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就是这样形成的:从单细胞藻类发展到高大树木,从细胞之间没有分工的低等植物发展到花叶繁多的高等植物,从水中登陆到地上。这样的过程现今的文字不难表达,在今天的任何一片森林中行走几十米就能看到这纷繁复杂的变化的某些64过程,然而它却是植物在几亿年演变着的道路上反复摸索、出生入死的经过。它给人类的丰富启示在人类毁灭之前是真正永恒的一一许多新的发展途径在尝试之后又被放弃;为了生存发展就必须要有大勇气冒险;各种结构的不断增加、减少、再增力口;有的植物整科地遭到毁灭,只留下化石作为见证;同样的植物在一个时期是森林中的主宰,而在另一个时期却是大树下矮小的臣民!美国著名作家、博物学家彼得法布在他的著作中,把地球上植物的发生、发展过程浓缩在一天24小时之内,所得到的数据是饶有兴味的,足以使现代人三思三省。
以最早的微生物发生于午夜为起点,到下午八点以后一也就是一天的时间过去六分之五以后,海洋中的生物才繁殖旺盛。在下午9时以前,植物登上陆地;9时50分,石炭期的森林达到全盛时代。到下午11时以后,近代开花植物开出第一朵花。直到午夜完结前仅剩下十分之一秒的时候,人类有记载的历史才告开始!远在人类出现之前,森林就为他们搭起了绿色的帐篷,空气清新而湿润,林地是柔软的,并且有了无名的小花,微笑着,像森林的公主一样迎接人类的到来。古人类在树上攀援,在藤条上荡秋千,从各种野果的浆汁中获取营养,有野兽可供食用。茹毛饮血在现在听来是可怕的,在亿万年前却是森林中最美好的野餐……
我们现在的所有人的祖坟都在森林中。
我们以后的所有的后人的生命之摇篮仍然在森林中。
让我们放下斧子!人啊,你应该忏悔!沙漠!沙漠!几年前,笔者从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中曾听到:沙漠正在包围南昌。这个消息使我震动,也触发了最早写作此文的冲动。而实际上面临这种危险的,又何只是南昌?作为滥伐森林的最终的后果便是水土流失之后的土地沙化、沙漠的进逼,只是因为都市的高楼大厦霓虹灯大汽车小汽车阻挡了我们本来就短浅的目光,即便沙临城下也会视而不见。
辽宁朝阳地区,1983年夏末,笔者因为前往讲学而着实领受了一番风沙的滋味。
早晨,太阳和天空便是灰蒙蒙的。
街心仅有的一棵还算粗壮的大树下,是众多的老人和孩子,散步,练拳,享受这朝阳市里也许是惟一的一点早晨的绿色。
为什么说是早晨的绿色呢?太阳升高后温度升高得很快,稍稍平静一点的风沙随即漫卷,树叶上便是一层厚厚的沙土。出朝阳市,路边要么无树要么立着几株半死小'活的小树,如同一个小卒面对着万马千军似的风沙。
不知道是风卷起的黄沙,还是黄沙刮起的风。
山坡上的一大片将死未死的荒草中只有星星点点的业已衰败的绿色,更多的是荒山秃岭。
农田里的高粱比一根筷子略长,颗粒可数。
行人的脸上身上无不灰尘仆仆。
就在那几天,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到了树的可爱,看不见绿色时心的孤独。
这是一个全国出名的贫困区,没有树木没有森林,怎么能不贫困呢?
查朝阳地方志,几百年前,这一带还是水草茂密气候湿润的森林草原地带,蒙古族人民在这里辛勤游牧,牛羊成群,十地肥沃。至今朝阳地区还有不少蒙族的后人。战争和砍伐带来的变化就是眼前的这一番景象它与沙漠之间的距离可谓咫尺之遥了!朝阳的例子并不是绝无仅有的。
据侯仁之先生考证,我国乌兰布和沙漠也就是因为砍伐森林和垦殖而形成的。在汉代开垦之前,这里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阴山为森林所覆盖。汉朝屯垦之初,设朔方郡下辖6个县,东汉史学家班固记载说,这里“数世不见烟火之警,人民炽盛,牛马布野”,鼎盛时期人口有13.6万余人,到后汉只有7800余人。垦殖破坏了植被,地方叛乱后汉民退却,垦区荒芜。已经没有植被覆盖的土地加速侵蚀,表面沉积粘土被强风剥落,沙碛随风飘扬无可阻挡,最终导致了沙漠的形成。
沙漠里出土的汉墓棺底层高出墓外地表一半多,足见这里的地表由于强风所蚀下降了一半多,以致现在仍为不毛之地。
我国东部科尔沁地区,在宋朝还是“地沃宜耕种,水草便畜牧”的好地方,至金代由于过度放牧和滥伐使草场退化。明末清初,这里战火未及,人们又疏于耕种曾有短暂的复苏。19世纪后期,清政府为了增加财源,实行放荒招垦,仅1907年一年,王公贵族在科尔沁左冀中旗放荒8万多公顷,净收入白银23.8万两。无极限的索取、过量的垦殖后又因天然肥力不足而弃耕。但,草原植被已破坏殆尽,风蚀之后沙质沉积层掀起,肥美的草原成了今天的沙地。
古老而神秘的中美洲文明的瑰宝一玛雅文明从热带森林中崛起,到公元250年时,玛雅文化、建筑、人口达到鼎盛时期,科学的发达甚至使当今寻找玛雅遗迹的人都感到惊奇,然而,因为森林破坏所造成的恶劣环境,公元800年,玛雅文化开始崩溃,不到100年时间几乎人烟绝迹,世人惊呼:玛雅文明在一个晚上消失了!1987年早春,大旱。
长江不再是长江,浅浅地更加沉重地流经武汉,像一条浑浊的小河。
武汉三镇的人们大开眼界:长江几乎江底朝天了,长江大桥8个大桥墩,只有3个尚在水中,其余5个已赤裸在春天的阳光里。
孩子们在江滩上追逐,一片片的泥沙一堆堆的乱石,先前因为江水掩盖了一切,现在人们看见了,长江的河床正在不断抬高,淤积着越来越多的泥沙。
长江,水的源泉。
也是沙的源泉。
不敢想象的是:如果这一场干旱继续延长,或者每年出现,中华民族的又一根命脉会不会堵塞?在堵塞之后,这些泥沙会不会泛起,在铺天盖地的狂风中,武汉三镇有没有可能被掩埋?在原先的鱼米之乡、中国的腹地会不会出现沙漠瀚海?有一个青年诗人徘徊在江边,她写了一首诗作为投稿寄给我,开头的那几句至今不忘一一知道你流淌了千年万年,今天突然地拐弯,是因为闯进一片戈壁才流泪的吧?连呼吸也细了,弱了呀!长江裸露出白色的沙滩从三个桥孔间缓缓移过……
留下这一个历史性的镜头是至关重要的,对于长江来说一现本色其目的无非是想告诉人们:无可奈何,我带走了多少水土!难道说这还不是沙漠前进的序曲吗?难道说我们还不应该从以前唱了多少年的长江边上风车的古老民歌中猛省过来吗?难道说中国人对古文明的挥霍、浪费以及糟蹋还不应该三省三思吗?
黄河的水土流失前文已经写过,长江在今年春天使武汉人看到的那一片白色的沙土,却只是它全年水土流失面积36万69平方千米中的一点一滴!全国水土流失面积已从解放初期的116平方千米扩大到153平方千米,约占国土总面积的六分之一。每年流失土壤50亿吨,等于在全国的耕地上削去一厘米厚的肥土层,流失的氮碟钾相当于4000多万吨化肥,接近目前全国化肥的年产量!这些可以测算的数字足以使中国人惊心动魄,而数字以外所包含的灾难却是要从现在开始的几代人来体验的,那就是土地沙化面积的扩大。
我国的沙漠及沙漠化土地,在解放初期为10亿亩,至今已扩展到195亿亩,占国土面积的13.696。在这扩大的9.5亿亩沙漠化土地中,草场占7.7亿亩,耕地1.8亿亩。就在我们为了国事家事公事私事为了自己和儿子孙子占房提干入党挤进第三梯队而忙忙碌碌时,眼下一亿亩耕地和全国三分之一的天然草场,正面临着沙进人退的威胁。
中国土地沙漠化的速度,正以每年1000万亩的面积居于世界领先地位!面对着这样一番情景,我时常怀疑这是梦一人们砍伐森林时的残暴,以三刀两斧破坏亿万年文明的力。
失去森林之后黄河与长江的愤怒的两种表现:或是让土地龟裂或是让洪水淹没乡村、城市,其结果都是沙漠的出现。沙漠在推进。
沙漠在吞噬一个山头。
沙漠在吞噬一片草原。
沙漠在吞噬一处村庄。
沙漠的吞噬有时借助着风,有时却是无声,在人们的梦里,沙漠没有梦只有目标,谁要说沙粒不团结谁就是蠢驴,沙漠是一支组织得极好的进退有序的专与人类为敌的队伍,它先前的蛰伏极有耐性是因为它熟知人类的德行中的贪婪和欲望,人类太爱护自己太贪财,人们迟早会把树砍光的,在小树还没有长起来之前,它们出发了,不动干戈却能让千里沃野成为不毛之地,进而它们窥视着已隐约可见的城市,城墙早已拆光,人们依旧在寻欢作乐,在它们前进的道路上,正是人类充当了它们的开路先锋,没有比沙漠听见砍伐之声更加兴高采烈的了,这意味着树木正在倒下,道路已经开通……
人,可以局部地治理沙漠,却无法从根本上抵挡沙漠。人也决没有伐木时的勇气。
凡是沙漠前进的地方,人类便逃遁。
逃遁的路上倘若有树,照样砍……
终于有一天,我们的后人无处可逃,不再发疯似地从曰本、西欧进口高级轿车,赶紧从非洲买来骆驼,驼峰将成为新的时髦,重新去踏出一条丝绸之路……
我真的做了一个梦。在楼兰古城。
一位挖掘女尸的考古学家,我的同乡上海人,50年代北京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我的大师姐。
我跟着她一起挖掘一具女尸。
挖掘历史的一个碎片。
挖掘一个恶梦。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我念着这两句诗壮胆。
沙漠。风蚀土堆。露出地面的云母石。
罗布泊,当年一个烟波浩渺的内陆湖,因为水源枯竭现在滴水不存,没有水的湖是死去的湖,只有死一般的沉寂,而且它巳成为这一大片沙漠上黄风的归宿。
在一个陡坡上,有外露的已经风干的树枝和芦苹干。我想起了这里原先的树木和水草,芦苇是只能生长在河边泽国的。
女考古学家却由此发现了一个古罗布泊人的墓葬,一具女干尸,尖下颏,深陷的眼窝,高而尖的鼻子,薄薄的嘴唇紧闭着,真美!女尸的上身裹在一条手织的羊毛布里,下身围着一块羊皮,头戴羊皮小帽,帽子上还插着两根雁翎。
墓穴里还有草编的箩筐及篓子。
这是一个少数民族的劳动妇女,如果她活着,现在是3900岁的高龄,她死的时候40多岁,因而现在看来还是风韵犹存的。
另一个奇迹是:女尸身上的虱子作为当今世界最稀有的寄生虫标本也保存下来了,连体外感觉毛都是完整的。
我真希望女尸能重启朱唇,说说3900年前的楼兰,城内纵横的街巷,酒楼小肆,还有佛塔下前来朝拜的各路高僧;由楼兰走向内地的来自波斯、印度、大月氏、叙利亚的使者。
后来,晋代高僧路过这里,寻访楼兰不遇,他实录的这儿是“恶鬼热风,遇者皆死,无一全者,上无飞鸟,下无走兽”。楼兰已经被沙漠埋葬。
而波光水影芦苇摇曳水草丛生的罗布泊也已成了“热风恶鬼”的地盘涂炭生灵的刽子手!力为什么美好的事物总是短暂的?
为什么青青的草地总是嫩弱的?
为什么邪恶如沙漠却能横行无阻,侵吞一个古城不算还要风化一个湖泊?
我问女尸。
我问骆驼。
我问天我问地我问昆仑山我问孔雀河。
我问楼兰残剩的佛塔。
我问彩色壁画的痕迹。
一切都是沉默的,只有风沙的肆虐。
木鱼声,诵经声,祈祷声,我佛慈悲,怎么连你也给埋葬了呢?
一束残存的木简。
依稀可见的是魏晋时期西域长史府属官和屯田垦边将士所写的文书档案。
祖宗们实在想不到,屯垦的丰收给后人留下的是沙漠和废墟!为了种粮,红柳砍光了,胡杨砍光了,芦苇砍光了。
女尸的无言是在说还用得着说吗?
3900年前,她的墓坑里有树枝、芦苇、草编的篓筐,那时候有树有草有水。
她身上的羊毛和羊皮告诉后人,那时候的罗布泊边,饮水的牛羊是悠然自得的,罗布泊里倒映着天上的白云,在夜晚,则是一湖碎了的星光月色,是流动着的湖底的水晶宫殿……
女尸的帽子上插着两根雁翎,那时天上的飞鸟也一定和人很亲近,它们在湖畔的水草丛中驻足,然后再飞向自由的蓝天,一切都不是想象。
罗布泊畔的女尸实际上是一幅楼兰当年的风俗图。
绿色的丛林。
清澈的湖水。
飞翔的大雁。
丛生的野草。
在这一切自然景观的掩映下,是楼兰,是古罗布泊人的居住地,是平静、富足而又充满着宗教色彩的西域风光的生活。
当屯垦兴起,绿色渐少,古罗布泊人的生活的平静被打破了,可是谁也不知道这最终意味着什么。女尸地下有知,她终于没有弄明白为什么忽然间她曾希望来生转世仍然去耕耘的土地没有了!罗布泊也没有了!她曾多少次在湖边顾影自怜,娇羞而又自豪地看着湖水中的自己,把雁翎斜插在羊皮帽上……
枯荣家园梦,伐木者,醒来楼兰,你知道吗?
从你被埋葬以后,风沙四时不断。
沙漠一天一天在扩大。
人类一天一天在退却。
而且,还有人在砍树,把胡杨林当作柴火烧掉。沙漠已经把楼兰的后人赶到了昆仑山下。
人们会去昆仑山砍树吗?
沙漠会把昆仑山吃掉吗?
在沙漠的进逼面前,人类当然不是完全无所作为的。只是我们不要再以征服者的姿态出现,而以诚挚的善良之心去谅解自然体贴自然,为我们已经作了孽的祖宗赎罪,为我们将来的子孙造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