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浩然还是不想回家。他表达了以革命利益为重的愿望,他说这次他们两个人是偷偷跑到解放区的,就是为了找关系送情报,现在任务完成了,回不回家没有什么。秦博觉得小伙子精神固然可嘉,可二十一、二岁的小伙子不恋家不恋父母是不可能的;再说,战争要打多久尚难预料,国统区的西安和解放区的韩城虽然只隔一条渭河也只有百里之遥,但却犹如楚河汉界天堑天河,会将骨肉血亲相隔在两个世界。而且,还有前途未卜、生死难料……
秦博仍然以种种理由坚持让薛浩然回一趟家。使得秦博根本无法预料的是,他这种完全出自好心善心的仁慈之举,却惹来一场事非,横生了枝节,并且带给他了一个以后许多年里乃至他离开人世都有口难辩的恶名……
7
因为是秘密返回韩城,薛浩然从狮子巷情报站回家的时候,秦博特意给了他一个帽沿很阔的大草帽。身穿棉长袍,头上却戴顶草帽的薛浩然怪模怪样地进了家门。不及同家人多拉会儿家常,四哥突然说:“县保安科长孟宗禄想要见你,他给我说过。刚好你回来了,这次一定要去见见他。他想跟你谈谈给共产党搞情报的事。”
薛浩然并不感觉突然,也并不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虽然刚刚同秦博接上了关系,但秦博和孟宗禄不都是要他给共产党搞情报的吗?——而他不也正是想给共产党搞情报的吗?薛浩然丝毫没有想到“一女嫁二男”的问题,痛痛快快地便答应了四哥。
四哥带他去见孟宗禄,这一去就是两天。
如同晋绥公安总局情报站,N边区保安处的这个县保安科,秘密地设在一所中学里;而这个中学又恰恰是薛浩然曾经读书的母校。孟宗禄也是韩城人,大约在一年多以前,他被龙原分区派回家乡主要从事针对西安的情报工作。数年以后,当这位当年的韩城保安科长成为S省的公安厅长,谈起他的光辉斗争史的时候,他无限感慨忆当年地回忆了一幕情景。那是N边区保安处长同他的一次谈话——
由内线转为外线,我们的部队要打出去,但对西安的情况一无所知,连份西安城防地图
都没有。情报工作打不到西安,可怜得很。要我设法弄到西安的情报,对我寄期望很大。
孟宗禄这时对被四哥领到他面前的小老乡薛浩然,寄期望很大。在一间小小的教师宿舍里,孟宗禄和分区负责人同薛浩然进行了长谈,薛浩然照例谈了他所掌握的西安绥署二处特务组织情况,谈了兴善寺特工电台训练班以及特务电台派遣情况。这些,对方都做了认真的笔录。薛浩然同样提出了电台联络的办法。他在一张纸上,写下了波长、呼号等等——而“CQQ”,薛浩然同样留在了纸上;对方同样不懂。
“你们一起来的几个人?”
谈话间,孟宗禄象是随意地问了一个问题。
薛浩然却稍稍一愣。在秦博处临分手时,秦博曾叮嘱他说:“你回去,无论谁问起,光讲你个人的事情。”这句话的意思当然是不能暴露与他同赴韩城的吕出。这会儿,他望着站在他面前的大块头、高颧骨、方庞大脸,显得威风凛凛的家乡保安科长孟宗禄,一时间不知道是实话实说呢,还是敢于斗胆欺骗保安科长?薛浩然的犹豫,他的娃娃般的圆圆脸上瞬时间从活泼到僵硬不自然的变化,没能脱出孟宗禄那对犀利的鹰眼。
孟宗禄仍然淡淡地笑着,不动声色。
薛浩然愈发不安,那边不让讲,这边让讲,究竟怎么回答?
“……还有一个,”他慢吞吞地说道。
“谁?”
“吕出。”
薛浩然还在忐忑不安,孟宗禄却象是毫不经意地转换了话题;对薛浩然对他老实坦白地讲的“吕出在秦博那里”这句话,孟宗禄也象是似听非听毫不在意……
双方继续侃侃而谈。
8
吕出久等薛浩然望眼欲穿其人不归。
但时间不能浪费。时间是从国民党那里偷出来的。薛浩然走后,吕出与秦博、张关克继续长谈。在愈来愈深入的交谈中,秦博和张关克愈来愈强烈地感觉到,吕出是有备而来。在谈到如何搜集敌军的军事情报,包括如何利用他们在胡军司令部的有利地位、身居敌指挥机关的要害部位,合法地掩护身份,取得敌人更多机密情报方面,吕出都显得胸有成竹。他似乎不象一个初涉者,其老练和思维缜密就象是一个从事秘密工作多年或训练有素的老情报人员;倘若不是如此的话,他们想,以其对情报工作的特殊敏感性、感悟性和洞察力,以他机敏的程度,吕出很可能就是一个情报奇才。用不着教诲,也不用一项一项详细布置,秦博和张关克深切领悟到的,就是他们这个情报站如何源源不断地把许多极具机密性的敌军军事情报取回来。吕出已经在敌军司令部内部秘密地建立了情报小组,已经谨慎而大胆地开辟了情报来源,已经建立了秘密的联络点,甚至,关于空中联络的问题,他也已经深思熟虑……
到了这时,秦博和张关克似乎才完全明白了,乍一见面,吕出自信地微笑着对他们说的,“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此言不虚。
或许是一种破例。面对吕出,一个年轻的、初出茅庐而且从国民党方面过来的毛头小伙儿,两个共产党的老情报人员没有表现出老区干部的优越感,没有居高临下盛气凌人,他们和风细雨地平以待人地同年轻人一起“研究”着问题。
气氛和谐而融洽。
就在这时,外面发生了一件事情:县保安科来人“查户口”。
“你们这里来人了?”
秦博不能否认。他说西安绥署电台上的报务员吕出在他这里。
“这是我们的人,怎么能到你们这里?!”
对方说话开始咄咄逼人。秦博是这方土地上的初来乍到者,他们在此地安营扎寨建立情报站还必须依靠该县的保安科,就连他们为开展工作而临时借用的这座深宅大院也是县保安科给提供的。对孟宗禄来说,他们理直气壮地要人,似乎是对“入侵者”的正当权利。秦博却忘恩负义地不给人。他们虽然有着一个共同的崇高目标。他们都是在积极为党工作着。他们也都想要为解放西安这座西北重镇、胡宗南几十万军队的巢穴建立功业。可是,当他们处在“情报工作打不到西安,可怜得很”而上级又明令向西安开辟情报工作的这种情境下的时候,两个绥署报务员的突然出现,对于秦博和孟宗禄就绝不是一个可以小觑的微不足道的事件。
秦博再进来的时候,运动员似的健康红润的脸庞上明显地挂有寒霜。
“你是不是认识孟宗禄?”秦博劈头问道。
吕出正在搜肠刮肚地写情报。秦博的骤然色变让他意识到出了一件事情,一件让秦博颇不愉快的不小的事情。但他心里很坦然,他用清澈坦然的目光望着明显不愉快的秦博。
“我根本不认识。”
两人共同猜想到,是薛浩然向孟宗禄谈到了吕出。但吕出皱着眉头,又说出了另一个人:孟影。孟影是孟宗禄的同村同宗,同一个孟家宗族的同宗叔伯弟兄。孟影也是西安绥署电台上的报务员。
“孟影可能认识孟宗禄,我想,可能是他把我和薛浩然的情况通过孟长林告诉了孟宗禄。”
孟长林也是孟宗禄的同村同宗,一个生意人,来回跑动在西安和韩城之间。
“你和孟宗禄有没有工作关系?”
秦博皱着眉头,单刀直入地问。关于三孟之间的同宗关系,他不感兴趣;他最关心地,乃仍然是这个实质性的问题。
吕出坦然回答:“根本没有。如果我和孟宗禄,或者薛浩然和孟宗禄有工作关系,那么,我们何必冒着生命危险跑到解放区来找组织呢?--如果有,我和薛浩然也就不会认识你了!”
秦博沉静地望了吕出一会儿,他相信,小伙子说的全部是真情实话,逻辑关系也非常清楚,合情入理。他相信吕出、包括薛浩然在内,在此之前同孟宗禄之间根本没有工作关系,否则,只有疯子才用自己的脑袋开这么大的玩笑:两个绥署的报务员擅自偷偷跑离电台,跑到交战一方的敌方一边来。不用说,就是没有送情报,仅这件事,如果让敌人发现了蛛丝马迹,要害部门的机要人员的“通敌”行为,就立刻会被“格杀勿论”,两颗年轻的头颅倾刻之间就会滚落地上。
是的,生命只有一次。谁的生命属于谁也都只有一次。生命不可再造也不可重复。就这两个身份极其特殊的年轻人偷越封锁线跑到解放区来的行为本身,就已经告诉了秦博,他们曾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们是壮怀激烈的悲壮之士,当他们开始他们的韩城之行的那一刻起,他们面临的便是每一刻每一分每一秒的生生死死和死死生生。
秦博便无法谴责面前的吕出。他默默站了一会儿,平静地对吕出说道:“薛浩然不回来了,已经被孟宗禄断住了。”
“断住了”也就是“扣下了”。
吕出“忽”地站了起来,瞬时间清秀的黧黑脸膛上光彩黯然。薛浩然被孟宗禄断住了以后还能不能回去?他回去以后如何面对同伴们的询问?这以后他将面临的又是什么?……吕出感到茫然。
9
薛浩然还坐在那间教员宿舍的小屋里平静地写材料。孟宗禄告诉他说,他以后的化名叫万国祥,因为薛字和繁体的“万”字都是草字头,“国祥”即国家安祥的意思。薛浩然对自己这个新名字表示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