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喜诚惶诚恐端起酒碗看着秀女发呆,心里直纳闷:如此俊俏的女人,怎的也上山当了土匪?郭生荣见他这般模样,笑骂道:“看啥哩,想让她做你的干妈还是咋的?”
众喽啰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双喜一张脸涨得通红,仰面喝了碗中的酒。
“是个男子汉!”秀女夸赞一句,也一饮而尽……
是夜,双喜被安排在山神庙左侧一个独院小屋歇息。第二天醒来时,已日上三竿。他寻思这地方不是久呆之地,就想下岗;后又寻思,是郭生荣的人救他出来,走时需得跟人家打声招呼道声谢。于是,他去向郭生荣辞行。
来到郭生荣住处,双喜刚要敲门,郭生荣的贴身马弁忽然闪出来,拦住了他,问他有啥事。他说有紧要事找荣爷。马弁让他等等,转身去禀报。
郭生荣昨儿多喝了几杯,刚刚起来,打着呵欠。秀女坐在桌前对着镜子梳理秀发。女人不管身处何地,爱美之心都不会丢。
马弁进来禀报:“荣爷,秦师爷找你。”
郭生荣一边擦脸,一边不高兴地说:“大清早的,他有啥事?”
秀女说:“也许有啥紧要的事。”
“叫他进来。”
马弁转身出了屋。片刻工夫,双喜推门进了屋。
郭生荣扣着纽扣,漫不经心地问:“有啥事?”
“我来向荣爷辞行。”
郭生荣定睛讶然地看着双喜:“辞行!辞啥行?”
“我要回家。”
“回家?你已经成了我的粮钱师爷,能说走就走么?”
双喜惊愕了,半晌,说道:“我几时成了你的粮钱师爷?”
“在牢房里咱俩击过掌,昨儿个的酒宴上你也喝了邱二敬你的酒,你好歹也是个立着尿尿的,咋能反悔哩!秦双喜,我敬你是个读书人,也念你跟我一同蹲过牢房,高看你哩。你可别狗上锅台,不识抬举。”
双喜目瞪口呆,一时竟无话可说。
这时秀女走过来冷冷地说:“秦师爷,你已经入了伙,就不该言而无信。”
双喜气愤地说:“我没有入伙,也不愿入伙。我要回家!”
秀女冷笑道:“卧牛岗不是客店,想住就住,想走就走。秦师爷,你也是个读书人,入乡随俗这个道理你懂吧。我们是干啥的,想必你也清楚。既然已经上了岗,你就安心呆着吧。我们当家的委你个粮钱师爷,这可是个美差呀,没有亏待你嘛。”
双喜瓷了眼。这些日子的遭遇使他真正知道了啥叫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他喝了一肚子墨水,可跟兵和匪打交道却半点也不管用。他明白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也明白再说啥也是白费唾沫,闹不好郭生荣翻了脸,说不准还会丢了性命。也罢,走一步算一步吧。
双喜被软禁在小院里。他烦躁不安,在屋里坐卧不宁。天色将晚,他越发不想在屋里呆,便信步来到院子里。他刚想往院外走,一个持枪的喽啰拦住了他:“秦师爷上哪达去?”
他没好气地说:“别叫我秦师爷!”
喽啰见他发火,赔着笑脸说:“山寨有规矩,晚上不许胡乱走动。秦师爷还是早点儿歇息吧。”
双喜举目张望,发现院门外有好几个持枪的喽啰在走动,明白自己被软禁起来了。他没料到郭生荣竟然如此对待他,气得直跺脚,却又无可奈何。还好,郭生荣没把他关在小屋里,也没给他吃玉米糁子和玉米粑粑。他一屁股坐在院中的一块大青石上,仰面观天。
湛蓝的夜空中挂着一轮圆月,有几块白云在浮动。月明星稀,银光闪耀的透明夜色,遍洒在暮春静谧的山野,辉映着这个幽静的小院。山野的月夜别有一番韵味,可双喜却无半点赏月的情趣。他叹息一声,垂下目光。
忽然,他感到衣袋里有个硬邦邦的东西,掏出一看,是口琴。他读书时爱好音乐,口琴吹得极不错,闲暇时常常吹上一曲。这一番遭遇几乎让他脱胎换骨,可口琴竟然没有丢。他抚摸着口琴,举到唇边,情不自禁地吹了起来。
琴声悠扬,随着夜风向四野飘荡……
双喜以吹琴排解心中的气恼和烦躁,没想到惊动了隔壁院落的主人。
墙那边是一个十分雅静别致的小院落。上首是三间砖木结构的小瓦房,一明两暗,金龙锁梅的格子门窗。院中有几棵桃树,桃花开得正盛,淡淡的清香飘荡在屋里屋外,沁人心脾,令人心旷神怡。这便是郭生荣的女儿玉凤和侍女小翠的住处。玉凤原本是和父亲住在一处,她离不开父亲,父亲也舍不开她。三年前,父亲从省城带回了秀女,她又哭又闹。父亲爱她,可也爱秀女,无奈之中,父亲把这个雅静的小院修整了一番,让她搬过来住。
昨儿山寨大摆酒宴给郭生荣接风洗尘,玉凤气恨秀女不许她去劫狱,赌气没有参加酒宴。此时她和小翠还在灯下说着昨天的事。
“昨儿个老爷请你去议事堂吃酒宴,你咋不去哩?”
“我不愿跟那个女人坐在一起吃饭。”
“夫人那人也不坏。再说,老爷跟前也不能没有女人。”
“我全知道,可我就是不愿意看到她。”
这时,夜风送来了琴声。主仆二人都是一怔,面面相觑。
玉凤喃喃道:“好像是口琴,谁在吹?”
小翠摇头。
野岭荒岗偏僻之地,都是一伙莽汉武夫,谁能吹出如此动听的琴声?玉凤十分惊诧,忽地站起身:“看看去!”
玉凤出了屋,踏着星光月色寻琴声而去。小翠疾步跟随。
主仆二人寻着琴声来到隔壁小院,只见院中青石上坐着一个白净小伙,如痴如醉地吹着口琴。月光给他全身镀上了一层虚幻缥缈的橘黄色,悠扬悦耳的琴声浸润着月色,把一切渲染得如同梦境。几个站岗巡夜的喽啰都伸长脖子聆听他的吹奏,神情惊喜发痴。
玉凤和小翠轻步走来,飘飘似仙。
为首的小头目忽然发现了她俩,刚想说话,被玉凤的手势止住了。
玉凤和小翠轻步走进院子,悄然站在双喜的身后,倾听他的吹奏,面现惊喜的微笑。双喜早已被自己的琴声感染,已经到了忘我的境界,全然没有觉察到身后有人。
一曲终了,玉凤脱口赞道:“吹得真好!”
双喜一惊,猛回首,见两位天仙似的姑娘站在他身旁,大为惊讶,以为在梦境之中,下意识地揉着眼睛。
小翠突然惊喜地叫道:“小姐,是他!”
玉凤借着月光看清楚双喜的面目,惊喜异常:“怎么是你呀!”
双喜这时也认出了她们俩人,惊讶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和这两个姑娘曾在省城见过一面。那天他刚接到父亲的书信,心情十分烦乱,便去街上一家餐馆喝闷酒。邻桌坐着两个年轻人,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眉目。从衣着上看,他们像是学生。桌上的菜肴十分丰盛,显然是富家子弟。他们边吃边朝双喜看了几眼。双喜也看了看他们,一来眼生,二来心情不好,没有跟他们搭话。
这时进来了四五个汉子,为首的戴着皂色礼帽叼着烟,有两个还吹着口哨。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们是一伙混混儿。跑堂的伙计不敢慢待,跑过来笑着殷勤地招呼:“几位爷,这边坐。”
混混们并不理睬伙计,东瞅一眼,西盯一眼,最终围住了那两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为首的混混儿蛮横地说:“小白脸,一边去!爷们要在这儿喝两杯。”显然是没事找事。
身材高挑的年轻人乜斜了他一眼,动都没动。
一个混混儿扑过来,张口就往外喷粪:“他妈的!耳朵聋啦!没听见大爷跟你说话!”
稍胖的一位握住了拳头,想要起身,被他的同伴拉住了。俩人既不吭声,也没动窝,只是怒目瞪着混混儿们。
为首的混混儿吐掉沾在嘴边的半截香烟:“哟嗬!你们俩的头还真难剃!”挽起衣袖要动手。
刚才喷粪的混混儿一双眼珠乱转,忽然说:“大哥,这是两个娘们。”
混混儿们都一惊,再度仔细打量两个年轻人,都看出点儿端倪来。为首的混混儿怪模怪样地笑了起来,突然出手摘掉了高挑个年轻人的帽子,乌黑油亮的秀发立时披散下来。另一个混混儿也摘掉了稍胖的那位的帽子,果然也是个姑娘。
“盘子亮得很么!”
混混儿们坏笑着围住两个姑娘动手动脚。高挑个姑娘脸色涨得血红,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猛然出手,一掌把靠前一个混混儿打倒在地。混混儿们没料到她有这一手功夫,大惊失色,慌忙后退。为首的混混儿恼羞成怒,吆喝一嗓子:“妈的,都别当瓷锤,给我上!”
混混儿们听到号令,捋胳膊挽衣袖一齐上手,两个姑娘急忙迎战。一霎时,餐馆成了练武场,碗碟盘盏稀里哗啦碎了一地,桌子板凳少了胳膊断了腿。餐馆老板哭丧着脸喊:“不要打啦,不要打啦!”可没人听他的。拳脚依然乱踢乱舞。两个姑娘的拳脚很见功夫,面对四五条彪汉并不惧怕,但终究双拳难敌四手,猛虎难斗群狼,渐渐地招架不住了,露出了败相。
双喜眼看形势不妙,吼叫一声,虎跃过去援救两个姑娘。他身捷如猿,出手迅猛,指西打东,脚踢南北。为首的混混儿胸口挨了一拳,笨重的身躯砸翻了一张酒桌,碗碟盘盏飞了起来,酒菜糊了他一脸一身,似刚从汤锅捞出来的一只烤乳猪。混混儿们大吃一惊,不敢贸然向前了。
这时餐馆里早已大乱,食客们惊叫着四下奔逃。趁这混乱之时,两个姑娘相对一视,高挑个姑娘冲双喜一抱拳:“多谢搭救之恩!”便和同伴撤离了是非之地……
双喜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个荒山野岭能遇到她们二人,又惊又喜。
院子不是说话的地方,三人进了小屋。一盏清油灯把小屋照得通亮,双喜再次打量着面前两位姑娘,惊喜万分,却又大惑不解:“你俩怎么也在这儿?”
玉凤笑道:“我家在这里。”
双喜更为惊讶:“你家在这里?那天我还以为你是省城哪个富家的小姐哩!”
小翠笑着说:“我们是到西安城看景去咧。”
“那天多亏你出手相救,谢谢你了。”玉凤冲双喜躬腰拱手施礼。
双喜笑道:“看你这做派,不像女子,倒像是郭生荣手下的喽啰。”
玉凤和小翠都咯咯笑了。
双喜笑道:“听说山寨有规矩,夜晚不许人胡乱走动。你们两个女儿家,咋跑到这达来的?”
小翠眉毛一扬:“谁活烦了,敢拦小姐的路。”
“小姐!”双喜惊愕地望着玉凤。
“荣爷就是她的亲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