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几天后,张星的姑父赶来,向收容所交足了相关的费用之后才将张星领了出来。这时的张星已经瘦得让姑父不敢认了。姑父领他吃了饭,洗了澡,又在小旅店里住了一宿,这才领他踏上了返家的列车。火车还没有到站,张星就要下车,说什么也不肯跟姑父回去,姑父苦口婆心地劝,几乎动了手要打他,可张星依然不肯改变主意。车上的人都看着他们,都说张星不对,都说张星应该跟姑父回去,后来乘警也来了,张星这才答应跟姑父回家。可下了火车改乘汽车的时候张星又变了卦,说什么也不上车。姑父没办法,只得依了他。
姑父临回家时把身上的几百元钱都给了张星,并嘱咐他一定要常给家里写信,好让家里人知道他在哪儿,免得让哥哥和姑姑担心。说着说着,姑父也哭了起来,他说他知道张星心里苦,这么小就要挣钱养家,偏偏自己这个当姑父的又没什么本事,帮不上什么。“等你哥毕业就好了,那时你就不用这么难了。”这是姑父安慰张星的话。
从那儿以后,张星一直没有回过家,他要在外面混出样儿来再回去。
见张星不愿意回去,欧阳光就说,那你就到我店里干零活吧,一个月三百块,管吃管住,保证不能差了你的工钱。这样张星就去了欧阳光的酒店。
去酒店之前,欧阳光让一个小工领着张星去洗了澡,理了发,换了一身酒店里的工作服。两人回酒店时,欧阳亮也在,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张星一阵儿笑着说:“我弟弟真干了一件出彩的事儿,瞧这小伙子长的多材料,一看就机灵,不像一般人。你在这儿好好干,亏待不了你,我们可不像那些包工头,欠着工钱不给。”
二哥果然说话算话,到日子就开资,不拖不欠,张星心里甚是感激,就想找机会报答报答这哥俩。
几个月以后机会终于来了。
那天几个小青年喝完酒结账时看出多算了几十块钱,本来这在饭店里是常事,宰着算,宰不着拉倒,更正过来就是了,偏偏这几个小青年好较真儿,想借这个机会打打折,见服务员不同意,就说了不少难听的话。欧阳光本来就骄横惯了,只听得了自己损别人,受不了别人损自己。于是就冲着那几个人骂骂咧咧,“你们算是哪路的东西,想在我面前立棍,你们也不打听打听这是谁开的店……”
那几个人也不示弱,说:“打折是抬举你,你要是不说好的把我们惹急了一分钱不给你,还去投诉你,看你能怎的。”
欧阳光一听更来气了,说你敢,不给钱试试?
双方三说两说就吵骂起来,男人吵架动手快,没过几秒钟欧阳光就大喊一声,给我打!结果他手下的几个男服务员谁也没敢上前,只有他一个人冲了上去。当时张星正在后厨择菜,听到前面有动静,扔下手里的菜就跑了出去,正看见欧阳光以一对四。张星犹豫了一下,还是冲上去,揪住一个就打,张星从十四岁就干活的手握成拳头特硬,打得城里没干过活的小白脸嗷嗷直叫。
这以后欧阳光对张星刮目相看,工资也涨了一百,还说要让张星给他当保镖,张星嘴上说行行行,心里却说,你是啥人物啊,还要保镖。
和欧阳光比起来,二哥说话更实在也更让张星佩服甚至感动。
二哥说:“你和小光算是朋友,朋友之间理应互相照应,你能在这种情况下挺身而出说明你这个人讲义气,重感情,交朋友就要交你这样的。不过以后要是再遇到这样的事儿,作为小光的朋友你要帮他压事,他冲动,你就要冷静,不就是几十块钱的事吗,给他抹了,让他高兴,以后不愁没有机会宰他。这做买卖不能看一时的赔赚,争一时的长短,要往长远了看……”
就是在这次,张星将自己家里的事原原本本地和二哥说了。说了父亲的疯,说了妈妈和妹妹的死,说了他和他哥受的苦。
二哥听了,唏嘘了好一阵。第二天二哥就给张星放了三天假,让他回家去看父亲。
这是张星离家两年后第一次回家,父亲还和两年前一样,白天呆呆傻傻,晚上疯疯癫癫。张星那次回家没有见到哥哥,姑姑说,你哥马上就要毕业了,分到哪儿还不知道,不过当警察是肯定的了。张星听了很高兴,哥哥当了警察,他们家的地位无疑也就提高了,没有人敢再欺负他们了。
张云和张星一直唠到很晚,只在天快亮时才睡了一小会儿。
第二天一早,两人早早起来,洗了脸,刷了牙。吃饭时张云说:“我今天没请假得早点回去,要不所里有什么事就麻烦了。”张星看了看张云,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咽了回去。过了一会儿,张星才笑了笑说:“你回吧,你那是正经工作,马虎不得。不像我,想干就干,不干拉倒。”
张云说:“你在家多呆两天,给爸好好洗洗,把家收拾收拾。要不别人该笑话咱了。”
张星说:“这还用你说,我回来干啥来了?光想锁他呀!”
张云回平安派出所就必须经过平安镇政府。镇政府离派出所不远,也就一公里多一点,是几年前扒了老楼重建的,与其配套的是前后四栋家属楼。
在平安镇,镇政府家属楼是最高档的小区。小区里设有健身房、娱乐室、台球馆,还有图书馆、阅览室。院子里有回廊、花园、假山,还有一些供小区里的孩子们玩乐的滑梯、秋千、转马。小区里的这些配套设施如果在城里算不得什么,也就一般般,甚至连一般般都够不上,但在农村就不一样了。
张云路过镇政府门前的马路时,看见一群人正围在那儿,里面不时传出女人的叫骂声。张云停下摩托,问是怎么回事,一个围观的人认出他是派出所警察,示意他自己过去看看。张云挤进人群,见一个身穿粉红色睡衣的瘦女人正努力地把一个男孩的胳膊往后拧。就像电视里好人抓坏人,警察抓小偷时的拧法。开始张云还以为是哪个母亲在教育自己的孩子,后来一看,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那女人穿的睡衣质地很好,闪着金属一样的光泽,就像电视里大户人家的太太临睡前穿的衣服一样,只是人家是在卧室里,而这个女人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大庭广众之前。
再看男孩的穿着就差得远了,上身是在小镇市场里花二十元就可以买到的化纤衣服,下身是洗得真正发白又被真正弄脏的牛仔裤,脚上一双开胶球鞋。
男孩也就十一二岁的样子,一张并不难看的脸上满是泪水和汗水。
“你这个小流氓!”那女人继续骂,“敢踢我女儿,我女儿是你可以踢的吗?啊?”那女人边骂边腾出手去打男孩的脸,男孩缩脖扭脸地躲着,却还是躲不过女人的瘦巴掌。
“干什么!干什么!有话不能好好说吗?干吗要打人家孩子?”张云走过去,口气很大地训斥那个女人。那女人转过头来,张云这才看清了她的真面目,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张云面前的这个女人不丑,可也绝对不美,将将够得上五官端正。她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瘦,瘦得两腮无肉,颧骨突出。
这个女人张云认识,知道她是镇长的第二房老婆,叫马凤珍。原配夫人和镇长做了二十年的夫妻,后来不知为什么,俩人突然离了婚。之后半年,镇长再婚。娶了小他二十岁的马凤珍。这之后马凤珍也就堂堂正正地住进了镇政府大院。
虽然镇长和原配夫人离了婚,但因为俩人还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儿子,所以一直都没有断了来往。在双方亲属的眼里,他们还是夫妻。特别是镇长的弟弟妹妹们还一直称呼镇长的原配夫人为嫂子。而对马凤珍他们就没有这么客气,从不管她叫什么,甚至连个好脸色都没有。他们一直认为是马凤珍破坏了哥哥的家庭。
虽然张云没穿警服,但马凤珍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是派出所警察,于是她马上像见了自己的侍卫一样命令张云:“你来得正好,你给我好好教育教育他,最好把他送到工读学校去。他竟敢打我的女儿,我女儿是他打的吗?”说着马凤珍又激动起来,又伸手去打男孩。
许是被马凤珍的话吓住了,许是男孩认出了张云是警察,以为张云就是来抓他的,总之那男孩好像被定住了一样,任由马凤珍抽打连头都不敢扭一下,一双眼睛却死死地盯住张云,好像张云随时都会扑过来……
这双惊恐的眼睛让张云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小妹妹,他清楚地记得,当年许大雷在他们兄妹面前殴打父亲时,小妹就是瞪着这样的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许大雷。想起妹妹,张云心里忽地就燃起一团火。这是从昨天下午开始就一直压抑着的一团火,他曾对许大雷压抑着这团火,对疯癫的父亲压抑着这团火,对暴躁的张星压抑着这团火,他也曾对那些明着是来帮忙实则是来看热闹的村民们压抑着这团火,而现在,这团火忽地就燃了起来,张云的愤怒就在这一瞬间爆发了。
“你住手!”张云喝了一声,冲过去抓住马凤珍的手腕子像撕扯一块破布一样把她从男孩的身上撕扯下来。马凤珍哎哟着,顺着张云的力道向后退着,也许是张云的力气过大,也许是马凤珍过瘦,在风中站不住脚,总之,张云松开手时,马凤珍并没有停下来,她又向后退了几步,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周围立时响起一阵惊叫声和哄笑声。
镇长的老婆当众摔了屁墩儿,而且是劈开双腿摔的,摔倒时她正面的人都看见了她里面的三角裤衩和三角裤衩以外的黑大腿里子。这真是奇耻大辱!
张云一向谨慎,做任何事情之前都想到了有可能发生的后果,但今天的这个后果他却没有想到。
张云知道自己闯了祸,心里一阵紧张,刚刚燃起的怒火悄悄熄灭。他蹲下来,对着正要发作的马凤珍说:“对不起,三舅妈,我不是故意的。”
“你还知道我是你三舅妈?你对你三舅妈就这样!难怪你们家要遭报应。”马凤珍边说边一巴掌甩过去,张云一偏头,马凤珍的手只扫到了他的头发。见张云躲过了自己的巴掌,马凤珍张嘴就骂,她骂张云疯了的爸,说他该疯,她骂张云死了的妈,说她该死。她说张云照这样下去,全家都不得好死。
马凤珍对张云家的情况还是比较了解的,这都是她的镇长丈夫告诉她的。镇长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张云父母所在村的治保主任。张云父母出事的第二年,治保主任出任该村的书记一职,因为有一张函授大专的文凭,又很会用小鸡炖蘑菇一类的土特产讨得上司的欢心,所以不久后就被调到镇里当上了副镇长。因为和区里的职权人物私交甚密,所以前任镇长调走之后就由他接任镇长一职。小镇不大,加上周围二十几个自然村人口也不过三万。但能统帅三万百姓,对于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民来说也算是光宗耀祖的事情了,所以镇长的脸上时常流露出一种小人得志的神情,仿佛他就是真神下凡,理所当然要统治三万苍生,这样镇长在说话时总要仰起脸来,眼睛向上看,眉毛向上飞,完全没有了当年做治保主任时对许大雷等人的那种讨好的神情。当然,对上面的官除外。
因为镇长和张云曾在同一个村子住过,所以左拐右拐都能沾上点亲,按辈分,张云应该管镇长叫三舅,无疑马凤珍就是他三舅妈。只是在这之前,张云从未管她叫过,也没和她主动说过话,不过现在,他主动叫了,而且叫得诚心诚意。
其实张云的一声三舅妈已经让马凤珍的火气消了一些。自从她和镇长结婚以来,婆家的亲戚一直拒绝称呼她什么,特别是镇长和原配夫人的儿子当面一直都管她叫“哎!”背地里则管她叫“那人儿”,他这么一叫,镇长兄弟姐妹的孩子也都跟着这样叫,让马凤珍觉得自己虽然嫁了镇长,但还是个外人。
张云回到派出所时已经快到九点了。许大雷刚刚开完每天例行的早会从楼上下来,看见张云,笑着打了招呼,张云也回敬了他一个礼貌的微笑,是典型的皮笑肉不笑的那种。
张云回到寝室换好了警服,又在高山的画像前凝神静气地站了十几秒钟,这才去了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