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一下添了三个差不多大的孩子,而且还都在哺乳期,一个孩子的奶水现在要分给四个孩子吃,这让吴桂贤感到难以招架了。白天还好说,她可以求助于邻居家几个有奶的媳妇轮流帮着给喂奶。可到了夜里,饿上来四个孩子像狼崽子一样齐哭乱叫,桂贤只能以自己两只干瘪的奶子穷于应付,一会儿给这个吮吮,一会儿给那个嘬嘬,孩子吸不出奶,哭得反倒更厉害了。家里没有别的东西可喂,好在就点小麦面,等孩子们饿的时候,她就半夜起床熬面糊,一人喂上半碗,就都不闹了。匡火鼎担心桂贤的身子,提出让邻居给抚养两个。桂贤不同意,说孩子是你救来的,在他们死去的爹娘面前,你发誓要为他们把孩子抚养大,我就是再苦再累,也不能让你在人前说不起话。桂贤对烈士遗孤的眷顾之情,深深打动了匡火鼎。
现今四个孩子四个姓,名字谁跟谁都不沾边,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几方几家凑在一起的‘攒班子戏’。匡火鼎觉得,这样既不利于弥合孩子们心灵上的创伤,也不利于一家人情感上的融合。于是他决定,让孩子们都随匡姓,名字重新取,正式确定他和孩子们之间的父子关系。顺着大儿子匡大山的名字,他把李要东的儿子李小牛改名为匡大地,把韩六子的儿子韩臭改名为匡大禾,把何楚亮的儿子何远征改名为匡大柱。匡火鼎问老婆这么叫行不行,吴桂贤喜盈盈地赞美道,听着很大气,叫着也上口,俺大字不识一个,你说好就好,俺都依你。
一九五八年,十八岁的大儿子匡大山当兵走了,后来从部队上找了媳妇成了家,生下了他们的儿子匡世宗,如今匡大山已经是部队上的团长了。二儿子匡大地、三儿子匡大禾长大成人以后,匡火鼎先后为他们盖了新房娶了媳妇,小日子过得还算温馨。匡大柱长到九岁那年,也就是一九五一年,被在香港的姨娘接走了,直到现在也没有他的音信。每每提及匡大柱,匡火鼎吴桂贤时常会抱怨他没良心,说他父母的尸骨都还在匡家峪埋葬着,纵然不为养父母,也该回来为自己的亲生父母烧烧纸圆圆坟。老人的心情完全可以理解,匡大柱毕竟被他们风里雨里养活了九年。
爷爷奶奶当年的故事,对匡世宗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他崇拜爷爷,同时也敬重奶奶。桂贤奶奶身上闪耀着的伟大人格,不知不觉就在他的脑海中形成了他对女人善恶美丑的一种标准取向。他甚至认为,如果要找媳妇,仪表美与不美权当其次,只要她的那颗心仿似奶奶就好。妹妹匡世玉就是他心仪已久的对象。
过去,在对待世玉的求爱上,世宗时常闪烁其词,半推半就,既想应诺,又顾及家人的反对,尤其是爷爷奶奶。如今他要上学走了,是时候给世玉一个透底的交代了。他松开世玉,扶她坐在床沿上,深情地说:“世玉,你的心哥全都理解,但你要等哥上完大学,回来再谈这件事。尽管三叔不是爷爷亲生,咱俩没有血缘,但总归是一家人,咱俩的事不比旁人,必须从长计议,不能操之过急,惹怒爷爷奶奶、三叔三婶,反而于事无补,弄巧成拙。”
世玉扑闪着两只充满疑惑的眼睛,盯着世宗说:“只要你心里有我,别说等四年,等十年八年,甚至一辈子,我都愿意。但愿四年之后,你不要给我从大学领回个嫂子来。”
“放心,哥心中只有你,纵有一百个天仙,也难抵我小玉妹一个。”
听了这些通心彻肺的话,世玉的白脸蛋上顿时露出灿烂的笑容。她依偎在世宗的身边,温情地说:“哥,到了学校,记着给我常来信,我会想你的。”
明天就要上学走了,头天晚上,匡世宗正在小西屋收拾行囊,就听有人敲门,转身一看,原来是卢旺堆的闺女卢花。她蓬着头,垂着脸,红着眼圈,没精打采地靠在门框上。匡世宗赶忙停下手,拍了拍褂子的前襟,迎上前去,和悦地说:“啊,卢花妹子,好稀罕,快进来,坐,坐。”卢花被世宗拉到屋里坐下,撇着嘴,泪珠子扑扑簌簌就掉下来了。世宗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卢花为何这般伤心,遂反复追问,问也不答,越问哭得越痛,泪珠滴在鼓起的胸前,将姑娘的短袖的确良白褂浸湿了一大片。懵懂中,世宗猛地想起她跟世勇退婚的事,心里就猜,难道退婚不是卢花的本意?是她爹自作主张?一股同情之心禁不住油然而生。问道:“卢花,我正想问你,你跟世勇的事,为啥会闹到这步田地,是你俩闹别扭,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卢花气恼地站起来,用两只白净的小手拭了拭眼泪,将退婚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里里外外一股脑儿诉说了一遍。听罢,世宗长叹了一口气,心想怪不得爷爷说,卢旺堆退婚完全是出于跟他的成见,就说:“卢花,早知如此,你就该及时找见世勇,讲清缘由,说明你还在爱他,世勇也许就不会离家出走了。”卢花羞答答地说:“俺不是没想过,可俺没料到他会跑得比兔子都快,头天刚退婚,第二天就听说他跑了。俺知道,世勇是带着对俺的恨出走的。他肯定在骂俺绝情,骂俺攀高枝、趋炎附势、薄情寡义。俺想了,俺必须找到他,当面把话向他说清楚,让他知道俺是咋想的,让他不再恨俺,让他回心转意,他就是跑到天南海北,俺也要跟他见上一面。”卢花走前一步,抓住世宗的手,泪眼汪汪地哀求道:“世宗哥,听说明天你就要上大学走了,俺来就是想拜托你一句,到了北京帮俺打听打听世勇的消息,打听到了就给俺来个信儿,随后俺就去找他。”世宗动情地说:“难得你有这份心,请放心,只要能找到他,我一定把你的心事说给他。”卢花感激世宗对她的理解。
第二天一大早,许多得知消息的人提前就来到大街上,都想送一送有史以来村里走出去的第一位大学生。匡世宗右肩上背着一个蓝布包,左肩挎着一个军用帆布兜,一边和家人唠着亲情,一边朝村头的公交车站点缓步而行。街上的人们纷纷拥上前去,拉住他的手亲切地寒暄。
“大侄子,这是一点核桃,带着到北京吃。”张家大叔掂着一篮子干果直往世宗手里塞。
“兄弟,这是你嫂子头天晚上为你煮的咸鸭蛋,带上,路远,饿了就点补点补。”姓匡的一个大哥边说边就拿着鸭蛋往他兜里装。
世宗面对热情的乡亲,嘴里不住地说着,谢谢了,东西就算了,不好带。
懒汉匡靠社凑到世宗面前,伸出大拇指夸道:“老侄子,叔早就看你不是凡人,怎么样,被我说中了吧?考上大学等于是中了状元,将来官帽一戴,小汽车一坐,洋烟一叼,整日吃香的喝辣的,再不用来咱这穷山沟里出苦力流臭汗了。”
世宗笑了笑,说:“少废话,说说你的地,种得怎么样?别都撂荒了。”
“荒不了,荒不了,孬好收点就够吃了,少孩子没老婆,收多了也没用。”匡靠社摇头晃脑地说。
世宗说:“什么收多了没用?多余的粮食可以换成钱,存起来,将来可以讨老婆用。”
“又拿叔开玩笑,就我这寒酸样儿,谁肯嫁给我?”匡靠社自嘲道。
世宗眉头一蹙,煞有介事地说:“只要你照我说的去做,我敢担保,不出三五年,定有女人求上门来。”
匡靠社的脸唰地就红了,腼腆地说:“果真有那一天,叔要好好谢谢你哩。”
两个人的对话,引得街上的人们嘻嘻哈哈乱笑。
恰在这时,大街前方突然传来一阵粗放的歌声:
水儿清,地儿肥,
布谷鸟儿声声催;
牛儿叫,马儿咴,
哥哥扶犁妹相随;
春儿种,秋儿实,
支前送粮打倭贼。
……
这是一首全村人再熟悉不过的歌谣,早在打小鬼子的时候,全解放区就传唱起来了。这首歌的作者,就是大字不识一斗的抗日民兵大队副大队长匡华堂,凭着他的一张嘴,硬是反反复复给哼出来的。今天,十几个民兵老战士站在大街上,在匡华堂的指挥下,专门为匡世宗举行了这样一个特殊的欢送仪式。
“好,唱得好!再来一首!”人们围着唱歌的老战士大呼小叫。
匡华堂拄着拐杖,踮着一条残腿,大嗓门呼唤着就要走到跟前的匡世宗:“孙子,你能考上大学,爷爷们都为你高兴,大家没啥好东西送你,只想给你唱支歌,让歌声伴你进京。”顿了下又说:“误不误你上车,还想听吗?”匡世宗望着与他结下深厚感情的英雄老战士们,激动地说:“谢谢各位爷爷,误不了上车,唱吧,大家都爱听。”匡华堂起了一句头,雄壮的歌声再一次回荡在大街小巷的上空:“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全国爱国的同胞们,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唱完歌,世宗赶忙过去同老人们握手告别,夸他们歌唱得好,祝福他们健康长寿。匡华堂、卢大旺、匡土根、三愣子等人一起围过来,握住世宗的手,含着泪说:“孩子啊,你真给爷爷们争脸啊!匡家峪能出你这么个后生,俺都觉得脸上有光哩!”匡土根垂着半截残臂,用一只好手拽着世宗的衣袖,恋恋不舍地说:“你这一走,我们这几个老家伙就再也吃不上你给挑的水送的粮了。”世宗理解老人的心情,指着身边的小妹匡世玉说:“土根爷爷,不怕的,我走后还有她呢。”匡世玉赶忙给老人们透露了一个消息,说:“爷爷们不必担心,世宗哥已经帮我们新成立了一个伤残军人服务小组,有后街的四喜、小北门的文涛、还有张家胡同的水罐和翠翠,共五个人,我是组长,我们会经常到烈士陵园看望你们的。”匡土根赶忙说:“好,好,还是世宗想得周到。”正在大家依依惜别之时,疯七爷在一旁又跳着舞着吼起来了:“旋风——红旋风——大家看哪,墓地里的战友们都来给世宗送行来了……”街上的人们一起把目光投向东南方向,果然有一股旋风腾空而起,旋风裹挟着沙石树枝,雄赳赳气昂昂地朝村子涌来,瞬间飘到村边,犹如一群天兵天将,飞跃沟沟坎坎,掠过房顶树梢,转眼就来到大街上,旋风亲吻了一下街上的人们,绕了一个圈,调转头就回墓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