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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神宗(3)

夏未尝恃西羌以为援,西羌未尝导夏以东侵,河、湟之于朔方,不相及也。拓拔、赫连端视刘裕之拔姚泓而不为之动,知裕之(道)[适]为己灭泓也。则使宋芟尽群羌,全有河湟之土,十郡孤悬,固不能守,祗为夏效驱除,其能乘风席卷,进叩谅祚之垒乎?如其能大举以西征与!择大将,整六师,压谅祚之疆以讨僭逆之罪,而谅祚据贺兰以自保,于是遣偏师掠西羌以溃其腹心,是或一策也,收蜀者栈道、剑门夹攻之术也。然而西羌各保其穴,固且阻顿而不能前。今一矢不及于银、夏,而远涉沙碛河、洮之险,薄试之于羌,一胜一负,一叛一服,且不能制羌之死命,夏人睥睨而笑之。然且栩栩自矜曰:“此奇策也。”安石之愚,不可砭矣。

在昔继迁死,德明弱,傥从曹玮之请,捕灭之,可以震詟契丹者,彼一时也,席太宗全盛之余,外无澶州纳赂之辱,宋无所屈于契丹,内无军士各散居归农之令,兵虽力未有余,而尚未自形其不足。且继迁肉袒称臣,与契丹为唇齿,则威伸于德明而契丹自震,固必然之势也。抑谓兵不可狃于不战,而以征夏之役,使习勇而不倦;亦其时夙将犹存,部曲尚整,有可用之资,勿以不用窳之也。今抑非其时矣。弛不虞之防、狎安居之乐者,凡数十年。徒以群羌散弱,乘俞龙珂内附之隙,徼幸以图功;然且谋之五年而始城武胜,七年而始降木征。操弹雀之弓,欲射猛虎,恶足以自强,而使彼畏我以不相侵乎?木征之降未几,而孱懦之秉常且凭凌而起,宋之死者六十万人。其于正也,无毫发之可恃,而孤持一奇以相当,且其奇者,又非奇也。然而不败者,未之有也。

是故奇者,举非奇也。用兵者,正而已矣。不以猜疑任将帅,不以议论为谋略,不以文法责进止。峙刍粮,精甲仗,汰老弱,同甘苦,习击刺,严营陈,堂堂正正以临之,攻其所必救,搏其所必争。诚有余也,而后临机不决,闲出奇兵以迅薄之,而收速效。故奇者,将帅应变之权也,非朝廷先事之算也。赵充国曰:“帝王之兵,以全取胜。”此之谓也。老氏者,持机械变诈以徼幸之祖也,师之者,速毙而已矣。

〖七〗

国民之交敝也,自苛政始。苛政兴,足以病国虐民,而尚未足以亡;政虽苛,犹然政也。上不任其君纵欲以殄物,下不恣其吏私法以戕人,民怨渐平,而亦相习以苟安矣。惟是苛政之兴,众论不许,而主张之者,理不胜而求赢于势,急引与己同者以为援,群小乃起而应之,竭其虔矫之才、巧黠之慧、以为之效。于是泛滥波腾,以导谀宣淫蛊其君以毒天下,而善类壹空,莫之能挽。民乃益怨,衅乃倏生,败亡沓至而不可御。呜呼!使以蔡京、王黼、童贯、朱靦之所为,俾王安石见之,亦应为之发指。而群奸尸祝安石、奉为宗主、弹压天下者,抑安石之所不愿受。然而盈廷皆安石之仇仇,则呼将伯之助于吕惠卿、蔡确、章惇诸奸,以引凶人之旅进,固势出于弗能自已,而聊以为缘也。势渐迤者趋愈下,志荡于始而求正于末者,未之有也。是故苛政之足以败亡,非徒政也,与小人为类,而害乃因缘以蔓延。倡之者初所不谋,固后所必至也。

夫欲使天下之无小人,小人之必不列于在位,虽尧、舜不能。其治也,则惟君子胜也。君子胜而非无小人。其乱也,则惟小人胜也。小人胜而固有君子。其亡也,则惟通国之皆小人。通国之皆小人,通国之无君子,而亡必矣。故苛政之兴,君子必力与之争;而争之之权,抑必有所归,而不可以泛。权之所归者,德望兼隆之大臣是已。大臣不能持之于上,乃以委之于群工,于是而争者竞起矣。其所争者正也,乃以正而争者成乎风尚,而以争为正。越职弗问矣,雷同弗问矣。以能言为长,以贬削为荣,以罢闲为乐,任意以尽言,而惟恐不给。乃揆其所言,非能弗相刺谬也;非能弗相剿袭也;非能无已甚之辞,未然而斥其然也;非能无蔓延之语,不然而强谓然也。挢举及于纤微之过,讦谪及于风影之传,以激天子之厌恶,以授群小之反攻,且跃起而自矜为君子,而君子小人遂杂糅而莫能致诘。如攻安石者,无人不欲言,无言不可出,岂其论之各协于至正,心之各发于至诚乎?乃至怀私不逞之唐坰,反覆无恒之陈舜俞,亦大声疾呼,咨嗟涕洟,而惟舌是出。于是人皆乞罢,而空宋庭以授之小人。迨乎蔡京、王黼辈兴,而言者寂然矣。通国无君子,何怪乎通国之皆小人哉?

乃其在当日也,非无社稷之臣,德重望隆,足以匡主而倚国是,若韩、富、文、吕诸公者,居辅弼之任,而持之不坚,断之不力,如先世李太初之拒梅询、曾致尧,王子明之抑王钦若、陈彭年,识皆有所不足,力皆有所不逮。而以洁身引退,倒授其权于新进之庶僚,人已轻而言抑琐,不足耸人主之听,只以益安石之横。且徒使才气有裨之士,挫折沉沦,不为国用;而驱天下干禄者,惩其覆轨,望风遥附,以群陷于邪。诸公过矣,而韩公尤有责焉。躬任两朝定策之重,折母后之垂帘,斥权奄以独断,德威树立,亘绝古今。神宗有营利之心,安石挟申、商之术,发乎微已成乎著,正其恩怨死生独任而不可委者。曾公亮、王陶之琐琐者,何当荣辱,而引身遽退,虚端揆以待安石之纵横哉?韩公尤过矣!虽然,抑非公之过也。望之已隆,权之已重,专政之嫌,先起于嗣君之肺腑。则功有不敢居,位有不敢安,权有不敢执,身有不可辱,公亦末如之何也。夫秉正以拒邪,而使猝起争鸣之安石不得逞者,公之责也。斥曾公亮之奸,讼韩公之忠,以觉悟神宗安韩公者,文、富二公之责也。乃文之以柔居大位,无独立之操;富抑以顾命不与,怀同堂之忌;睨韩公之远引,而隐忍忘言。及安石之狂兴,而姑为缓颊,下与小臣固争绪论,不得,则乞身休老,而自诩不污,亦将何以质先皇而谢当世之士民乎?韩公一去,而无可为矣。白日隐而繁星荧,嘒彼之光,固不能与妖孛竞耀也。

夫神宗有收燕、云定银、夏之情,起仁宗之积弛,宋犹未敝,非不可图也。和平中正之中,自有固本折冲之道。而筹之不素,问之莫能酬答,然且怀私以听韩公之谢政,安得谓宋有人哉?无大臣而小臣瓦解;小臣无可效之忠,而宵小高张;皆事理之必然者。司马、范、吕诸公强挽已发之矢而还入于彀,宜其难已。然则宋之亡也,非法也,人也。无人者,无大臣也。李太初、王子明而存焉,岂至此乎?

〖八〗

论人之衡有三:正邪也,是非也,功罪也。正邪存乎人,是非存乎言,功罪存乎事。三者相因,而抑不必于相值。正者其言恒是,而亦有非;邪者其言恒非,而亦有是;故人不可以废言。是者有功,而功不必如其所期;非者无功,而功固已施于世。人不可以废言,而顾可以废功乎?论者不平其情,于其人之不正也,凡言皆谓之非,凡功皆谓之罪。乃至身受其庇,天下席其安,后世无能易,犹且摘之曰:“此邪人之以乱天下者。”此之谓“不思其反”。以责小人,小人恶得而服之?已庇其身,天下后世已安之而莫能易,然且任一往之怒,效人之诃诮而诃诮之;小人之不服,非无其理也,而又恶能抑之?

章惇之邪,灼然无待辨者。其请经制湖北蛮夷,探神宗用兵之志以希功赏,宜为天下所公非,亦灼然无待辩者。然而澧、沅、辰、靖之闲,蛮不内扰,而安化、靖州等州县,迄今为文治之邑,与湖、湘诸郡县齿,则其功又岂可没乎?惇之事不终,而麻阳以西,沅、溆以南,苗寇不戢,至今为梗。近蛮之民,躯命、妻子、牛马、粟麦莫能自保。则惇之为功为罪,昭然不昧,胡为乐称人之恶,而曾不反思邪?

乃若以大义论之,则其为功不仅此而已也。语曰:“王者不治夷狄。”谓沙漠而北,河、洮而西,日南而南,辽海而东,天有殊气,地有殊理,人有殊质,物有殊产,各生其所生,养其所养,君长其君长,部落其部落,彼无我侵,我无彼虞,各安其纪而不相渎耳。若夫九州之内,负山阻壑之族,其中为夏者,其外为夷,其外为夏者,其中又为夷,互相襟带,而隔之绝之,使胸腋肘臂相亢悖而不相知,非无可治,而非不当治也。然且不治,则又奚贵乎君天下者哉?君天下者,仁天下者也。仁天下者,莫大乎别人于禽兽,而使贵其生。苗夷部落之魁,自君于其地者,皆导其人以駤戾淫虐,沉溺于禽兽,而掊削诛杀,无闲于亲疏,仁人固弗忍也。则诛其长,平其地,受成赋于国,涤其腥秽,被以衣冠,渐之摩之,俾诗、书、礼、乐之泽兴焉。于是而忠孝廉节文章政事之良材,乘和气以生,夫岂非仁天下者之大愿哉?以中夏之治夷,而不可行之九州之外者,天也。其不可不行之九州之内者,人也。惟然,而取蛮夷之土,分立郡县,其功溥,其德正,其仁大矣。

且夫九州以内之有夷,非夷也。古之建侯也万国,皆冠带之国也。三代之季,暴君代作,天下分崩。于是而山之陬,水之滨,其君长负固岸立而不与于朝会,因异服异制以趋苟简。至春秋时,莒、杞皆神明之裔,为周之藩臣,而自沦于夷。则潞甲之狄,淮浦之夷,陆浑之戎,民皆中国之民,君皆诸侯之君,世降道衰,陷于非类耳。昭苏而衅祓之,固有待也。是以其国既灭,归于侯服,永为文教之邦,而彝伦攸叙。故春秋特书以大其功。岂云王者不治,而任其为梗于中区乎?永嘉之后,义阳有蛮夷号,仇池有戎名,迨及荡平,皆与汴、雒、丰、镐无异矣。然则辰、沅、澧、靖之山谷,负险阻兵者,岂独非汉、唐政教敷施之善地与?出之泥滓,登之云逵,虽有诛戮,仁人之所不讳。而劳我士马,费我刍粮,皆以保艾我与相接壤之妇子。劳之一朝,逸之永世,即有怨咨,可弗避也。君天下者所宜修之天职也。

夫章惇之立心,逢君生事以邀功,诚不足以及此。而既成乎事,因有其功;既有其功,终不可以为罪。迄于今日,其所建之州县,存者犹在目也。其沿之以设,若城步、天柱诸邑之棋布者,抑在目也。而其未获平定,为苗夷之穴,以侵陵我郡邑者,亦可睹也。孰安孰危,孰治孰乱,孰得孰失;征诸事,问诸心,奚容掩哉?概之以小人,而功亦罪,是亦非,自怙为清议,弗能夺也。虽然,固有不信于心者存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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