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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太宗(1)

〖一〗

钱氏之归宋,与窦融之归汉,仿佛略同。宋之待之也,视光武之待融,固相若也,而宋加厚矣。融之初起,与光武比肩事主,从更始以谋复汉室,非有乘时徼幸之心也。更始既败,独保西陲,而见推为盟主,亦聊以固圉而待汉之再兴。其既得通光武也,绝隗嚣而助攻嚣之师,嚣亡,陇土归汉,融无私焉。则奉版图以入朝,因而礼之,宠以上公,锡以茅土,适足以相酬,而未有溢也。而钱氏异矣。乘唐乱以起于草泽,心固董昌之心也;要唐命以擅有东土,情亦杨行密之情也。徒以西有强吴与争而恐不敌,故假拜表以弹压众心,何尝有共主在其意中哉!唐亡而朱温篡,则又北面事贼,假温之力以掣吴之右臂:自王自霸,鲸食山海,而富无与匹。及宋之兴,虽曰奉朔,亦聊以事朱、李、石、刘者事宋,观望其兴衰而无固志。宋之攻江南也,名为助宋,而投闲抵巇,坐收常州为己有。僭伪向尽,乃始执玉以入庭;恋国主之尊,犹不自释也。太宗踵立,中原大定,始卷土以来归。宋之得之,岂钱氏之能授宋也哉?若然,则宋之加厚于钱氏也,不已过乎!

夫置人之情伪,以审己之得失,则予夺正;洁己之愉怫,以谅人之从违,则恩怨平。斯二者,君子之道也,而宋其庶矣。钱氏虽僻处一隅,非宋敌也;而以视江南、粤、蜀,亦足以颉颃,而未见其诎。主无荒淫之愆,下无离叛之慝,画疆自守,奡岸有余;使不量力而闭关以谢宋,则必勤师远出,争战经时而后下之。使然,则白骨横野,流离载道,吴、越之死者积,而中国亦已疲矣。且夫钱俶者,非崛起卒伍,自我得而自我失者也。仰事其先,则宗庙之血食久矣;俯临其下,受禄而立庭众矣。一旦削南面之尊,就班联之次,委故宫于茂草,撤祖庙之榱桷,夫岂不有痛心于此者?则迟回依恋,不忍遽束手而降附,人各有情,谁能即决于俄顷。不得已而始率宗族子孙以思媚于一王,因以保先王留之赤子,俾安于陇亩,而无暴骨之伤;则不忍苛责以显比之不夙也,道宜然也。而宋能折节以勤恩礼,力修长者之行,固非骄倨自大者所能知,久矣。有可责而弗责也,可弗厚而必厚矣。故曰君子之道,而宋其庶矣。休养两浙之全力,以为高宗立国之基,夫诚有以贻之也。

〖二〗

不仁之人,不可以托国。悟而弗终托之,则祸以讫;不悟而深信,虽悟而终托之,乱必自此而兴。明察有余,而弗悟者不鲜,固有甚难知者在也。有人于此,与之谋而当,与之决而断,与之言而能不泄,察之于危疑之际而能不移;若此者,予之以仁而不得,斥之以不仁而亦不得,故难知也。虽然,自有(不)[弗]难知者在矣。处人父子、兄弟、夫妇之间,而投巇承旨以劝之相忮相戕者,则虽甚利于我而情不可测。盖未有仁未绝于心,而忍教人以忮害其天伦者也。持此以为券,而仁不仁之判,若水与火之不相容,故弗难知也。

张子房、李长源之智也,求之于忠谨而几失之。而于汉高帝、唐肃宗、德宗父子猜嫌之下,若痛楚之在肺肝,曲为引譬,深为护持,以全其天性之恩。则求之于忠谨而不得者,求之于仁而仁亦至矣。乃汉、唐之主弗托以国也,使怀忧疑以去。若夫举宗祊民社委之以身后长久之图,则往往任之不仁者而不疑;于是而杨素、徐世绩、赵普之奸售焉。此三人者,谋焉而当,决焉而断,与之言而不泄,处危疑而不移者也。而其残忍以陷我于戕贼,则独任之而不恤。呜呼!天下岂有劝人杀其妻子兄弟而可托以社稷者乎?

杨玄感之反,非玄感之狂也,素之志也。素不死,杨广在其目中,而隋之鹿素得之矣。徐敬业之起兵,非义师也,世绩之杀王后立武氏,欲以武氏乱唐而夺其蹊田之牛也。敬业之力不足以胜武氏耳。世绩不死,纵武氏而后操之,中宗之愚,且为司马德宗,而唐移于徐氏矣。夫赵普,亦犹是也。所与太祖誓而藏之金匮者,曰立长君、防僭夺也。廷美、德昭死矣,太宗一旦不保而普存,藐尔之孤,生死于普之股掌。然则所云防僭夺者,特以太祖死,德昭虽弱,而太宗以英姿居叔父之尊,己慝必不可伸;姑授太宗以俟其身后之冲人,而操纵唯己。故曰:普之情,一素于杨广、世绩于武氏之情。非苛摘之也。

试取普之终始而衡之,其于子房、长源也奚若?而于素、世绩,其异者又几何也?导人以戕杀其天伦者为何等事,而敢于人主之前,无惮于心,无疑于口;非至不仁者,谁敢为之而谁忍为之乎?太宗觉之矣。酬赏虽隆,而终寄腹心于崛起之李昉、吕端,罢普以使死于牖下,故宗社以安。太祖未悟也,发吴、越之瓮金,受雷德骧之面愬,亦既备察其奸;犹且曰:此忠我者,仁足以托。恶知其睨德昭而推刃之心早伏于谮毁太宗不听之日邪?虽然,无难知也。凡普之进谋于太祖者,皆以钳网太祖之故旧元勋而敛权于己也。不仁之不可掩,已久矣。

〖三〗观于赵普、卢多逊进退之际,可以知普之终始矣。

普在河阳上表自诉曰:“外人谓臣轻议皇弟,臣实预闻皇太后顾命,岂有闲然?”太祖得表,手封而藏之宫中。夫所谓轻议者,议于太祖之前也。议与不议,太祖自知,普何庸表诉?苟无影迹,太祖抑可宣诸中外,奚必密缄以俟他日?然则欲盖弥章之心见矣。传弟者,非太祖之本志,受太后之命而不敢违耳。迨及暮年,太宗威望隆而羽翼成,太祖且患其逼,而知德昭之不保。普探志以献谋,其事甚秘,卢多逊窥见以擿发之。太祖不忍于弟,以遵母志,弗获已而出普于河阳,交相覆蔽,以消他日之衅隙。则普当太祖时以毁秦王者毁太宗,其术一也。

太宗受其面欺,信藏表之言以为戴己。曾不念立廷美者,亦太后之顾命也,普岂独不预闻?而导太宗以置之死,又何心邪?普之言曰:“太祖已经一误。”普之情见矣。普于太祖非浅也,知其误而何弗劝之改图?则当日陈不误之谋于太祖而不见听,小人虽谲,不期而自发其隐,恶能掩哉?太宗亦渐知之矣,崇以虚荣,而不委之以机要;故宋琪以两全为普幸,普亦殆矣!特其胁顾命以临太宗,而又曲成其贼害,则心知多逊前此之谮,非普所本无,而弗能施以鈇锧也。

杜后之命非正也;卢多逊守太后之命,始之欲全太宗于太祖之世,继之欲全秦王于太宗之世,则非不正也。太后之命虽不正,而疑妒一生,戈矛必起;天伦为重,大位为轻,爱子之私,不敌奉母之志;多逊之视普,其立心远矣。

夫普则诚所谓鄙夫者耳。子曰:“苟患失之,无所不至。”患失而无不可为者,(诚)[识]之所及,志之所执,习之所安,性之所成,以是为利用安身之至要,而天下之道无出于此。切切然患之,若疾疢之加于身而不能自已。是故苟其所结之友,即以患失为待友之信,则友匿之。苟其所奉之君,即以患失为事君之忠,而君宠之。为友患失,而阿附朋党,倾危善类,以为友固其荣利。为君患失,而密谋行险,戕害天伦,以为君遂其邪心。夫推其所患以与君友同患,君与友固且怀之以没世;恶知迷以导迷,既陷于大恶而不能自拔;且患之之情既切,则进而患得者无涯;杨素、徐世绩之阴谋,不讫于子孙之援戈以起而不已,皆鄙夫之所必至者乎!

唐亡以后,鄙夫以成奸之习气,熏灼天下而不可浣。普以幕客之雄,沉溺尤至,而机械愈深,虽见疑于英察之主,而终受王封,与冯道等。向非太(祖)[宗]亟进儒臣以荡涤其痼疾,宋且与五季同其速亡。周世宗之英断,岂出太宗下哉?然一传而遽斩者,鄙夫充位为之也。故曰:“鄙夫可与事君也与哉!”不可与友以事君,则君不可使之事己,所固然矣。

〖四〗

不教之兵,可使战乎?曰:“不可。”日教其兵,可使战乎?曰:“固不可也。”世所谓教战者:张其旗帜,奏其钲鼓,喧其呼噪,进之、止之,回之、旋之,击之、刺之,避之、就之;而无一生一死、相薄相逼之情形,警其耳目,震其心神。则教之者,戏之也。日教之者,日戏之也。教之精者,精於戏者也。勍敌在前,目荧魄荡,而尽忘之矣。即不忘之,而抑无所用之。是故日教其兵者,不可使战也。

虽然,抑岂可使不教之兵以战哉?夫教战之道无他,以战教之而已矣。古之教战也,教之于四时之田。禽,如其敌也;获禽,如其杀敌也;驱逆,如其挑战也;获而献禽,如其计功以受赏也。趋利而唯恐失,洞中贯脑而唯恐毙之不速,众争追逐而唯恐其后于人,操必杀之心而如不两立。以此而教,行乎战之事矣。然而古之用兵者,邻国友邦之争,怒尽而止,非夷狄盗贼之致死于我而不可与之俱生,以禽视敌,而足以战矣。夫人与人同类,则不容视其死如戮禽而不动其心。敌与我争命,则不如人可杀禽,而禽不能制人之死命。以此为教,施之后世,犹之乎其有戏之心;但习其驰射进止之节,而不能鼓临事之勇,于战固未有当也。况舍此而言教战,黩武也;黩之以戏而已矣。

夫营垒有制,部队有法,开合有势,伏见有机,为将者务知之,而气不属焉,则娴习以熟,而生死成败之介乎前,且心目交荧而尽失其素。况乎三军之士,鼓之左而左,鼓之右而右,唯将是听,而恶用知兵法之宜然哉!所恃以可生可死而不可败者,气而已矣。气者,非可教而使振者也。是故教战者,唯数试之战,而后气以不骇而昌。日习之,日教之,狎而玩之,则其败愈速。是故不得百战之士而用之,则莫若用其新。昔者汉之击匈奴也,其去高帝之时未及百年,凡与高帝百战以定天下者虽已略尽,而子孙以功世彻侯,皆以兵为世业,习非不夙,而酎金之令,削夺无余。武帝所遣度绝幕、斩名王、横驰塞北者,卫青、霍去病、李广、程不识、苏建、公孙敖之流,皆拔起寒微,目未睹孙、吴之书,耳未闻金鼓之节,乃以用其方新之气,而威行乎朔漠。其材官健儿以及数十万之众,天子未闻亲临大阅,将吏未暇日教止齐,令颁于临戎之日,驰突于危险之地,即此以教之而已足于用。故教战者,舍以战教,而教不如其无教,教者,戏而已矣。

虽然,抑有说焉。有数战而不可使战者,屡试之弱敌,幸而克捷,遂欲用之于勍敌也;则宋之用曹彬、潘美以争幽州是已。此数将者,皆为宋削平割据以统一天下者也,然而其效可睹矣。刘鋹之虐也,孟曰永之荒也,李煜之靡也,狃于乍安,而尽弛其备,兵一临之,而如春冰之顿释;河东差可自固,而太祖顿于坚城之下,太宗复亲御六军,躬冒矢石,而仅克之;则诸将之能,概可知已。幸人之弱,成其平国之功,整行长驱,卧鼓偃旗,而敌已溃;未尝有飞矢流于目睫,白刃接于肘腋,凶危不测之忧也。方且以仁厚清廉、雍容退让、释天子之猜疑,消相臣之倾妒,迨雍熙之世而益老矣。畏以勋名见忌,而思保富贵于暮年之情益笃矣。乃使贸首于积强之契丹,岐沟之死伤过半;岂旌麾不耀云日,部伍不缀星辰,以致敌之薄人于无法哉?怙其胜小敌者以敌大敌,突骑一冲,为生平所未见,而所习者不与之相应,不熸何待焉。张齐贤曰:“择卒不如择将。”诸将之不足以一战也,夫人而知之矣。

夫宋岂无果毅跅也之材,大可分阃而小堪奋击者乎?疑忌深而士不敢以才自见,恂恂秩秩,苟免弹射之风气已成,舍此一二宿将而固无人矣。岐沟一蹶,终宋不振,吾未知其教之与否,藉其教之,亦士戏于伍,将戏于幕,主戏于国,相率以嬉而已。呜呼!斯其所以为弱宋也欤!

〖五〗

数变之言,志士耻言之,英主恶闻之。其尚口而无所择也,已贱者也;(且)[其]诡随而无定操也,不令者也;其反激以相颠倒也,怀奸者也。张齐贤不失为伉直之臣,太宗非听荧之主,宜其免焉。乃当瓦桥战后,议者欲速取幽、燕,齐贤力陈其不可。越六年,齐贤与王显同任枢密,而曹彬、潘美等大举北伐,取岐沟之牧。帝谓齐贤曰:“卿等视朕今后作如此事否?”而齐贤愧咎不遑,则岐沟之役,齐贤实赞成之,何前后之相盭戾邪?齐贤不以反覆为耻,太宗不以反覆加诛,夫岂其愦愦之至斯哉?乃取齐贤前日之言而覆理之,则齐贤之志,未尝须臾忘幽、燕者也。

其云“择卒不如择将,任力不如任人”。择将而任之,岂徒以守内地而为偷安之计邪?而太宗卒不能庸。其于将也无所择;醇谨自持之曹彬已耳,朒缩不前之潘美已耳,因仍而委之,无所择也。其于人也不欲任;曹彬之谦谨而不居功,以避权也;潘美之陷杨业而不肯救,以避功也。将避权而与士卒不亲;将避功而败可无咎,胜乃自危;贸士卒之死以自全,而无有不败者矣。虽有都部署之名,而知上之任之也无固志,弗获已而姑试焉,齐贤亦知其不可而姑听焉。于是而齐贤久蕴之情,不容不降志以相从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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