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此和尚(布袋和尚)在《插秧诗》中说的好:“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心地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这样一来,我们也就从禅农的别样角度理解了马克思在《费尔巴哈提纲》里说的“人的思维是否具有客观的真理性,这不是一个理论的问题,而是一个实践的问题”这句话的真实用意。“实践”的意思不是“科学实验”,而是指人的日常生产劳动!而所谓的“真理”,也不是指什么自然规律,而是指“被抽象地理解的,自为的,被确定为与人分隔开的自然界,对人来说也是无”这一“存在论”哲学的全新世界观。
当然,这里必须要阐明的是,自然物理世界只是整个世界的一部分,人不仅与大自然有劳动过程关系,而且与自己的同类有情感交往关系,甚至与自己还有成长发展关系。既然连自然物理世界这个表面看上去似乎是“客观存在”的“外部世界”,它都不可能离开人类,那么在马克思看来,包括自然物理世界在内,整个世界的本质就是人类的本质!
说到这里,之前所谈到的那个从西方古代一直到近代的英法庸俗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乃至整个“柏拉图——笛卡尔”哲学传统都没能解决的“究竟什么是人的本质?”下节将会对这一问题进行深入挖掘。
从“什么是人”到“如何做人”:阿甘与正能量
上文我们谈到,英法庸俗唯物主义从“时间发生学”出发,将人的本质剖析成所谓的“物质”,而唯心主义则从“逻辑发生学”出发,将“理性”理解为人的本质。
对于这两种说法,马克思敏锐的看出,它们表面上誓不两立,实际上是一丘之貉。尽管唯心主义这只“貉”比英法庸俗唯物主义这只“貉”要灵巧得多,但无论是“时间发生学”,还是“逻辑发生学”,它们都是“发生学”。只要是“发生学”就意味着还原主义式的追本溯源,而马克思以非常幽默的语言讽刺了这种还原主义。马克思说,这种情况就如同当你很想搞清楚自己是谁的时候,你所使用的方法就是一直追问:“谁生出了我的父亲,谁生出了他的祖父?”最后得以“认祖归宗”。但是别忘了,你最初想知道的是“我是谁”,而不是“我的祖宗是谁”!
类似的道理,当英法庸俗唯物主义把“人”的本质还原为时间上先于人类存在的“物质”,唯心主义把人还原为逻辑上先于人类存在“理性”的时候,无论他们各自如何以慷慨激昂的动人笔触讴歌人类社会文明的崇高价值,他们的“讴歌”其实都是“殴割”!因为,他们谁也没把人当“人”看!“人”要么被唯心主义当作理性为实现自己的绝对自由而必备的工具,要么被英法庸俗唯物主义当作自然物理世界经过长期发展而派生出的衍生品,它们都意味着人的存在只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假象!所谓“人的本质”实际上只是存在于人之外的另一个东西!这等于宣判了“人”的死刑!
“先用‘我思’的抽象实体将人‘杀死’,然后再去寻找‘人的本质’”,这就是英法庸俗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共同的思维模式!对此,马克思的批判最为鞭辟入里,他对英法庸俗唯物主义者和唯心主义者一针见血的指出:“既然你提出自然界和人的创造问题,你也就把人和自然界抽象掉了。你设定它们是不存在的,你却希望我向你证明它们是存在的。”
太深刻了!马克思的这句话毫不留情的揭露了英法庸俗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所共同遵循的那种非常荒诞无稽,却直到今天在我们的现实社会中仍然被很多人继续套用的思维模式:将人类的本质还原成在逻辑上或者在时间上先于人类而存在的某个抽象实体,然后将这个抽象实体当作我们一切社会文明的源泉。如此一来,唯心主义和英法庸俗唯物主义就等于已经偷偷摸摸的承认了“人”其实并不存在,我们都是被所谓“物质”或者“理性”再或者其他什么抽象实体的表象!
事实上,别说是关于人的本质,就连我们在情感生活中所体验到的一切喜怒哀乐,都不可能被彻底还原为某种知识性的抽象概念。比如说,当你失恋的时候,为了排解心中的苦闷,无论你是跟哥们或者闺密倾诉你和他(她)的感情历程,还是自己买一本“心灵鸡汤”类的自助式心理读物看得昏天黑地,你会发现它们对于你走出阴霾的帮助可能还不如梁静茹所唱的那些疗伤情歌里的动人旋律作用大,因为失恋的痛苦本身就是感性的,即使在逻辑上你完全明白“一个已经不爱你的人离开了你是件好事”这个道理,但道理毕竟只是抽象的知识概念,它丝毫不能缓解你的痛苦。这就像萨特所说的:“不管你对痛苦怎么说、怎么想,但在痛苦是在自身内的痛苦,是为它自身而痛苦且知识仍然无力改变它的情况下,痛苦是脱离知识的掌握的。”
解铃还须系铃人!英法庸俗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根本症结在于它们错误的提问方式。
因为,只要我们问:“什么是人?”
那么,就等于已经预先设定了“人不是人本身,人是另一个什么”。
为了找寻这个“什么”,我们就又不得不从笛卡尔的“我思”出发,以逻辑发生学或者时间发生学的方式将感性具体的人还原为那个空洞抽象的“什么”,不管这个“什么”是物质还是理性,作为“第一实体”,它都只是“实体”——即“无需借助于它物的概念”。也就是柏拉图式的“超感性王国”。这样一来,我们就又掉进了“笛卡尔——柏拉图”哲学传统那种“主客二分”的思考陷阱。只不过这一回被当作对象进行打量、被当作客体进行“解剖”的不是自然物理世界,而是人类自身。所以,我们根本就不应该去问“什么是人”?而应该换一种以“现象学——存在论”作为运思视角的全新提问方式:“如何做人?”
你一定可以体会出,这个问题与“什么是人”在思想角度上的巨大区别。“什么是人”里的“人”实际上和提线木偶一样,从它完工之日起到它被扔进垃圾堆之时,它始终摆脱不了被“什么”这只或为物质、或为理性的“幕后黑手”所操控、所摆布、所支配的命运。总之,这样的“人”虽然美其名曰为“人”,其实不过是被某种抽象的先验属性所制作完成的一个“被动——结果”的物品。(注:第一章虽然也谈到黑格尔唯心主义体系对于“自由”的崇尚,但由于黑格尔认为人的本质是理性,所以他眼中的“自由”仍然是理性的自由,是理性实现“自我决定”的过程)而“如何做人”中的“做”意味着“创造”:“人的活动是创造性的,人通过自己的活动创造了自身!”!而“人”的本质是一个永远处于“doing”状态的创造过程,而不是一个生下来就被什么先验的物质或者理性之类的抽象属性所规定好了的现成结果!这种全新的提问方式彰显出的是一种由人类自己创造自己、自己实现自己、自己支配自己的“主动——过程”视角,也就是海德格尔说的“一种让存在者凭其自身成其所是和如何是的态度”。
马克思哲学最为深刻的地方之一,就是以“如何做人”这种极富见地的全新视角来理解人类的本质,他早在青年时代就已经看透了“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因为“人们之所以有历史,是因为他们必须生产自己的生活”,这的确是一个伟大的发现!这句话告诉我们,人类的本质就是对于自身的创造过程,而这种创造过程也正是人们的感性生活过程!也就是说,“人”实际上根本就不是一个拥有一成不变的固定内涵的名词,而是一个永远处于革故鼎新过程中的动词;“人”的本质不是我们凭借某个抽象概念所“想”出来的,而是我们在活泼泼的感性生活过程中所“做”出来的;人类绝不是一些完全被自然物质或者先验理性所支配的奴隶对象,而是感性生活过程中永无止境的诠释自我意义,彰显真我价值,塑造本我情怀的历史主体。
为了更好地理解上述观点,我们可以举个例子!比如,我们在路边行走的时候,经常会无意中听见有大人教育孩子说:“你应该学会做人…”但当我们在大街上散步遛狗的时候,谁也没听见过身边有宠物的主人会说:“你应该学会做松狮!”
当然,举这个例子并不是讲冷笑话,只是想表明:狗是不用学怎么“做”的,只要狗一降生,它无需付出任何“努力”就已经是名副其实的狗了,而且一辈子都不需要“保级”,因为它始终是一个现成的结果。对于任何动物来说,只要没经过人类的特殊训练,它的行动坐卧走、吃喝拉撒睡等一切活动都完全被这个物种的生物属性所主宰,除非借助人力,否则动物自身是没有历史可言的,因为它们永远只是通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代又一代地繁衍生息把同一种存在方式作为现成结果进行无休止的复制而已。
然而,人类却是有历史的,因为人类的感性生活永远处于“一切皆有可能”的创造过程中。历史不同于时间,时间总是让“未来”取代“现在”,但历史却使得“未来的我”取代“现在的我”。无论是一个婴儿还是成年人,无论在任何时刻,只要他还没离开这个世界,当下的他都不是一个“现成结果”,而只是创造未来生活的全新开端!所以,除非他甘愿给自己盖棺定论,否则的话,他作为“人”就不能算被自己完全“做出来”了,他就仍然走在“自我创造”的旅途上。
对此,我国清代的卓越哲学家王夫之所言极是:“禽兽终其身以用天而自无功,人则有人之道矣。禽兽终其身以用其初名,人则有日新之命矣。”由此,我们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飘》的女主人公斯嘉丽会在结尾处发出耐人寻味的感慨:“tomorrow is another day!”
你一定看过《阿甘正传》,这部电影中的情节其实也可以被看作是一个体现“人类的本质是感性生活的创造过程”这个马克思哲学命题的经典案例。
在电影开始不久,少年阿甘在公共汽车上第一次遇到珍妮时,珍妮和他开玩笑说:“Are you stupid?(你是不是傻呀?)”而阿甘却一本正经的回答说:“Stupid is as stupid does。(做傻事的人才是傻人)”。的确!纵观阿甘之后的人生轨迹,无论是帮助球队取得橄榄球比赛的冠军,还是在战场上勇救战友;无论是亲身参与中美乒乓外交,还是告发水门事件的始作俑者;无论是成为捕虾大亨,还是把水产公司的一半股份捐献给牺牲战友巴布的母亲,抑或是照顾珍妮去世后留下的孤儿。这些行为里哪一件是傻事?尽管阿甘从未想过刻意向他人证明“自己不傻”,但他一辈子的感性生活过程本身就彰显出了旷达超脱、先人后己的生命境界!我们很难想象,影片接近尾声的时候,观众们会在自己脑海中把那个陪儿子一块儿钓鱼的中年阿甘直接还原成影片一开始那个被贴上弱智标签的傻孩子。因为中年阿甘根本不需要辩白什么,几十年来丰富多彩的生活方式本来就是他所拥有的那种非凡个性智慧最好的“自我展现”!
通过阿甘的例子,我们也就明白了为什么20世纪两位蜚声世界的哲学家萨特和卡西尔会不约而同的发出与马克思如出一辙的感慨:“人的实在性,它是自我铸成的。”“要认识人,除了去了解人的生活和行为以外,就没有什么其他途径了”。所以,“我”贫寒的家境决定不能决定“我是谁”,“我”残疾的双腿不能决定“我是谁”,“我”低下的智商不能决定“我是谁”,“我”曾经的小偷身份也不能决定“我是谁”。唯一能决定“我是谁”的只有一件事:从现在开始——“我”在生活中是怎样“做”的。
在现实社会中,有些人之所以会选择自杀,无论是出于情感上的打击还是由于事业上的挫折,只要出此下策,都是因为他感到绝望。为什么会绝望?不仅是由于现在的生活方式令他感到痛苦万分,更重要的是他认为自己的感性生活已经失去了任何创造性,在未来岁月中他不可能创造出比现在更好的生活方式,未来的生活不过是现在生活的片尾曲罢了。所以在他看来,自己现在的生活方式已经是一个“结局”,一个“成品”,而不再是具有创造性的“过程”。马克思一语道出了自杀者的行为根源:“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既然觉得自己的生活已经不是“过程”了,那么这个人也就觉得自己没有必要继续“存在”下去了,因此才会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由此可见,感性生活过程中所蕴藏的创造性,对人来说是多么重要!它正是人类不同于动物的真正本质!所谓的“人生”二字,就是指“人”创造自己“生”活的过程!只有人类,能够在现实社会的感性生活中,通过不断丰富自己的生活方式来实现自我完善、自我塑造、自我超越!同时改变假恶丑的社会现实,创造出既有面包又有玫瑰的世界!德国哲学家舍勒说得好:“与动物相比,人是‘能说非也者’…是永远在反对一切现实的抗议者。”
感性生活的创造过程不仅构成了人类存在的意义,而且塑造了我们每个人的性格与情绪。马克思对此做出了一个极富有操作价值的说明:“不是意识决定生活,而是生活决定意识。”
你可能没有想到,这也正是近几年来在全球范围内引起巨大轰动的实用心理学书籍《正能量》里的核心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