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失足
惊闻童先生杀人入监,我怎么也不信,无奈从各方均得到证实。我依然不服,忿忿思忖:能让童先生动杀机的人,必定该杀。
童先生是我最崇敬的老师。十多年前,童先生教我们外国文学。那时他40多岁了,依然独身。童先生不但课讲得好,而且踢得几脚好球。同学们课上课下都喜欢他。他也就和我们无话不谈。我们那时20多岁,正对异性十分向往,于是对童先生独身颇不理解。童先生便绘声绘色地讲解独身的好处。我们一个个听得被被服服。我本人甚至不自觉地仿效先生,直到临毕业也没泡过一个女朋友。可就在我们为毕业去向而伤脑筋的时候,童先生开始大张旗鼓地恋爱。而对象则是让我们许多男生垂涎三尺却可望不可及的“班花”。当时我们都尽量躲着童先生,免得他老人家因为难以自圆其说而不好意思。可童先生却并不避讳,召集了我们班里平时和他比较密切的十来个同学,去他家吃饭。
童先生坐在中间,一条胳膊揽着我们那娇滴滴的班花,爽朗而明媚地谈笑。班花看起来也是大大方方,反而我们这些她的同学倒显得羞羞答答。事后我们总结时才想到,本来我们是有权利开他们一点玩笑,甚至稍稍捉弄他们一下的,结果却弄得那么尴尬。每个人的感觉都不一样。我是发自内心喜欢童先生的,但我那时依然很嫉妒他。席间童先生不时炫耀着恋爱的美丽。有同学以童先生自己先前关于独身之美丽的论断反驳他。童先生不急不恼,笑道:“春有香花秋有月──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比我这老古董还冥顽不化!”
我们还能说什么?
不久,毕业分配公布,班花留校了。
大家各奔前程,但还留意着班花和老师何时办喜事。后来有消息传来,班花已经甩了童先生。我们对此都感到有些震怒,纷纷赶回去慰问童先生。先生见我们一个一个义愤填膺,反而开导起我们来:“不要那么想你们的同学,我都不相信我的学生会蓄意这么做。一个人永远有选择的权利。如果她明明不喜欢我了,却为了社会舆论委屈自己,那才是真正的虚伪,真正的不道德……”
先生的一席话说得我们面面相觑。当今之世,像先生这样豁达仁厚的君子,还能有几人呢?我们只能深深地祝福他老人家,同时在心里祈求上帝多多关怀这样的好人,不要让坏人靠近他,因为他太缺乏防范意识,他眼中的世界要比真实的世界好上不知多少倍。
下面我要告诉大家童先生杀人的大致过程,我将尽量不带倾向性和感情色彩。
两年前,童先生和一个打扫卫生的校工发生了一次性关系。他必是把这看作一场浪漫的爱情开端。而女工却并非他眼中的灰姑娘,也并不打算跟他浪漫下去,她要求童先生用钱“摆平”这件事。物质财富恰恰是童先生的弱项,他没法满足她。灰姑娘的神话一旦破灭,童先生就不再有耐心搭理她。可是她纠缠不休,并且威胁要把事闹大。童先生这时才发现这是他无法接受的,他不能让大家知道他竟和一个这样的人为伍。所以,童先生杀了她。
有同学感叹,这点事搁在别人头上根本就算不上什么──不就是搞了个女人吗──可童先生却惨到了这种地步。我说,像我们这些呆在地面上的人,摔个跟头,站起来就是了。可童先生是踩在云朵上的人,那一交摔下去,还有个好吗。
当然,现在谁也帮不了童先生。其实仔细想来,我们什么时候也没有真正帮过他。我们总是够不着他。
正常丈夫老是怀疑她和小林有什么事。她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小林和她在同一间办公室,但他们很少说话。小林对人很冷淡,她甚至觉得和他在一起工作挺闷的。不过丈夫不解疑,总看出她的神情“不对劲儿。”开始还好,只是偶尔盘问一两句。渐渐的,这样的审问成了家常便饭,并带着威胁,要她“交待清楚”。她真觉得受不了,甚至老远地一看见这个家就头痛。有一天,下班时间已过,她还坐在那儿不动弹。小林出了门又折回来,郑重其事地问她是否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助。她站起身,走出门来,对小林说:送我回家。小林就默默无语地陪着她走。你该陪我走走了,你不知道我每天都在为你受罪呢……她悻悻地想。平时她要坐公共汽车的,今天她突然不想坐了。走着走着,她发觉身边的这个男人又高又大又温暖,竟抑制不住软软地靠在他身上。这时她才知道有一颗心为他跳得如此急骤。这天晚上,丈夫没有盘问她。她却心平气和地等着,一直等到半夜,她等得不耐烦了,就主动问他:“你干嘛不要我交待清楚?”“不用问了。你今天心里没鬼。你的脸色从来也没有这么正常过。”他那副神态就像个活神仙。
旧梦重温
坐柱长椅上等她的时候,我发觉离婚并没使我更成熟一些。随着时间的迫近,我的心情居然会如此地忐忑和激动。我试着嘲弄一下自己,但也无济于事。
有一个疑问是她会不会来。打电话约她时,我自己忽然发现原以为很充足的理由实在是漏洞百出。所以我没有等到她明确的答复就挂掉了电话。我这会儿在这儿等她完全是怕她万一会来。
迟到向来是她的美德之一。我想起这一点时其实还没有到约定时间。我说不好这是怎么一回事,不过这和我们那几年一起生活的情形非常相符。我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林荫小径最远的转弯处。如果她真来了,我希望能比她早一点看到“对手”。
但这一优势并没让我占到任何便宜——我的确先看到了她。她因为还没有看到我,脸上依然春光明媚,而我却一下子陷入一种忧郁状态。同时我感到惊诧不已的是,我竟然有过这么一个楚楚动人的妻子。这之后她也看到我了。她还装成没看见的样子,但我不怎么费劲就看了出来……她的脚步忽然放慢了,而且表现出显然有点儿过分的旁若无人的傲慢。
她穿看那件我最不喜欢的金黄色连衣裙。我不喜欢是因为她穿着它似乎比太阳还耀眼。但今天我却感到一丝慰藉——看来她非常看重和我的约会。挑我最不喜欢的衣服穿,显然是经过反复思考的,颇能体现她的匠心。
“你好。”我说。坐在那儿没动。
她冲我嫣然一笑。我觉得她很有朝气。她步态优雅地走近了,在我留给她的位置上爽快地坐了下来。“看表——我来晚了吗?”
我被动地看了看表,然后郑重其事地说:“很准时。”我觉得我的语调里不自觉地带出了一点儿阿谀的成分。快别这样了,妈的。我暗自修正着自己。
接着她信心十足地开了我个玩笑,好像是说我终于长大了一点什么的——这我倒不太在意。而且我也因此感到可以再放松一点儿。我把手搁在她的肩上。等了一下,手指又抬高一些,轻轻碰了碰她的下巴。
她笑了起来,“看起来你进步真不小。”
我忽然一阵心血来潮,“干吗坐在这儿。我们又不是中学生,何必那么正规。到我那儿去?”
“夫人知道吗?”
“不,没有。不,我是说现在没有夫人。”
我说完好好看了她一眼。她显得挺无所谓。
“你呢?”我也尽量问得平淡些,“你怎么样?”
“我挺好。”她应声说。却没有下文。
我也不好再问。忽然想起她对我的建议不屑一顾,不免有点儿难堪。
“好吧,就去你那儿。”她说。
走在路上,不时有过路的男人盯着她看。这倒和前几年的情形差不多,但她那会儿远没有现在这么洋洋自得。
一个骑自行车的家伙从我们身边擦过去,他马上回过头来看她的正面。他一下子发现我正用含笑的目光等着他,立刻显出一脸的尴尬。
“你可真够迷人的。”我说。
“别太勉强了。我听着都不对劲儿。”
“不,说实在的。有时我真想你。你信吗?”我忽然被自己的诚恳打动了。于是话就说得很有点语重心长,虽然我预感难免要遭到她的揶揄。
“我信。我也想过你。”她竟是极认真地说出这话的。
一时我们都不吭声,默默地在林荫下走着。空气里忽然添上一股甜丝丝的清凉。又有谁的目光在远处盯着我们。我无意再拿它们开心,只是感觉到这些目光中的妒意让我心醉神迷。在他们的眼里,我们不过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侣吧。其实岂止如此,我们不光是热恋过,而且还离过婚呢!
到了我们原来的家,我突然觉得刚才那一阵的情意绵绵很是可笑。我弄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克制着自己,我不想太扫她的兴。再说我也觉得自己这种飘忽不定的情绪很不值得发扬。
她在熟悉的长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忽然欠起身来。我还以为她要说什么,可她只是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她握住了门把手才回过头来,脸上的那种笑似乎很让人体谅。
“我得走了。对不起,我在这儿实在呆不下去。”
于是我就客客气气地一直送她到楼下。
大仙班老板打算宣传自己的企业,制止销售的滑坡。广告做了许多,收效不大。他托我请了一个“大记者”。我知道那些老记者第一句便会问我有什么业绩。所以我干脆给他拉来了一位作家。可能是在家呆得太久了,作家显得傻呵呵的。老班向他介绍产品和生产工艺,他摇头说不懂,还不断地打瞌睡。气得老班撇下秘书陪他,把我拽到休息室冲我问罪:“你可真能糊弄——在哪儿请来这么一位大仙?白费我一上午,还得搭顿酒。”我只好陪不是,说好歹打发了吧。这时秘书来电话,说作家不听他的汇报,自己去厂区溜达了。“那你就领他去各车间看看吧。”老班似乎觉得有点门儿,“这作家说不定是务实派。”过一会儿秘书跑来了,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我请他去车间,可这老先生理都不理我,趴在养鳖池看王八呢。”“什么?不看车间看王八?”老班气得脸都绿了,“着什么急呀!告诉食堂把那道鳖汤撤了——这回我偏不给他吃!我让你惦记我的王八……”我也觉得脸上不太好看。大约个把月之后,老班满脸喜气地来找我。原来那位作家写了一篇文章,说老班的企业环保意识好,净化工业废水竟能养鱼养鳖。正赶上世界环境日,新华社转发了这稿子,全国各地的报纸又纷纷摘发。结果客商蜂拥而至,省市领导倍加垂爱……“一定请作家去我那儿好好吃顿王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