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巳冬十月,義州通仙觀,命郭志全講《道德經》。首章有云:玄之又玄。志全云:無極之妙也。師曰:大凡書中重稱之辭,皆不盡意,此非《論語》時哉時哉之類也。以明天中復有天之妙理。夫人稟元氣以生,性中各具一天,若人人能自通明,而所行盡合其道,則雖無經教可也。蓋緣衆人為物欲所引,迷不能復,是故聖人重哀之,設此教法以,開覺拯救之。學者當因其經而究其用,貴在躬行,行之既熟,從容中道尚何待?為學未至此地,欲棄學亦不可也。故有云:人稟元氣以生,得其清者為賢,濁者為愚。此特明其大槃,曾不及其用。信如此言,則賢止於賢,愚止於愚,是絕為學之路。吾聞師父嘗言:道氣化生天地,長養萬物,其中把握,有至聖存焉。得其大者為聖賢,小者為常大,飛潛蠢動之屬,止得其偏者耳。此至明之理。雖萬類不同,其出於道則一也。既出於道,而皆具道性。況人為物靈,則有可復於道之理。只緣多生迷於所習,失其常性,不能自反。今者因經教明此至理,便合言下領受,將積習迷情一皆除去,不求於道而道自得。《陰符經》三章,其一神仙抱一,無為自然也;其二富國安民,積行累功也;其三強兵戰勝,物欲染習害吾正性,兩者交戰,能以道勝之,非有志者不能。經云:強行者有志。又云:自勝者強。凡己之愛惡一能反過,苦於己,利於物,自損自卑,任物欺凌而不勸,此自勝之道也。初則強行,久則純熟,漸至自然,物欲淨盡,一性空虛,此禪家謂之空寂,吾教謂之清靜。此猶未也,至寂無所寂之地,則近矣。雖然至此,若無真實功行,不能造化,無造化則不得入於真道,須入真道則方見性中之天,是為玄之又玄。至此則言辭舉動,凡所出者無非玄妙,故繼之曰衆妙之門。
講《天下皆知章》,剖析六對,至聖人處無為之事,云:此非有為對待之無為,乃無為無所不為之無為也。故以堯讓許由之事證之。云:以邊觀之,則堯有為而許無為;以道論之,則堯未嘗不無為,許未嘗不有為也。堯雖居天下之大,如寄如託,而不有其天下,故雖天下之大,而不能累其心,其讓非無為何?許之辭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吾不為名,名者實之賓,遂不受。且天下既已治,則故不受,或當天下之未治,則許將若之何?亦必有所為也。堯、許同道,易地則皆然。故曰:堯未嘗不無為,許亦未嘗不有為也。惟其應變隨時,處之合道,初無心於其問,是以並稱聖人。
師曰:學道之賓主,不可不明也。學道是主,萬緣皆賓。凡與緣接待,輕重塵勞,一切功行,皆是求道之資,無有不可為者。惟不可有所著,一有所著,則失其正矣。今之積累功行人甚多,然少有功成不居,為而不恃者,既有恃著,止是有為福德。若為一切功行無恃著之心,則受虛無之功,獲自然之福,雖曰有為,吾必謂之無為矣。凡一切功行塵勞,實為求學之資,非為功名也。正似農人竭力耕稼,及百工日用其技,其心主於謀食,而耕稼及所為之技,皆是賓也。要終日經營,而無著於經營。雖聖人豈無經營,獨不主於經營耳。故有云:聖人有經營之跡,無經營之心。凡所經營者,皆跡也。一著於跡,則便有對待,能不著一物,透入虛空,方可出於對待。吾嘗有云:踏破虛空離六對。又永嘉云:諸行無常一切空,此是如來大圓覺。修行人體至於此,則入未始有物之地。神師云:五行不到處,父母未生時。盡矣。
講《不尚賢》章終。云云。師曰:此章之義,道德已過半矣。學人必先通異名異象,而後看諸經文則少惑。如龍虎嬰姹等語,不出元氣陰陽。如釋氏曰教又曰禪,名殊而理一也。還能心上轉換過,則無不為己所用。此章首言治國之道,又何異於治身。心即君主,百體皆臣庶也。君治則國治,心治則百體自理。嘗記師父大定問宣見時,論及諸功法,惟存想下丹田為最,然止一法耳,於道則未也。近年陽州王道人以此為至極,以授諸人,曾不知有為之偽法,終不可入於真道。吾嘗言:如以術能開諸花卉於寒冬之時,然終不能結其實。嘗來參問,吾以真實告之。出而有言曰:言性不及命,此是何言邪?一物不累,清虛其心,十二時中皆是福德,不求腹實而腹自實也。損之又損,一念不生,其志弱矣,志弱則骨強,亦莫非自然之道也。此外又復有所謂命者,則吾不知也。大凡學人初莫不有志於道,然多中道而廢,止緣有求速成之心,卒未見其驗,則疑心生,此所以廢學。人心上未了,正如人抱大疾必求諸醫,服行所授之法,或久未驗,則必求他醫,行之又無驗,則疑心生,至於再三,則雖復有名醫之言,亦不信也。終不肯回顧自己緣命如何耳。凡得道之人,人但見其今世得道,殊未知其五世十世,至於百世所積修功行,既大成於此一世也。豈不見諸師真未出家時,皆已有心地。玉陽大師嘗言:太古師二十八歲,山束賣卜,一日偶書一詩,其語意非得道人莫能及。後遇祖師入道,便言為道不難。沃州橋下四十日了道,非有宿積之功能至此乎?吾住玉清觀,境中見天門開,吾嘗以問師父。師父曰:此猶未也?比之了道,如此妙境不可具言。道氣內充,恍恍惚惚,正如乾卦九四,或躍在淵之理,探信大光明罩紫金蓮也。吾初不知,後入道乃知人人具足此理。丹陽師父初開教門,止言道之易成,門人敬信其言,或三數年不見其驗。一日衆集,上問曰:師言為道之易,弟子等嘗觀得道人,皆是宿緣所致,非一世所能成。師瞋目大喝曰:既知,如何不下手速修。衆皆退,服其言。今日爾等但勿有疑心,休虧日用,遇有惡境,莫使心動,一回忍是一回贏,慎勿因循苟且,積成罪根,定有墮落。吾一一占不妄矣。
會集諸家之解,講《谷神不死》章終,衆請師指證。師曰:諸家之說各有理。然河上公,神人也。故其注於性命則詳,於外事則略,卻如諸家罕言治內之事也。修行人聽受得用最多者,莫如河上公。夫《谷神不死》一章,為道用之極致,而初學者便欲為用,則失之矣。吾謂必先行盡前五章之義,始可用此谷神之道,是故為第六章。嘗記師父在濰州時,遊息於花園草亭,吾與趙虛靜先生、老蕭先生,及龍虎千戶侍,師嘗授此章之大義云:俺於大定間入見時,進詞畢,承旨求道,俺心許傳谷神一章。以萬乘之君懇心求道,況乃實有德行,亦足以傳。然必能持戒七日而後可,曰不能。臧至五日,又曰不能。又臧至三日,近侍猶以為難,遂止。俺與丹陽同遇祖師學道,令俺重作塵勞,不容少息。與丹陽默談玄妙,一日閉其戶,俺竊聽之,正傳谷神不死調息之法,久之推戶入,即止其說。俺自此後塵勞事畢,力行所聞之法,行之雖至,然丹陽二年半了道,俺千萬苦辛,十八九年猶未有驗。祖師所傳之道一也,何為有等級如此。只緣各人所積功行有淺保,是以得道有遲速。丹陽非一世修行,至此世功行已備,用此谷神之道,當其時耳,故速見其驗。俺之功行未備,縱行其法,久而無驗,固其宜也。修行人必先全拋世事,齊修萬行,使一物不累,一心致虛,至寂無所寂之地,功行兼備則福至,福至則心開,一點光明透入,即天地之根二物,自然合而為一,方用綿綿之道以存養之,使之充實,則永劫不死矣。故張平叔有云:鼎內若無真種子,猶將水火煮空鐺。入道自有等級,皆驗福德清靜以進升。今之人或不務實功實行以成其福,而徒勞空想,要入真道,未有不落空者。哀哉!昔日山東堂下有一客來參問,本西路富商,有遇正陽真人傳授微訣,即日盡棄其財,世欲淡然,自忘於心。師父惟教之積福,慎勿馳騁於外,外人既知,則必加尊重,久而有所損折,難以成道。是知雖遇真傳,亦須重積功行,以資其福,方有所成也。
弟子問經中出生入死之義。師曰:《河上公注》可取。十有三者,蓋言十之有三,四體九竅,或七情六慾是也。出之則生之道,入之則死之道。惟人以生生之厚,則動而之死地。故善之生者,使無〔入〕死地,雖虎兕甲兵俱不能為害。凡人既有所積惡業,則便有死地,自有惡氣隨之,故遭惡對,皆是還報宿債也。人無惡債,與人交則自然得和。和亦非一,有面和,有神和。顏色相和而無惡者,面和也,然猶有離問。神和者,面未熟而神先和,則無問矣。此無他,素無惡積故也。永嘉有云:了則業障本來空,未了應須還宿債。善惡皆有還報,且如我以和悅之色奉人,則人亦以和悅答我;我以暴慢之色加彼,則彼亦必以暴慢復我矣。自然之道也。小逆小順尚必還報,果有損人害物之惡,豈得無報。必欲無報,莫如無業。業從身出,有身則有業,七情六慾,內外交攻,盡心制御尚有不能,若或縱之,動成其咎。玉陽大師有言最切,云:欲要修行罵假軀。蓋言使人業根不絕而有死地者,皆為此假軀也。能斷諸業根,使無其死地者,惟丹陽師父一人而已。若有一分之業未盡,則猶有一分之報。嘗謂萬法皆通一理,且陰陽家推人之命,謂如大率以十分內,有三分犯惡星曜者,而其性果有三分之惡。夫何故?以其前生習性中,有三分之惡未盡,其惡星蓋自感也,然遇物即有三分之惡,為對有十分,則十分為對。各隨已有之分數,或遭惡人、遇惡事之類是也。如影逐形,如響應聲,處處在在,無有可離之理。昧者不自知察,或遇人無故與己為惡,即欲忿去其人,殊不知外惡未去,己惡轉生,比之元惡又不知加幾倍。此所以人多習至全惡,而終不自省。不如將己之惡去盡,則是無對,外惡何從而生?修行人止是自治,或獨居,或與百千人居,亦止自治而已。既明此理,即要人當下承當,不然則來生又如是。何哉?蓋習性中帶著種子故耳。是謂種性。
或問曰:師嘗言人稟五行之性,皆習性所感化,亦此理邪。師曰:然。還能捩過,此來便是提挈天地,把握陰陽五行不到處也。故師父有云:裂碎中問一點,便超得岸神舟。凡人心上物物無礙,方是圓成。若有一物過不得,則猶未也。師父初學道,下志裂心,縱有難裂之習,不過百日,未有不淨盡者。自言俺無懼於猛虎,見神剎墾像,而有懼心,時時故往見之,或就宿其廟,如此者三年,懼心方盡。故知人心上應有難過底事,無非客情,以志裂之,未有不能克勝者,惟患無志。
講至載營魄章終,請師指證。師曰:老莊之書言不盡意,非得道人難以知其微。禪語如謎,令人難解,亦非故為如此,其理有不容名言處,是以不得不耳。
志全曰:禪家近似老莊之言?師曰:禪家專明宗性,其妙處不出老莊之所云。故假其言以傳其妙,非其言則無以拈弄。其語言三昧,人人游戲,若非得道之士,未有能忘之者。又得道之人,豈一一皆自經教中來?未有經教時,豈無得道之士?玉陽大師得道後,方看《道德經》。然欲講演,則必假於言。此載營魄一章,如引握人手,教之修行之事。嘗記病王先生學道,立志苦卓,忘形忘世,食不暇擇,但充腸而已。如此者四年,所行甚合此章之義。愚一日靜中,覺氣候沖溢,頂上作一聲,其頂開裂,而甘液沛降。自此後殊無消息,遂生疑心,就師父堂下參問。凡住者有問疑心,未嘗不受。師父慎喝,意謂學道復有何疑。師父素知此人之誠,故容絫問。
師曰:豈不見《道德經》所云天門開闔乎?此後師父時時問,及知其再無消息,即令住觀院,接待積功行。是知雖有苦修,而功行終不能成。玉陽大師自居家時,不知慾事,出家不漏。後在鐵楂山,忽一夕有漏,哭泣至慟,意欲食之,感諸天以布沖和之氣。後三日乃得心地,此後方是千磨百鍊,曾於沙石中跪而不起,其膝磨爛至骨。山多礪石刑棘,赤腳往來於其中,故世號鐵腳。云如此三年,舊業始消盡。學道之人要明此箇道理。
或問曰:有人多積功行,而不能成大福者,何也?曰:只緣逐旋受用,卻正如人積財,隨得隨使,終不能至大富矣。
師曰:玉陽大師見吾觀馬,歎曰:馬曾做人,人亦曾作馬。俺第二十七劫曾為牛,故今生之性猶昏而不識文字,牛母嘗來求拔薦於我。佛教云:得道人能超三世父母。俺謂能超億曾萬祖。
師曰:長生師父預言未兆之事甚多,未易一一舉似。如呼老冀先生來堂下,不數日化去。朱二官人亦無故召至,七日化。冀公,人號冀山岡,為其家以陰陽二宅為業,棄妻子出家,有大志,住神山十五年,不復窺其門。長生師父問人曰:萊州誰氏為極富?人以其極富者對。
師曰:俱不富於冀山岡先生。此公已得清靜果,雖滿地金玉如何買得,此非極富者乎?朱二官人心地雖未至此,其功行甚大。
講至寵辱若驚章終。師曰:就教門下直說,衆人易知。一言可斷之曰:戒著假。既知身是假,則不可著,著則喪我之真。故無其身,非棄其身也,但不有其身耳。身且不有,況天下乎?聖人亦不是棄天下,但如寄如託,而不有其天下。所謂寵辱等事,吾何為驚。
郭志全曰:《列子》鄭人得鹿一章,其大義以謂人不知道,則於得失之際無非謬妄,故實獲鹿者,妄疑於夢而失之。或者用彼疑妄之言,而得之彼與彼將自以為真得失也。殊未知所得所失俱非其正,是故士師而令中分之。故知儻來之得失皆猶夢幻,又何以妄為寵辱若驚邪。
師曰:人多不識得夢。祖師有云:夢中識破夢中身,便是逍遙達彼,岸頭。人夢有根,念為之根。念有真假,夢亦如之,如影附形也。不止夜夢為夢,念念皆夢也。何者為真假?惟不傷道德神氣者為真,此外莫非假與妄也。雖聖人亦豈無念,然應萬念曾不失其真,真為根源故也。師父有云:應念隨時到,了無障礙,自有根源。夫知道之士,或毀或譽,或寵或辱,千變萬化,曾不動心,何哉?只緣識破此夢幻也。有云:夢裹明明有六趣,覺後空空無大千。《列子》所謂鄭人得鹿,只緣妄境上得,只於妄境上失。此說無他,止是戒有心也。
師曰:穀之始生,自吐芽布葉以至出秀,皆得名為穀。然必結成子粒,乃得穀之實。收而貯之,變而為食,能復為種,是得穀之用也。然則有苗而不秀者,有秀而不實者,或捨之不耘,則不成實,或偃而助長,則反為害,皆失其道也。惟當時種時耘,待其天成而已。學人自初地以至得道節次地面,皆可名為道,然必得入於真道,始得道之實。或有退息者自止,太急者反害。間有無此太過不及之病,而育所得者,猶未至實地。或不能藏密待時,自矜自揚,為師為範,些小光明散去,不復再得終所成。苗而不秀,秀而不實,此之謂也。
講至《視之不見章》終。師曰:通得此章之義,正是自家教門行事。丹陽師父,全行無為古道也。至長春師父,惟教人積功行,存無為而行有為。是執古道為紀綱,以御今之所有也。經曰:能知古始,是謂道紀。凡學人先執持己之道性為紀綱,而後積累功行以應諸緣,無施不可。丹陽師父云:無為心內慈心起,真行〔真〕功總屬伊。功行既到,心地自得開悟,聖賢與之道。奈何有功之人,多懷倚賴功行望道之心,還能將此心忘卻,便是為而不恃。師父嘗云:俺今日些小道氣,非是無為靜坐上得,是大起塵勞作福上聖賢付與。得道之人,皆是功行到,聖賢自然與之。丹陽師父因乞飯中聞道,長真師父路中行次得之,長生師父坐於洛陽瓦市中,至七年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