺思想家”的凤毛麟角的人物。久而久之,反过来也形成一种自我心理期许与暗示——即,他应该而且能够在理论和思想上搞出自己的一套。我认为,这间接地为后来的悲剧埋下了种籽,若非为此所累,挑战最高权威的大忌也许是可以避免的。
如果只读过“三十万言书”,人们心目中的胡风,是一个满脑子马列文论术语而且执拗、过于认真的文艺理论家。这确实是他的一个侧面。但胡风的少见之处在于,他偏偏还是一个诗人,有一颗感性、情绪跳跃的心,和一种多血的气质。在他名下,形成了现代诗歌重要流派“七月派”(因为他主编的《七月》杂志得名)。这是另一个胡风,旧体诗、现代诗兼擅,诗风时而沉厚,时而遒劲。
在理论批评上搞出名堂、搞出影响的不止胡风一个,以作家诗人身份扬名文坛的更是大有人在;然而,胡风却称得上理论与创作齐头并进、抽象思维与形象思维兼优。
我们不会忘记丁玲曾以轻蔑的语气对爱伦堡谈论周扬:“他是我们文艺的领导,搞点理论批评。”以及爱伦堡更为轻蔑的回答:“这种人是寄生在作家身上的。”(李向东、王增如:《丁陈反党集团冤案始末》)在文坛,只是“搞点理论批评”,历来抬不起头,直到今天也仍如此。胡风不在此列,他除了“搞点理论批评”,也“搞点创作”,因此他是可以昂昂然的。
切勿轻视这一点。反思胡风的悲剧,自信以至于自负的性格,是无法忽略的诱因。直到锒铛入狱前,胡风证明自己作为文人,各方面皆属优秀;只要愿意,任何事他都能够做到一流。他是骄傲的——致命的是,也可以骄傲。
胡风可骄傲之处,还包括作为编辑家和活动家。鲁迅之后,在发现和培养文学新人方面,用力那样多、成就那样显著的人,确实不多见。30年代末起,他主编《七月》、《希望》两种杂志,出版“七月诗丛”、“七月文丛”。经他发现、推出或在他指导下成长的诗人、作家、杂文家、理论家,包括艾青、田间、路翎、绿原、鲁藜、邹荻帆、曾卓、耿庸、何满子、牛汉、阿垅、舒芜、贾植芳……显然他有很好的眼力。好眼力之外,也得益于理论与创作兼擅的优长。他跟他的作者们不单单是创作和编发的关系,也形成思想的互动。他用评论或者通信,在思想上影响着他们,彼此产生特别稳固的精神上的联系。正是基于文艺理念的认同度,他周围出现了一个文学群体或文学流派,他则隐然有一种领袖的地位。建国后,胡风之所以有条件试图跟他所谓在文坛“占统治地位”的人分庭抗礼,最高决策者之所以能够把他打成“反革命集团”首领,与他多年发现、培养并用思想深深影响了文坛富于才华的一批人,是分不开的。福欤?祸欤?
以上述一切相关,“覆灭”之前,胡风在文坛的影响力相当大。到了40年代,作为鲁迅衣钵的正宗传人,作为某个实力雄厚的文学流派的文宗,作为抗战时期“全国文抗”领导者之一,以及作为杰出批评家、诗人,胡风已是延安以外文学的重要符号。
文坛重镇、理论和创作两手同样硬,有才华、有思想、有影响、有实力……这些东西,与比较自负、不惯隐忍的个性结合在一起——牛汉回忆胡风曾这样形容自己:“我的神经有缆绳那么粗,多大风暴也不能奈他何。”(《重逢胡风》)何其壮也!——自然而然会生成某种“化学反应”,就像镁在二氧化硫中会剧烈燃烧、化为白烟那样。
大彻大悟的曹雪芹在《红楼梦》第一回里叹息:“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又道:“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用到胡风身上,有人或许会觉得把事情庸俗化了,抑或把这事件后面的历史沉重感解构了。但如果仅仅就事论事,胡风冤案的最初起因,尚非有人早就处心积虑构祸图害,甚至也不是什么思想、理论观点上的原则对立(有对立,但这对立本身也是“不平则鸣”的结果及表现形式),而是以一定历史渊源为背景,有感于现实浮沉、世事炎凉、宠辱有别,因负气而走向怨怼,再由怨怼走向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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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这类事情,其实最无新意。历史上,凡是改朝换代之际,就要上演一幕幕争功名争利益的喜剧或者悲剧——通常的轨迹,先是喜剧,再转为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