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伟雄的老婆突然出现在大陆转移了苏爱然的注意力,她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自己今天冲动之下失了业的事,索性连李杏的电话也没回。
当晚,常桂红没回南城的家,两个女人把君君哄睡之后,彻夜长谈,商量对策。之前,苏爱然咨询过律师,也上网查了一些相关案例。估计陈天这辈子所有的“好运”都透支在这次车祸上了:出事前,车险刚好到期。因为陈天开车稳当,连剐蹭的事故都没出过,所以,两人一合计,除了必须买的交强险,就没有再买任何多余的商业保险。而陈天撞死的林伟雄孤身一人在大陆开食品厂,在台湾上有七十多岁的父母,下有四个未成年子女,老婆做全职太太。如果按我国法律计算,光是这个人死之后的被抚养人的生活费就够苏爱然喝一壶的。苏爱然只恨计划生育没有推广到全世界。更要命的是,当时林伟雄车上还装载了一些刚买的新锐艺术家的雕塑和画,准备放进装修的新家里,这些东西加起来也值个几十万,都让陈天一猛子给干得粉碎。保守估计,苏爱然至少要赔给对方一百万。
苏爱然在纸上写下自己的计算结果后,常桂红当场嘴角就起了个大燎泡,一百万,还是底线,她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儿子去世后,她最担心的就是苏爱然改嫁,给君君找个不靠谱的后爹,或者干脆把君君带走让她这辈子彻底孤独终老。但是现在,她觉得要是苏爱然改嫁能找个大款把陈天的债务解决了,也未必是件坏事儿。这样,就只剩一个关键问题:去哪儿找那么缺心眼的大款。
缺心眼的大款不好找,就只能从现有问题入手。常桂红充分发扬辣老姜的精神,翻箱倒柜给自己找出一套陈天装修婚房时穿过的工作服,又翻出一副苏爱然去年给自己的、用了几次早就不热也没舍得扔的暖宝宝贴在膝盖上试了试,“你去找身旧衣服,明天我跟你一起去,看我眼色行事。”
任凭苏爱然怎么问,常桂红就一句话,“你要不知道怎么办,你就哭,剩下的交给我。”
婆婆嘴这么严,苏爱然也就不再问了。陈天死之前,苏爱然特别喜欢计划将来,比如:君君将来念大学是在国内好还是出国好呢;两个人退休的时候是开房车环球旅行呢,还是报个邮轮团环太平洋……那时她常常能半宿半宿地跟陈天计划这些没影的事儿。现在的她连明天的事儿都不想计划,她的生活充斥了太多没办法解决的问题,比如索赔,再比如,她跟常桂红算是什么关系。理论上讲,这种事她应该跟远在杭州的哥嫂以及跟哥嫂一起生活的父母商量。但陈天去世的时候,哥哥已经背着嫂子给了自己五万块钱救急了,现在再找他们,就真成了那些年跟网友一起在网上口诛笔伐过的不懂事的小姑子了。她还是习惯性的有事儿依赖婆家,可有时她也忐忑,没准常桂红是忌惮着儿子还在自己这儿,迫不得已才家里家外地帮自己张罗各种烂事。
但,家务事儿谁又能分得清呢?苏爱然的事儿不就是君君的事儿么?苏爱然过不好,君君能过好就怪了——常桂红想得非常清楚。比如对方来索赔,她就自认为看得比苏爱然清楚,台湾人的老婆缺钱么?不缺,半年没有动静,一有动静就要钱,很明显是处理完所有事儿之后发现感情上过不去。只要感情上帮对方过了这个坎儿,钱什么的都是小事儿。常桂红打定主意要卖惨,只要让对方知道自己过得不好,对方估计也就死心了。她假想的台湾女人是个瘦瘦小小、说话嗲里嗲气的软蛋。结果第二天一见面,常桂红心里凉了半截。
第二天是个星期五,常桂红光想着怎么战斗,一点儿没察觉苏爱然不用请假、不用上班的异样。苏爱然提前送君君去幼儿园,没敢叫常桂红一起去。张老师把苏爱然叫到办公室,忧心忡忡地告诉她:君君之前也欺负小朋友,但都没有引起太坏的影响。这一次,君君是不声不响张口就咬!“我已经跟对方家长谈过了,君君爸爸刚去世,小孩子承受不了。他们也表示理解,但是再有下次,就很难办了。”
苏爱然对张老师再三道谢,临走前老师又叮嘱她,“在家尽量不要以小孩为中心,不然小孩很容易变得自私的。”
虽然老师说得很委婉,但苏爱然也知道对方在提醒什么。陈天去世后,苏爱然独挑一个家,忙得要死,君君大多数时候都委托给了奶奶。苏爱然也很惯着孩子,可跟常桂红比她还算严格些。苏爱然不止一次看见常桂红当着君君的面说:“我可怜的孙儿啊,你命咋那么苦,想要啥跟奶奶说。”她一直想跟常桂红谈谈,结果束手束脚拖到了现在。今天,显然又没有好时机。
随后,苏爱然和常桂红提前两个小时就坐上公交车直奔约定的咖啡馆。还没进门,就看见一个男人和服务生在吵架,男人可能是想要咖啡馆某个老板的电话。服务生态度非常不好,要男人以后不要再胡搅蛮缠了。男人与服务生据理力争的时候,碰到了正在送咖啡的另一个服务生,咖啡全洒在苏爱然胸前。
男人愣住了,赶紧从旁边的柜台拿了纸巾,要给苏爱然擦,下手时才发现位置有点敏感。男人下意识换了个办法,隔空甩着餐巾纸给苏爱然撩着擦衣服。一时间,苏爱然和她的老同伴常桂红都惊呆了。
常桂红一把推开对方,“干什么你!”她抢过餐巾纸亲自给苏爱然擦了个乱七八糟,好好的一件黄衬衣,变成了皮肤病豹纹款。
服务生要领苏爱然去处理一下,却被常桂红拦住了,“就这样吧,挺好的。”
此时,常桂红只怕苏爱然不够惨,她想,万一对方看到苏爱然比自己好看、年轻,产生嫉妒怎么办?结果老天爷开眼,出谋划策解了常桂红的心结。常桂红无心恋战,拒绝了男人要帮苏爱然干洗衣服的提议,踌躇满志地拉着前儿媳坐下,等待着一场关乎命运的谈判。
半个小时后,一个穿着八厘米“恨天高”、肤白貌美的姑娘走到苏爱然和常桂红的面前坐下了,“你就是苏爱然吧?”不得不说,眼前的女子跟常桂红想象的“干瘦白”、且有四个孩子的台湾小寡妇不一样。
苏爱然看着姑娘,一时没反应过来,“你是?”
“我叫刘青青,是林伟雄的老婆。”刘青青上下打量了一下苏爱然,熟练地跷起腿防止自己的短裙走光。
常桂红带了暖宝宝,本来是准备对方一来就给对方下跪的。她坚信:老的跪小的,没有实际作用也有威慑力,心理上先拆了对方的防范再说。但刘青青的出现,让常桂红心里先没了底。
眼前这个女人看起来跟苏爱然差不多大,可苏爱然清清楚楚地记得,之前跟自己通话的林伟雄老婆,最大的孩子已经十六岁了。并且,这个刘青青一口播音腔的普通话,中气十足嗓音洪亮,之前跟自己通话的女人一口台湾腔不说,还夹杂很多苏爱然听不懂的闽南语词汇。
苏爱然有些茫然了,“半年前我是跟您通的电话么?”
刘青青有些尴尬,也早有准备,从包里翻出一个文件夹,放在苏爱然面前,“之前的我不管,反正伟雄的车祸赔偿,你是要赔给我的。”
苏爱然打开文件夹,里面有一份债权转让协议,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刘青青的眼睛已经红了,“除了人你们要赔,车里的东西你们也要赔,那都是伟雄买给我们新房子的,每件都是我挑的,现在……”
苏爱然被对方这么一刺激,想起了陈天,也想哭,“人死不能复生,咱们得往前看,我代表陈天,先给你道个歉。”
这句话提醒了常桂红,她把面前的小圆桌往外一推,哭着就要给刘青青跪下,“孩子,我们全家对不起你,我,我这就给你赔不是。”
苏爱然赶紧拦住婆婆,“妈,你这是干吗啊!你快起来。”
本来常桂红只是弯着腿,并没打算真的跪下,她寻思着对方怎么不得拦一把?结果刘青青不但没拦她,反而把修长的大腿加高跟鞋往外挪了挪,给常桂红腾出个地方。常桂红一个没站稳,真的跪下了。一咖啡馆的人,包括服务生,都在探头探脑地张望这边独好的风景。
刘青青从包里拿出一包薄荷烟,点上一根抽了起来,“奶奶,有事儿说事儿,别来这套。”
对方这个样子,摆明了软硬不吃。常桂红反而镇定了下来,她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把早就捂得她长痱子的暖宝宝掏出来,一把拍到桌上,拿过了刘青青放在桌上的文件夹。
常桂红虽然没有苏爱然有文化,但她毕竟多吃几十年干饭。作为“家长里短、吵架调解”等节目的忠实观众,常桂红一眼就看出了这里面的门道,她指着债权转让协议上甲方“徐美惠”的名字问刘青青:“徐美惠是谁?”
苏爱然这时也想起来了,“怎么还涉及债权转让的事儿?”
刘青青被问到这里,狠狠地吸了一口烟,“这些跟你们无关,你们把钱赔给我,咱们一拍两散,谈不拢,我就去法院告你们。”
苏爱然听到打官司,脑袋都大了,赔肯定是跑不了的,闹到法院,不但要赔人家钱,还要请律师、搭时间,更加不划算,“别急,咱们商量商量这事儿该怎么办……”
常桂红却拦住苏爱然,对面这个短裙高跟鞋的女人一出场就透着一股“臊”气,加上这种语气,她觉得要么是骗子要么里面有事儿,“不明不白地就让我们赔钱,我知道你是谁啊,今天你说你是林伟雄老婆,明天再冒出来一个管我要钱,我们孤儿寡母的钱那么好赚呢?!”
说到这里,刘青青不慌不忙地从包里掏出一式两份结婚证递给常桂红,“看好了,这是我们的结婚证。你要不相信可以去民政局验真伪。”
常桂红翻开结婚证,确实是刘青青和林伟雄。苏爱然倒没想那么多:法律昌明,那种明目张胆的造假,等不到她赔钱就会败露。所以她直接问了对方有什么想法,刘青青开口报了一百二十万,比苏爱然预计得要少,让她非常惊喜,当场就想签协议。
两人讨价还价的时候,常桂红一直没说话,但苏爱然要签字的时候,她突然问了一个在苏爱然看来是帮倒忙的问题,“你家小孩儿还好吧?我们想去看看孩子们,表达一下歉意。”
刘青青听见这句话,脸上像挂了霜一样,“别磨磨唧唧的,快签了这个协议!你要不签,过这个村没这个店,闹上法庭我就不止要这些了。”
常桂红把苏爱然按回椅子里,“不签,你去告吧。”
刘青青气鼓鼓地踩着高跟鞋走了。苏爱然脑子里嗡嗡直响,她以为婆婆还没认识到闹上法庭有多麻烦,但常桂红听她说了两句就打断了,“这里面肯定有事儿,你听妈的没错。”
常桂红“咕咚”一口喝光苏爱然给她点的果汁,又逼着苏爱然把只剩一个底子的咖啡喝掉,一边骂着黑了心的洋茶馆老板都该拉出去千刀万剐,一边又多扯了几张餐巾纸,顺了几包黄糖往外走,准备去结了一百多块的账。
账却已经被那位弄了苏爱然一身咖啡的先生结过了,他放了两百块在款台,所以,还有找头。苏爱然稀里糊涂地拿着找零的九十二块钱,想着这个后现代的下午自己是怎么被泼了咖啡又喝了咖啡,赚了九十二块钱,转眼要赔出去一百二十万。
就是在这个稀里糊涂的瞬间,苏爱然看见了一个在楼梯拐角不知道放了多久的黑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几个镜头。
她虽然不懂摄影,但也大概知道现在“吸毒毁一生,单反穷三代”的说法。她又翻了翻包里的夹层,果然找到了主人的联系方式:赵晓波,电话13×××××××××。
苏爱然提着黑包一边下楼,一边就拨了失主的电话,出门就遇见了找回来的失主赵晓波,正是刚才请自己喝咖啡的男人。
赵晓波来咖啡馆找人惹了一肚子气,还把相机包弄丢了,别提有多沮丧了,现在有人给自己把包送回来了,当即从钱包里掏出一千块钱,“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了,钱不多,你拿着。”说着就往苏爱然手里塞。
“我就是打个电话,也没干什么,这钱我不能收。”
莫不是陈天在天上显灵了吧,要不然怎么能“噼里啪啦”往下掉财神?眼前这位眼看就要给自己一千二了。
苏爱然往外推钱,却被常桂红中途截留了,“行,你的心意我们就收着了,小伙子,下次注意点儿,这么贵重的东西,再忘了,就没有我们爱然这么好心的人了。”
不但收了,常桂红还把钱一张张举在太阳下仔细看过了水印,“有什么不能收的,没偷没抢他主动给的,还是谢着给的。你有钱你先把一百二十万赔了。”
赵晓波有点窘迫,“阿姨,您放心,我不会给您假钱。”
苏爱然尴尬无比,“我妈不是那个意思,她是担心别人给你的有假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