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芳妈妈终于盼来儿子小土的刑满释放。
小土又高又瘦像根竹竿，风吹欲倒。他的头发已经半白，泛黄的皮肤没有一丝血色，一口稀稀疏疏的四环素牙齿东倒西歪，满脸疲惫，双目无神。美芳看到儿子的样子，说不出有多心疼，抱着儿子哭泣道：“我可怜的宝贝儿子呀，你在里面不知受了多少苦呀，怎么被折磨成这副模样。从前，你的脸蛋可是白嫩嫩红彤彤的呀，都怪妈妈没有能力照顾好你。”她边哭边咬牙切齿地咒骂林勇这个畜生，骗人钱财不得好死。
那一天的晚饭无比丰盛。“红烧幸福鸡”、“温炖喜庆鱼”、“香煎平安蛋”、“油炸快乐虾”、“粉蒸吉祥糕”，还有那给儿子滋补的老母鸡，在锅里冒着香气，让人垂涎欲滴。四套碗筷，四个杯子里斟满了浓郁香醇的花雕酒。
美芳妈妈端起酒杯，说：“这坛花雕状元红是我生下小土后就埋在地里，到现在已经三十二年了，今天我盼得小土回家，比他考上状元还高兴。老糖、小土、冬妹，我们共同干杯，欢迎我的宝贝儿子回家。”她说着举起酒杯和大家碰杯便一饮而尽，糖爷爷和小土也都跟着喝了个杯底朝天。冬妹从来没喝过酒，她心惊胆战，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呆呆地望着杯中酒出神。美芳妈妈不高兴了，她犀利的目光中有一种不可侵犯的威严，冷冷地说：“冬妹，难道你不欢迎哥哥回家？这杯酒可是哥哥的接风酒，你一定要喝。况且，这酒又不是毒药，甜甜的好喝得很，你喝完一定还嫌不够呢！”美芳说着替冬妹盛了一碗热腾腾的鸡汤，说道：“先把酒喝了暖暖身体，再吃碗鸡汤压压酒。”
几年了，这是美芳妈妈第一次帮冬妹盛汤，冬妹的心突然颤抖了一下，不觉抬起头看美芳妈妈，正好和她慈祥、柔情、温存、充满母爱的眼神相遇，冬妹只觉得心中发酸，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感到暖洋洋的，遂端起酒杯一口气喝了下去。
美芳妈妈又给每人的杯子里斟满了酒，还分别夹了许多菜，说：“小土是我的儿子，可你们也都是我的亲人！这些年大家辛苦了，先吃些菜填填肚子再继续喝酒。”
在从前，美芳妈妈也让冬妹和她同桌吃饭，可一般都是青菜淡饭，桌上偶尔也有鸡鸭，可看到美芳妈妈冰冷的眼神，她哪里敢动筷子。今天的美芳妈妈是那么慈爱可亲，这就是她梦中的亲娘呀！妈妈两字在冬妹的喉咙里翻滚着。
美芳妈妈微笑着看他们吃完了碗里的菜，举起酒杯深情地望着糖爷爷，说：“这杯酒，我们一起来敬老糖，感谢老糖这些年的照顾，更感谢他救了冬妹，把可爱的冬妹带回家，让我们多了一位亲人。小土，冬妹，我们一起举杯敬糖爷爷。”
冬妹举起酒杯看着糖爷爷，心里不知是爱是恨，她又想到了自己的亲生父母。她好羡慕小土有美芳妈妈，有妈的孩子是个宝呀，可自己的父母呢？你们到底在哪里？我想你们呀！她在心里祈求糖爷爷：“求你了，大慈大悲的糖爷爷，求你告诉我，我的父母到底在哪里？我要去找他们。”她心里想着，泪水已不由自主地溢了出来，眼泪和着酒，随着干杯声一饮而尽。
美芳看冬妹又喝了一杯酒，心中高兴，又拿起壶给每人斟满了酒，端起杯子满怀深情地看着糖爷爷，说：“这第三杯酒，敬我和老糖，老糖对我一见钟情，追求我、照顾我已经十几年了。我答应过老糖，等儿子小土回家，我就嫁给他，今天，我要履行对他的诺言，正式和老糖结为夫妻，并由两位晚辈给我们证婚，祝我们从此以后风雨同舟，白头偕老。”美芳看着旁边发呆的小土和冬妹，嗔怪说：“真是两个傻孩子，你们还傻愣着干什么？快举起酒杯，祝贺我们吧！”
两杯酒下肚，冬妹已经感到神思恍惚，不胜酒力，可面对美芳妈妈义正词严的理由和说一不二的权威，她哪里敢不喝，只好端起第三杯酒仰头灌进肚里。
美芳看着满脸泛红、水眸迷离的冬妹，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她很快又给四个杯子里斟满酒，柔声道：“这第四杯酒，让我们来敬小土和冬妹。俗话说选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小土已经到了成家的年龄，冬妹还小，需要哥哥照顾。今天晚上，就是你们的洞房花烛夜，明年给我生个胖孙子，愿你们从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和和睦睦，恩爱到老。”
长这么大，冬妹还是第一回喝酒，况且，喝的又是美芳妈妈精心准备的陈年花雕状元红，三大杯下肚，早觉得心慌口渴，血往上涌，她迷迷糊糊地听到美芳妈妈说今天晚上就是她和小土的洞房花烛夜，心里又急又惊，想完了，我的死期到了，顿觉脑袋轰炸，头痛欲裂，天旋地转起来。美芳妈妈又给她灌了几大杯酒，可酒醉心明白，为了避免美芳妈妈再给她灌酒，只好假装不省人事沉沉睡去。美芳妈妈看着烂醉如泥的冬妹，诡笑着对儿子小土努努嘴，说：“你媳妇醉了，还不快扶她回房去睡觉。你们的新房我已经布置好了，被子也是新的，今天是你的洞房之夜，千万要打足精神，要在今晚给我生米煮成熟饭，明年给你妈生个胖孙子。”
冬妹被小土抱着扔到了床上，酒精使她浑身像着了火，身体如散了架似的动弹不得，只好由小土脱光她的衣服，任凭他的双手在她全身揉捏着，臭烘烘的舌头在她嘴里搅动，牙齿在她的乳房上瞎咬胡啃。她想推开他，可浑身没有一丝力气，手脚像是被束缚住了，身体里却不由自主地荡漾着一股萌动的燥热与快感。朦胧中，身上的人已幻化成了她的梦中情人李强，顿时，一种颤栗酥麻的感觉弥漫她的全身，让她无法自已，这是一种处女特有的感觉，一种既害怕又渴望的感觉。
“李强哥哥，我好幸福，你亲我，抱紧我，不许离开我，李强哥哥，我爱你……”冬妹若梦若幻地呢喃道。
听到“李强”两字，小土的手和嘴全停住了，高涨的热情立即降到零度，心里燃起熊熊妒火，勃然大怒，他一把拉起冬妹，一耳光狠狠扇在她脸上，骂道：“小婊子，他妈的骚货，李强是谁？你们是什么时候搞上的，什么时候和他偷的情？快说，我打死你！”
冬妹的酒被打醒一半，醉眼里，她看见光溜溜的小土红涨着脸，恶狠狠地瞪着自己。天哪！她记起了刚才的情景，刚才亲她的人不是大学生李强哥哥，而是强奸犯小土。心里羞愧难当，急忙拉过被子遮住自己赤裸着的身体。又想到刚才小土腥臭的舌头和烂牙，瑟瑟发抖的身子起满了鸡皮疙瘩，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哇”的一声，刚才吃的食物酒水，连同胃汁胆液全部汹涌而出，吐得她天旋地转，上气接不上下气，床上地上到处都是污物。吐完后脑子又清醒了三分，这几年受的委屈，借着酒精的力量猛然爆发，泪水像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平时不敢说的话和羞于启齿的心事脱口而出：“怎么了？我就爱李强哥哥，他是大学生，是高考状元，和你这个强奸犯比是天上地下。”
小土听了如吃蟑螂般难受，暴跳如雷地大骂：“臭婊子，居然敢吃我家的饭，还去偷人，我让你去偷，我今天打死你，打死你这个臭婊子。”一连串的耳光打得冬妹眼冒金星，鼻血四溅。
今天的冬妹似乎彻底疯了，不要命了，她歇斯底里地大哭着尖叫说：“你去问问你那个地主婆母亲，我到底有没有白吃你们家的饭，我可是带了六块金条来到你们家的。你们不要以为我小就好欺负，想把我捏在手心里控制我，我的心雪亮雪亮的。地主的女儿对我好，是想我当她儿媳妇，死了这条心吧！强奸犯敢再动我一根毫毛，我就杀死你们全家。我之所以一直到今天还没有走，为的是要糖爷爷告诉我，我的父母在哪里。我已经受够了，我再也受不下去了，糖爷爷敢再不告诉我，我就去公安局告你们，告你们想谋财害命，那时候还要打断我的腿去上海要饭，告你们抢了我的六块金条，告你们全家把我灌醉，让刚从监狱里出来的强奸犯再来强奸幼女。你们试试看，谁敢再欺负我，我就和你们拼了。我只要有一口气在，我就要杀死你们全家。”冬妹哭骂着跌跌撞撞地跑去灶间，拿来了一把菜刀疯狂地挥舞着，乱砍着。想到伤心处，她就用菜刀砍伤自己的手臂，殷红的鲜红冒了出来，她就狂笑着，蘸鲜血在棉被里、墙上、床上到处写着画着，说是要写遗书，写状子……
美芳妈妈做梦也没想到，平时寡言少语、声音似蚊子的冬妹，今天一喝酒竟然变成了母老虎。可她的话又是句句在理，并不像是酒醉后的胡言乱语。假如她真去公安局告发他们，恐怕是不好收场。何况，小土有前科，再惹来官司，岂不糟糕。听她口口声声呼唤着李强，难道她真和大学生李强谈恋爱了？这些话一定是李强教她的。想到这里，美芳不由吓出一身冷汗，看着瘫坐在旁边气呼呼的儿子，既心疼又无奈，示意儿子睡到堂屋去，不许再碰冬妹。
冬妹折腾到天亮才迷糊睡去，醒来后忽冷忽热发起高烧，嘴里喊着李强的名字，三天粒米未进，躺在床上尽情地想着李强，用憧憬和幻想编织着与李强的爱情故事，如痴如醉地进入甜蜜迷人的梦境。到第四天，她一闭上眼睛就会恍恍惚惚地见到李强，清醒后又觉得这只是梦不可能实现，就又昏昏沉沉地哭了起来，哭累了睡，睡醒了哭。直到第六天，她已经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美芳妈妈一次次从门缝里偷看冬妹，她似乎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现在的冬妹已经长大，不再是从前那个逆来顺受、听人摆布的小女孩了，美芳妈妈实在不敢再去激怒她。看着猥琐发呆的儿子小土，知道他降服不了冬妹，不由发出一声声长叹，心想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广播里天天在报“严打”，看冬妹已经六天没吃东西了，美芳妈妈心里紧张，她怕冬妹死在家里真要惹来官司，遂熬了稀饭喂冬妹喝。可冬妹的心似乎已死，迷糊中紧咬牙关。到了第七天，冬妹已经奄奄一息，眼看就要不行了。美芳急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好找糖爷爷商量。糖爷爷对冬妹早有了恻隐之心，毕竟人命关天，孩子又是他亲手抱来的，眼看着她长这么大，多少有点感情。可他是个死心眼，眼里只有美芳，他懂得美芳的心思，所以从来没敢开口为冬妹说话。现在看美芳没了主意，试探着说：“这孩子实在太倔强了，假如真死在咱们家，我们不仅要赔丧葬费，更怕要惹来官司。不如我们让她走，让她去晓城找她的亲生父母，只要出了这个门死活就和我们没有关系了。”
美芳妈妈看着在一旁发呆的儿子，长叹一声，说了句：“命该如此！”便不再言语。
糖爷爷急忙熬了一碗小米粥，与美芳一起端到冬妹的床边，美芳抽泣着对冬妹说：“一直把你当女儿养这么大，让你嫁给小土哥哥也是因为我们爱你，舍不得你嫁出去，没想到你什么时候和李强谈起了恋爱。你爱李强也是对的，人往高处走，他毕竟是大学生嘛！你只要不被他玩腻了抛弃掉，我们也就没有白养你一场了。你先起来喝碗粥，等你身体好了，我就给你路费，让你去找你的亲生父母。现在，我们已经把你养这么大了，他们应该不会不要你了。”
朦胧中，冬妹听见美芳妈妈说“让你去找亲生父母”，一颗将死的心又升起了希望，睁开眼睛看着糖爷爷。糖爷爷急忙把她扶了起来，接过美芳的话，说：“是的，你美芳妈妈说了，只要等你身体好了，我们就让你去找你的亲生父母。我是在晓城的第二市场捡的你，你的父母一定就在晓城。”
冬妹无力地点了点头，美芳妈妈急忙把粥送进冬妹嘴里。
冬妹本来就没什么病，只是醉酒和心结。现在有了对父母的期盼，她的心情像春日里的太阳灿烂无比，身体很快就恢复了，几天后已是痊愈。
一天早晨，冬妹收拾完碗筷，被美芳妈妈叫到跟前，说：“这些年，一直把你当女儿看，养了你这么大，本来指望你和小土哥哥一起给我们养老送终，可你的心气高，小镇容不下你，我们也强留不住你。你现在已经长大了，翅膀硬了，可以飞了。虽然我们一万个舍不得你，可我们也没有办法留下你，只能让你走，你今天就坐车去找你的亲生父母吧！”她说完从身上小心翼翼地掏出三元钱，还有糖爷爷写的一个地址——晓城第二市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