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云接电话时,所长许大雷就在旁边,把张云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许大雷猜想一定是张云家里出了什么事,这样一想,心里便七上八下的。许大雷对张云家里的一切一直都是非常敏感的,也非常关注。
整个一个下午,张云都脸色阴沉,受他影响,许大雷也心事重重。
好不容易挨到下班时间,张云回到寝室,麻利地脱掉警服,换上一套深灰色的休闲装。自从当上警察以后,张云还从没有穿过警服回家,他知道疯癫呆傻的父亲最怕穿警服的人,每次看见都像老鼠见了猫,哆嗦成一团。张云不想让父亲连儿子都怕。
收拾停当之后,张云的目光落在了两床之间的桌子上,那是他和所长许大雷共用的一张桌子,虽然上面没有画上明显的界线,但从东西的摆放上依然可以看出两人中间是隔着界线的。各自的水杯和暖瓶都放在自己的一侧。张云的这边除了暖瓶,水杯,几本书之外最显眼的一样东西就是一张中年男人的画像。这是一个长相不错的男人。此时画像上的男人正慈祥地望着张云,目光关切而专注。这张画像是张云凭想象画的,画上的男人叫高山,是张云精神上的父亲,从张云上高中时起,这个自称高山的男人就每月给他寄钱写信,像父亲一样尽着义务,直到张云大学毕业。
张云刚考上公安大学时,高山第一次寄来的钱竟有三千元之多,信也写得很长,他说他很为张云高兴,很为张云自豪,他觉得自己三年的付出没有白费,非常值得。他还让张云注意营养不要过分节省,至于钱,他会及时寄来,让张云不必担心。
为了感谢高山的资助,张云曾无数次地写信过去,信里张云除了写上感谢的话以外还要求和高山见上一面,但每次都被高山拒绝了。张云毕业前,高山最后一次给他寄来了四千元,说是现在都兴送礼,他让张云也找找人,争取分到一个好一点的部门。这之后,高山再没给张云写过一封信,没寄过一分钱,这让张云一下子很难适应,倒不是为了钱,他已经毕业了,已经快挣钱了,已经具备了可以报答高山的条件,可这时高山却突然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
毕业后张云曾按着高山信上的地址去找过他,希望当面感谢他的资助之恩。同时张云还想郑重地叫高山一声爸爸,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把高山当成了父亲,他甚至怀疑高山就是自己的父亲,亲生的父亲。他想如果母亲还在世的话他一定要亲口问一问母亲,除了自己现在已经疯癫的父亲以外他是否还有一个父亲,如果有,那这个人一定就是高山,如果没有,那么这个叫做高山的男人为什么会这么执着地像尽义务一样地资助他、鼓励他、教育他。
当张云终于找到信上的地址时,却被住在那里的人告之他们是刚搬来的,他们不知道谁是高山。之后张云写给高山的几封信也相继被退回,理由是查无此人。看来高山真的是不想再和张云有任何的往来了。之后,张云就凭着自己的想象画了这张画像,压模镶框之后就一直摆在床头的桌子上,每天都能看见,每天都可以在心里叫他几声爸爸。
许大雷的那一侧除了暖瓶水杯之外就是几本杂志和报纸,杂志是公安系统发的那种水晶石之类的,报纸有晚报、晨报、参考消息。与张云那边不同,许大雷把自己这半张桌子压上了玻璃板,玻璃板下显眼的地方有一张许大雷儿子的照片,照片是七寸的,照片上许大雷的儿子穿着天蓝色低领小毛衣,手里举着一块饼干,样子很招人喜欢。每天许大雷都会过来看看他的儿子,哈腰低头亲一亲他的儿子,每次亲的时候他都在心里说,我的儿子啊!我亲生的儿子啊!其实在玻璃板底下被杂志挡住的地方还有一张照片,那是许大雷和妻子儿子照的全家福,没人的时候,许大雷常常移开杂志凝神静气地看一会,不看了,或有人过来了就再挡上,像做贼一样心虚。
许大雷进来的时候,张云正看着高山的画像发呆,许大雷故意咳了一声给张云一个动静,张云抬眼看看他,转身把换下来的警服挂到墙上,说,我今天要回家一趟,可能明天要回来得晚一点,先跟你说一声。
许大雷说,行,早点晚点没关系。顿一顿又有些小心地问:“是不是你家里出了什么事儿?”
“没什么事,就是想回家看一看。”张云依旧没有转过身来,他已经挂好了衣服,可手还在床上没来由地划拉着。
“要是有什么事儿,别在心里憋着,想开一些。”许大雷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说出了这句话。听了他的话,张云猛地转过身来,死死地盯着许大雷,一字一句地说:“好好的一个爹被人逼疯了,好好的一个家被害得家破人亡。你让我怎么才能想得开,换成你你会想得开吗?”张云阴冷仇视的目光让许大雷后背一阵阵发凉,他知道他又说了不该说的话,他又忘了自己的身份。
张云走了出去,关门声很大,显然是冲着许大雷的。许大雷的身体随着关门声颤了一下,心也一样,不过心颤的时间更长些。许大雷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脸上的那几条疤依然硌手。好在有眼窝,嘴角皱纹的陪衬,这几条疤已经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显眼了。
许大雷和张云同事四年,可至今连手都没握过。
张云来报到的那天,许大雷为表示对张云的重视,特意换了新警服,特别嘱咐所里的同志对张云要像亲兄弟一样。分局的同志向他介绍张云时,他热情地伸出双手,打算把张云的手紧紧地握起来。可张云却像没看见一样,把脸转向了别处,和另一个只有过一面之交的民警热情地打着招呼。许大雷的两只手就那么没有目标地伸着,半天没缓过神来。当时,所里的同事和分局的同志都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并都用异样的眼光盯着许大雷,这让许大雷感到很不自在。从那以后,许大雷就有了自知之明,知道张云反感自己,他再没有主动与张云有过任何肢体上的接触。张云对他也是一样。没事的时候,张云和其他几个年轻的民警喜欢摔摔跤,掰掰腕子什么的。看他们玩得高兴,有时许大雷也忍不住想过去凑凑热闹。可每次只要他一过去,张云立即退出。这样几次之后,所里的同事们也就都知道了他们之间存在着隔阂,于是都背着张云在许大雷面前说张云的不是,说张云不懂事,从小没人管教,即使念了那些书还是没教养。每到这时,许大雷都会替张云辩解几句,说些好话,说张云年轻,经历特殊,让大家在生活上多关心张云。尽管所里的同事把这话不止一次地传给张云,可张云对许大雷的态度依然没有转变,工作以外,还是一副拒之千里的样子,而且有好几次都让许大雷很下不来台。
尽管如此,许大雷对张云能够主动到他们平安派出所来工作还是很高兴的。因为凭张云的成绩和毕业的学校他完全可以分到一个更好的部门。可他偏偏来了这里,这不能不让许大雷高兴。虽然他意识到张云也许就是冲着自己来的,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自己不是正要给张云一些补偿吗?何况连许多刚毕业的警校学员都不愿意到他们平安派出所来,张云怎么说也是公安大学毕业的,比警校的中专生高着一级。
许多人不愿意来平安派出所的原因就是这个派出所挣钱少,确切一点说是外捞少。这个派出所地处郊区,辖区内的居民多以种田为生,生活并不富裕。所以每每遇到法律法规上没规定,下边派出所却都在灵活执行着的罚款事项,许大雷都一律予与否决,他对他的手下说:罚什么罚,农民挣钱容易吗?动不动就罚款,心宽的还行,生几天闷气就过去了,要是心窄的还不气魔怔了。他的话不是没道理,在基层工作十几年,他太了解农民的苦处了。所以和他们打交道时,许大雷总是从对方的角度考虑问题,只要是不触犯法律、法规的,只要不是对他人构成威胁的,只要是他的职权处理范围之内的,他都尽可能公正而宽厚地裁决,决不让当事人多花冤枉钱,更不随便罚款。这使得这个派出所的民警们的额外收入远远低于其他同行,这也是其他人不愿意来这里工作的原因之一。但,几年来,这里的治安状况却是不错的,除了偶尔有一些打架斗殴、家长里短的纠纷之外,刑事案件远远低于其他派出所辖区,这让许大雷常常拍着胸脯非常豪气地说:我们虽然穷,却穷得有志气,穷得干净,穷得问心无愧。
张云是骑所里的摩托车回去的,骑到半路才想起姑姑让他买铁链的事儿,于是从一个岔道拐下去,去到另一个镇上的铁匠炉。其实平安镇也有铁匠炉,也能买到铁链,可张云不想在平安镇买。他在平安镇派出所已经工作了四年,加上又是本镇人,镇里人对他家的情况了解的太多了,见了面总是问这问那,又不好不搭理人家,这让张云很为难也很反感。
到了铁匠炉,张云停了摩托车,很不情愿地走过去。他已经决定了要将爸爸锁起来,尽管他一千个不愿,可也没办法,爸爸是疯子,他别无选择。铁匠炉前冷冷清清,除了一个像是主人的老头以外再没有其他人。门前一条绷得紧紧的八号线上搭着十几条铁链子,长短不齐,粗细不一,张云一条一条地摸着,不知道应该选哪一条。粗的太沉,细的又怕不结实,也怕勒着爸爸的皮肉。见他来来回回地摸着,一副犹犹豫豫的样子,老头就有些不耐烦,“你到底要什么样的,粗的还是细的,是拴牛还是拴狗,你告诉我,我帮你挑。”
“我……我……”张云一时语塞,不知应该怎样回答。
“到底是拴啥呀?说话呀!这玩意儿有啥好挑的。”
“拴……”张云差点把实情说出来,赶紧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就买这两条吧!”张云随手拽下两条。
张云快到自家村口时,看见弟弟张星正在路口等他。张星穿了一件深色的夹克,屁股搭在摩托车座上,叉着双腿,正回头冲他笑。几个月不见,张星又强壮了一些,也帅了一些。
“你骑的这是谁的摩托车?”张云停下车问。张星的“坐骑”是川崎125,张云寻思靠着张星每月六百元的工资根本不可能买得起这么好的摩托车。
“二哥的,他非让我骑。我平时办事总骑它。”张星得意地说,并抬起脚跟在摩托车上磕了一下,好像车就是他自己的,他想踹就踹,很随便。
张星从十四岁开始走入社会,如今已经整整十年了。用他自己的话说,这十年,什么人没见过,什么苦没吃过,什么罪没遭过,什么委屈没受过。
虽然比哥哥小着两岁,但张星和哥哥相处时却很有哥哥的气度。当初知道他和哥哥只有一个人能继续读书时,他毫不犹豫地把机会让给了哥哥。
本来按姑姑的意思是想让张云下来,让张星上学。哥哥嘛,就要有哥哥的样子,就得担当起养家的重担,何况弟弟张星的成绩比张云要好。可张云那时一心要读书,一心要读出个名堂来,他才不管什么哥哥弟弟,上学的机会要靠自己争取。所以他对姑姑的安排很不满,跟姑姑吵过几次,还绝过食,愣是三天没吃饭。姑姑慌了,张星也于心不忍,于是就和姑姑说,还是让我哥念吧,我哥长得就文静,像个念书的人,我下来挣钱供他,他要是有出息了,我不也一样借光嘛。
张星比哥哥学习好,这是公认的。用教过他俩的班主任老师的话说,张星比他哥聪明,可也比他哥实在,实在的人容易吃亏。
实在的张星离开学校的第二天就后悔了,于是又忍不住跑到学校,可他不敢进去,因为他已经和老师说了退学的事儿,已经说了要供哥哥上学,他不能说话不算。
那天张星缩在学校的围墙根儿底下,哭了好一阵,他哭他死去的妈,哭他疯了的爸,他哭他夭折的小妹妹,他哭他即将开始的让他害怕的生活……
哭过了,也就想开了,明白了他的学生时代彻底结束了。
那年,张星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