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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986年初春,中国西北部S省统战部收到一封函件,写信人叫“李三善”,落款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成都军区司令部”。信中写道——
1949年1月至4月,我在晋绥公安总局驻S省情报站电台工作时,奉命同胡宗南西安绥靖公署的电台台长进行无线电联络,这位台长为我们提供了许多有价值的情报,对解放西安是有贡献的。我和这位台长只是通过无线电波进行工作的,虽然他的呼号和“手法”至今我还记忆犹新,但我们始终没有相见,至今互相不知姓名……
信既然是写给统战部的,那么,作为解放军成都军区前通讯部部长的李三善大概认为他要寻找的“敌台”——国民党西安绥靖公署的电台台长很可能是一个统战对象,即一名国民党起义军官。S省统战部正是遵循这一思路进行了一番大海捞针的查找。至这年初冬,尽管反馈回去的信息还没有这位“西安绥署电台台长”的确切消息,翻越秦巴山脉,年近花甲的前通讯部长李三善还是不辞辛苦,风尘仆仆地来到了古城西安。
李三善在一位青年军官的陪同下脚步匆匆地穿行在西安的大街小巷。他是想了结一段埋藏了三十八年的情缘。想在生命的黄昏回首瞻望一眼青春韶华年月里曾经拥有过的美丽和壮烈。他想,他非常想念那位机上相“逢”、只闻其声、未睹其面的“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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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B73、GB73”
--再见,亲爱的;再见,亲爱的。
“8888……SSS”
--吻你,吻你,吻你,无限吻你。
“滴、滴、滴、滴……”
--无限,无限,无限。
……
李三善仿佛又感受到了“他”给予他的那份柔情。在和平的西安,在共和国已经诞生了三十八年的西安城里,走在熙熙攘攘人流如潮的西安大街小巷,他的耳膜里如鼓地响彻着当年那个深情而熟悉的呼唤:CQQ、CQQ……
当年他二十岁。他多大?——不知道。但他总仿佛能看见一张青春的、热情洋溢的面庞。他猜想——在魂牵梦萦的思念中他曾无数遍地猜想,这位“敌台”台长一定是个英俊小伙儿,一个情感丰富、热情开朗的小伙儿。李三善无法忘记“他”,因为在他此后戎马一生的报务生涯中,他再也没有听到过那有如行云流水般点划均匀、节奏明快、清脆悦耳的“嘀嘀嗒嗒”声。对方的报务技术超群绝伦。这是一种愈到生命黄昏愈能感受到的深刻的生命记忆。他想他要同“他”晤上一面。哪怕一面。
3
这天黄昏时分,李三善走进了位于西安小雁塔、当年胡宗南西安绥靖公署所在地附近的一座简易楼房。脱下了戎装的老军人同主人握了握手。主人叫徐学章,一头花发,慈眉善目。因为他也曾经是西安绥署电台的一位台长,李三善怀疑眼前的他就是他要寻找的“他”。
“我们小组六个人,三个当过绥署电台台长,不知道你要找哪个?”
主人徐学章月芽般弯弯的眼睛里饱含着沧桑,他依次说出了六个人的名字:吕出、薛浩然、纪义、李福泳、王冠洲和他自己。
“三个台长?”
“对。我们先后三部电台同时跟延安联络。”
老军人刚刚浮泛起来的希望沉陷了下去。跟延安电台联络?具体地说,是跟N边区保安处电台联络。晋绥公安总局和N边区保安处虽然同属于中共中央社会部,但在区域划分上分属于两个行政区划:山西省和S省,国民党政府时期和共产党执政以后历来如此。
“那么,你们和延安电台怎么联络?”
沉默良久,李三善似乎不甘心地提出了一个问题。
电台联络的呼号、波长、联络时间、密码,在三十八年前是一个头颅砍掉也不能说出口的绝对秘密;而在国民党电台上给共产党发报,呼号、波长的“伪装”恐怕比世界上任何一种伪装都更其困难和危险。简陋小屋里的两个报务内行都清楚这一点。应当说,那是一种提着头颅、用生命作赌博的通报。用三部电台和延安联络而小组成员能够幸存下来,不啻是一个奇迹。所以,前通讯部长即使找不到自己那位“台长”也很想了解这个奇迹。
好在那是一个三十八年前的秘密。
人类可以制造秘密,但历史能够破译它——尽管不一定是全部。
徐学章微微颔首一笑,月芽般弯弯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骄傲和自豪:“那是我们自己创造出的一种联络方法。”
“什么方法?”李三善有些急不可待。
“要说也很简单,就是在呼‘CQ’的时候,多加一个‘Q’,变成‘CQQ’,这就是通知延安台我们自己人上机了……”
“啊?CQQ!”
老军人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呼”地站了起来,猛地扑上前去,紧紧握住徐学章的手,眼睛里含着泪光,喃喃自语地:“找到了!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了,C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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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QQ”,这是一个你一旦记住了它,你就会至死不忘的呼号。
李三善重新坐回椅中的时候,内心深处久久地咀嚼着、也回荡着它--CQQ。这个他确信只有智慧的人才能找到的智慧呼号。世界上也许独一无二、只有这个组的成员才使用过的呼号。
在国际摩尔斯码无线电通讯中有一个通用术语,符号“CQ”,意即“呼叫网内各台”。这是一种自由寻呼,所有听到“CQ”呼叫的电台均可以回答。在其用法上,它类似于过去发生空难、海难时,遇难者发出的“SOS”的呼叫,是一种人类通用的国际语言。但在中国历史发生巨变的特殊时刻,“CQ”变成“CQQ”,成百上千次地反复出现在西北部乃至西南部的广袤天空中,它带给交战双方的国民党军队和共产党军队,对前者,是厄运、失败、死亡;对后者,则是拯救、生机和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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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屋里的光线愈来愈暗,隔炉相坐的两个老人神情却愈来愈激动。炉火正红。红红的炉火映照在两张苍老的面庞上,在红光的跃动中,当年交战双方的两位台长品茗倾心交谈。李三善讲述了1949年元月西北风肆虐的日子里,他奉晋绥公安总局的命令带电台从硝烟弥漫的太原前线西渡黄河进入S省境内同西安绥署电台进行空中联络的一段难忘经历,讲到他渴念中的那位“台长”,“他”的指法,“他”深情地敲给他的“GB73”、“8888”、“SSSS”……
不用再说下去了。不用。徐学章用肯定的语气回答着李三善。
“当时真正跟你联络通报的,是我们组的李福泳。”
“他还活着?”
李三善再次站起。
“不。他已经去世了。”
徐学章眼睛里涌满了泪水。
李三善以军人的姿势默默站立良久。
6
李福泳静静地躺在坟墓里已经整整二十二年。到这个李三善来找他的1986年的冬天,他辞别人世的年龄是38岁。正好相当于李三善同他第一次联络到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的38年。
李福泳不算烈士。他的遗孀和子女们也不算烈士遗属。
他的墓碑上只有几行字:李福泳之墓,湖北旧县人。西藏办事处1964年12月17日立。
生无显荣,死无显哀。
李福泳去世几年以后,他的墓碑上才被追加了“同志”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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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李福泳同志的自呼呼号吗?”
临分手的时候,李三善突然提出一个问题。这时,两个老人已经下楼走了一段路程。他们站立的地方,徐学章告诉李三善说,距离当年西安绥署电台123台,亦即李福泳电台很近很近;当年李福泳就是从这里向他发出那亲切而深情的呼唤:CQQ……李三善站在他寻觅了三十八年的西安绥署电台台长的遗踪旧址上,感觉那“嘀嘀嗒嗒”行云流水似的敲击电键的声音正从地球母亲的心脏里流泻到他的心脏里。哦,李福泳似乎还在呼叫他,呼叫“CQQ”,呼叫他回答——
“CQ……CQ……CQQ……DE……WLD……K……”(CQQ,这里是WLD呼叫,请回答。)
……
“WLD。”
李三善和徐学章同时地吐出这三个英文字母。
它就是当年的李福泳。
小组最早的共同名字:WL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