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铸按许剑佩指点，向饮食中心店提交了申请、填写了履历表。几天后，即被招为解放门饭店的保管员。上班后，他听说解放路上还有几个单位都在招工，就又通过在办事处工作的一个老乡帮忙，介绍柳枝在解放路肉食加工厂门市部当了营业员。两人的月工资都被定为39元。伊波早已在学校食堂上伙，伊燕中午放学后开始在北巷西头居委会办的食堂吃饭。柳枝每天早上把小女儿伊鹃送到9号院居委会办的托儿所，然后去解放路门市部上班。上班后，柳枝见人就说，“人民政府把俺从锅台边解放出来，妇女又一次见了青天。”她每天都高高兴兴地去上班，高高兴兴地下班，在上下班的路上，还经常哼着前两年在扫盲班上学到的新歌：
“旧社会好比是黑咕隆咚的枯井万丈深，井底下压着咱们的老百姓，妇女在最底层。共产党毛主席领导咱们得解放，拨开那云雾见了青天……”
商店门市部老主任向春蕾比柳枝大几岁，参加工作也早两年，她喜欢柳枝的脾气，不只一次地问柳枝，“妹子，你和俺干一样的活，工资比俺们都低了一级，真满意？”柳枝总是回答说，“太满意了！”有时候还详细解释为啥满意，“咱旧社会里家穷，兄弟姊妹多，生活苦。父亲去世后，日子就更苦了。后来，俺遇见了老周，跟着回他老家，又逃难来古城。解放后，俺才让掌柜的试探着给俺那庄上写信，联系上俺娘和兄弟，接俺俩兄弟来古城当了泥瓦工，他们也帮助俺盖起了自家的草房。俺在旧社会没有过上好日子，没有读过一天书。新社会日子一天天好，可终究是没有文化、没有技术、没有本事，每月发39块，不少了！再说，俺和掌柜的挣一样多，男女平等。他解放前上过学，摊的是啥本钱？俺家现在虽不宽裕，可生活有保证。”
向春蕾听柳枝说周三铸解放前上过好几年学，思忖了一下，又关切地问：“那你掌柜的家是啥成份？家里还有啥人？”
柳枝不明白向春蕾问她这些话的用意，只当是拉家常，她也很高兴聊：“前些年，他二姐夫来信说过，土改时他家成份定的是贫农。俺老公公去世时间长了，婆婆还守着那个破家、一院旧房。最近，二姐夫又来信，他说老家堂屋后墙塌了半边，生产队占了喂牲口，两间东厢房队上也借去，留下两间西厢房给伊波他奶住，队上包了她的口粮。还说，他奶在院子里种了几棵桃树，每年结的蟠桃又大又甜，单等她孙子、孙女回家吃呢。老周家人口稀，他奶总是带信说，让俺给伊波再生个弟弟，就是和人打架，也得有个抱腿的。真是老封建，她这俩孙女还不能帮她哥抱腿？你说咱们女人家，总让孩子拖着咋行？从炉台上解放出来，还不得好好给新社会干点事？”
向春蕾是个入党几年的老党员，她摸清了柳枝的家庭情况和思想本质后，就开始动员这个出身贫农的老实人写入党申请书。柳枝欣然同意，她表示自己很想跟春蕾大姐一样，当个共产党员。
柳枝一回到家里，就让儿子帮她写申请书。
伊波不乐意给母亲帮忙，直截了当地说，“我还不够入团年龄，连入团申请书都没有写过，咋会写入党申请书？”
柳枝以单位上的年轻人为榜样，鼓励儿子不够入团年龄也可以先写申请。如果写了申请，就可以先经过组织上的审查和考验，等到了年龄，立即就能当团员。只有当了团员，将来才能再当党员。在柳枝心里入党入团非常光荣、非常神圣，就象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一样，一定不能耽误。自己是旧社会过来的人，觉悟迟了，又没有文化，想跟上革命队伍，这脑瓜子和腿脚都不行。
柳枝又去请丈夫帮她写入党申请，三铸不冷不热地婉言推脱了，“我现在对党有感情，缺认识。我要是能写，就先给自己写了。再说，我现在经常提笔忘字，有的字是竖心还是单立人，是草头还是竹头，都记不住了。你再等等，过一两年，咱俩一起申请。”
柳枝申请入党的事就此搁置下来。而周伊波在母亲的启发下，对入团的事思想上有了点萌动，接着他注意看校园里谁已戴上团徽。一天，他把母亲的话悄悄说给董国峻听。
董国峻听后，不以为然地答道：“住在我家南头的孟英华刚入团，上星期她碰见我，还动员我写申请呢！”
“是不是那个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那个傻乎乎的大个子女生？”周伊波问。
“是啊，就是她！每天雪花膏往脸上抹一层，裤腿前边都带棱棱，又香又俏。”董国峻确认并进一步描述班上五十多个人中的那位女生的特征。
“你和人家走在一起，才能闻见香、看见棱，人家也是向你显摆。我只记得她背‘民谚’那一课，把‘春雨贵似油，夏雨遍地流’，背成了‘春雨贵似牛，虾鱼遍地溜’，惹得大家哄堂大笑！”周伊波说着自己也笑起来。
“你小子真损！”董国峻笑骂道。
“你到底人缘好，人家还动员你呢！我连点风都没有觉出来。唉，也真是的，好事有谁会对我说？”周伊波笑道。
董国峻听出来，周伊波话里有嘲讽他的意思，回击道：“你年龄还没有过少年期的杠杠，人家都觉得你还太生，大人的事和你无关，所以没有告诉你。”
“你倒是过杠杠了，怎么除了孟英华，班上再没有别的人告诉你？”周伊波觉得实际上发展团员的事，董国峻也并不很清楚，孟英华的话不足为凭。
“孟英华说，按照校团委白书记的安排，班主任老师先推荐了八九个条件好的同学去听团课，让他们向高中的团支部提出申请。这些被推荐的种子，都写过不止一篇批判右派分子的文章和歌颂社会主义、赞美大跃进的诗歌。他们都经受了组织的考验，在政治运动和阶级斗争中有突出表现。你等着吧，在咱们班上很快就会有团支部了！到时候，人家也会大张旗鼓地宣传，咱们就可以见机行事了。”董国峻把听到的新闻与周伊波分享。
董国峻和周伊波的这次谈话后没过一周，初二（三）班团支部就成立了。团支部书记史纪钦是一个从农村来到古城投靠哥哥的青年人，虽然学习成绩平平，但大家都把他当老大哥尊崇。在同学眼里，他不仅年龄最大，从农村来、吃苦多，有社会经验；而且也懂政治、觉悟高，他在有官职的哥哥家里还能看到属于机密的报纸——“参考消息”。团支部成立后，在团旗的引导下，班上的团员和几个培养对象定期在周末到革命公园、烈士陵园、区文化宫去参加团日活动。孟英华还被选上初二（三）班第一组的小组长，帮助老师收发作业本，协助班长安排值日生。不少人主动去请教她如何写“入团申请书”。她原先的一些毛病改了许多，如有人踩了她的鞋她不再骂人，也不总爱在背后说同学是非了。她主动把自己的“入团申请书”底稿和一本“团章”借给董国峻，让他写申请书时参考。董国峻也让周伊波和宋婵婵看了这份底稿。宋婵婵在姑姑被定成右派后，没有以前爱说笑了。学校里知道她姑姑是右派的人不多，周伊波和董国峻俩人都知道，但他们都不会去传这种闲话。初二（一）班还没有建立团支部，宋婵婵也没有心情去想申请入团的事。当董国峻让她看孟英华的底稿时，她飘了董国峻的凉话，董国峻觉得她是在嫉妒孟英华。周伊波和董国峻都把孟英华的底稿作为模板，依葫芦画瓢写了“入团申请书”递交团支部。史纪钦让他们认真接受组织考验，争取先在思想上入团，一旦条件成熟，组织上就会发展他们。
因为受操场扩建工程影响，各班的体育课和课外活动都减少了，而勤工俭学劳动时间却陡然增加。从1959年初开始，教导处根据上级“学校是工厂，工厂也是学校”的指示精神，安排高中学生，每周有二至三次轮流在校办水玻璃厂、电解铜---硫酸铜厂劳动。他们在劳动中，衣服几乎没有不被化学原料腐蚀的，而且由于三四天值一次夜班，经常是睡眼惺忪，上课打哈欠、打瞌睡。初三学生在体育教研组老师的带领下，参加学校的土建和操场平整工程。初二学生到东郊建筑工地捡拾水泥袋和从旧厂房拆下来的“废铜烂铁”。初一学生在校内帮厨、修理教室里的桌椅、打扫环境卫生。从校门出来的学生，人们只要看见凡是灰头土脑、蓬头垢面的，一般都是初中生；凡是身上衣服窟窟窿窿的一定是高中生。
因为大多数学生都在学校灶上吃饭，学校贯彻上级大抓食堂工作的指示，还组织后勤人员和部分高年级学生参加代食品生产（注：用玉米杆、麦草、菜叶等加工制成粮食代用品---人造肉精、小球藻等），也从初二学生里抽少数人，直接到十几里路外的八府庄去拉新鲜菜、便宜菜。
一天，董国峻和周伊波又被安排去八府庄拉菜。前几次拉菜下来，伙食科蔡管理员特意向班主任表扬了他俩，以后有拉菜的活计就先想起他俩。俩人拉着车从学校东墙的工地大门出去，周伊波以驾辕老手自居，硬让董国峻坐在车上。他们过了城墙豁，沿着环城路，太华路往八府庄走去。因为是轻车熟路，很快就赶到了。先期到达的蔡管理员让农民把装好筐的大辣子和地头堆好的大葱、蒜苗装上车、捆绑好。俩人歇息了一阵，就开始返回。周伊波仍然坚持驾辕，让董国峻拉边绳：
“你在家当少爷的，跟着走就行了。”
“你才是少爷，家里的独苗、顶门杠，还不娇贵呀！快停下来换换！”董国峻在周伊波身边，看见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非得让他停下来不可。
“我主要是肚子已经饿扁了！好吧，停下来歇歇。”周伊波早上离开家时只喝了一碗面汤，他看见馍篮里只剩下一个窝窝头，就给妹妹留下，悄悄走了。拉了菜离开八府庄刚走出不远，他就觉得两腿发软，汗也比平时出得多。他把车停靠在路边，不由自主地往车上瞅了瞅，确实和往日拉的不一样，没有萝卜，也没有白菜，只有大辣子、大葱、蒜苗。他抽出两根大葱，即刻坐到路边的土包上，剥了葱皮就往嘴里放。董国峻跟着过去坐在周伊波跟前，看着他眼泪、鼻涕不停地往下流，掏出大手帕给他擦。周伊波把董国峻的手推开，撩起自己衣服的前襟擦过脸，又擦擦头。俩人歇了一晌后，董国峻扶着两个辕杆，周伊波拉着边绳，又慢悠悠地拉车上路。
团支部书记史纪钦在支部扩大会上传达校团委书记白丽红的讲话，“国家现在是困难时期，是自然灾害造成的，我们每个共青团员和积极分子都应当与祖国、与人民一道经受困难的考验。在灶上吃饭的同学要互让互帮，女同学帮男同学，个子小的让个子大的。在学校上伙的，回到家里，一定不要再吃家里的。不要跟家里人争吃喝。每人都有自己的定量，你吃了家里的，家里人吃啥？不要让家里人埋怨共产党，说大跃进不好、社会主义不好。”董国峻和周伊波作为团外积极分子，应邀参加会议，他们坐在教室的后排，聚精会神地听着。
晚饭时候，周伊波把分到的两个馒头和一碗菜汤几大口吃完，就赶快从食堂回教室看书。半年多以来，他每天都觉得肚子里空空的，大灶上的饭只能吃半饱。所以，除过学校规定的劳动外，按“劳逸结合”的精神，不再参加体育活动。下了晚自习回到家里，伊波不想与父母多说什么，打个招呼后就钻到小套间里歇息。周三铸和柳枝知道儿子正在长身体吃壮饭的时候，就托人到郊区买了些甜萝卜和红薯拿回家，洗过切成小块、煮熟，等着儿子晚上回来吃。可是，伊波回到家里，硬说“不饿”。柳枝每当听到套间里过了半夜床上还有翻身的声音，即问道，“伊波，饿了吧？起来吃点东西！”套间里的回答总是，“不饿，你们快睡吧！”每次听到这样的问答，周三铸都气得叫骂一通，“那么假气，和你娘老子还来这一套，不吃就饿死你！”后来柳枝在路上碰到董国峻，说起来伊波在家里的表现，才知道他是在接受团组织的考验。周三铸知道了原委后挖苦儿子说，“你想入团，就不要爹娘了，回家连口汤都不能喝？真有本事！”
尽管父亲还是经常对他发脾气，甚至骂他，但在伊波内心深处，他对自己的父亲，越来越理解和挚爱。他以前在假期里帮着父亲拉架车的情景，深深地印在脑海里，他知道父亲受过多少累，吃过多少苦。现在父亲有了新工作，不出去拉车了，却已经是一身病。他每当看到父亲晚上洗脚时，小腿前的皮肉按下去弹不起来，早上起床后面颊和眼泡浮肿，心中总是惴惴不安。他现在还没有能力为父母分担忧愁，但也不想在家里让父母更多操心，更不想去和父母、妹妹争口粮。
星期天，伊波在家里，时常遇到宋锺老先生来家串门。每当他进门，伊波就闪到套间里看书。他和父亲毫无顾忌地聊社会上发生的新闻和各种怪事，如护城林里杀人的事，半夜下火车的人在环城路上被抢的事等等。宋锺一走，伊波就出来对父亲表示不满：
“爸爸，你以后让老宋少到咱家来！”伊波的政治意识已经由蒙胧到清晰，在他看来，宋先生和父亲俩人都是在对社会主义制度发牢骚，他们的言论都表现出对政府、对社会的不满。他心里产生了一些莫名的紧张和反感。他知道学校里几个老师，还有婵婵的姑姑——-自己小学的宋老师，都是因为发表了对政府、对社会的不满言论，才当上右派的。
“咋啦？碍你啥事？邻居之间连说话的权利都没有啦？屁大个孩儿，管的还宽，现在还轮不到你！”周三铸收敛了很长时间的坏脾气又开始发作。虽然，他高声叫骂，却不在伊波身上动手。
伊波痛苦地感觉到他和父亲思想上的距离在拉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