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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当辛丑,余读书双瀑院,起西来访。双瀑万山之中,人迹殆绝。起西何以知之?问其所自。曰:甬东。视其所肩之行橐,累累有道士印数十颗。曰:吾已窜身为黄冠矣。唱和旬日,与之偕至武林,起西上玉皇山去。甲辰,余至虞山,起西以其精舍馆我。款对数人张雪崖、顾石宾,皆其道侣也。随访熊鱼山于乌目、访李肤公于赤岸,皆起西导之。比余返棹,起西送至城西杨忠烈祠下,涕零如雨。余舟中遥望,不可为怀。然不意其从此不再见也。

嗟乎!桑海之交,士之不得志于时者,往往逃之二氏。此如缚虎之急,势不得不迸裂而倒行逆施。顾今之逃于释氏者,钟鼓杖拂,投身浓艳之火;是虎而就人之豢,其威尽丧。起西之在元门,苦身持力,无异于全真之教;有死之心、无生之气,以保此悲天悯人之故我,无愧师门。即邓牧、张雨,亦不愿为是谷音中人物。然而世眼易欺,禅师语录,流通颇不寂寞。世无杜清碧,起西名氏已自销沉。

乙丑,余过昆山,顾景范以所作邓丹邱传属余志之。当今日而有举及起西者,恐此外更无人矣。铭曰:门生守丧,不避犴狴。东汉以来,此风如洗。谁其嗣之?黄门高弟。防风一节,足概全体。

·移史馆熊公雨殷行状

熊公讳汝霖,字雨殷,世居余姚之天花街。祖某,父某。公登崇祯辛未进士第,授同安知县。为政不避强御,直行己意。红毛入寇,公渡海败之于下门。考选户科给事中。辛巳,江南荒疫,人死且半;米价四两有余,转运不至。命给事中七人催督漕粮,公当江南上江,黾勉从事,不使病民。辽练正耗二百四十一万石,如期而集。沿途见闻,无不入告。

上以朝臣不足任使,所用文武踰绳越契,而左官外附之徒,竞张空虚以邀荣路。公以为破格不如循常,听声不如采实。武臣只用甲科行伍,凡叙功御览名色,一切报罢。会推大将,亦须保举。事败,连坐举主,庶杜债帅之门。又言时值艰难,安危省括,悬于督抚;以臣裁量,多不可以备仓卒也。关督范志完,事口舌而习调欺;顺抚潘永图,何所优长,况当军旅;宣督江禹绪,阳和兵噪,风裁扫地;宣抚李鉴,忸忧小利,不持士节;保督侯恂,凡偶近器;凤督马士英,妪〈女禹〉名势;秦抚蔡官治,威恩浅薄;襄藩陷而楚抚晏然,南阳破而郧抚无恙;皖抚黄配玄,仅百里之才;保抚杨进,非锁钥之选。臣非敢薄待天下士,谓方今督抚,尽皆非人;大声疾呼,欲使其内乎扪心、量力自陈耳。力言孙传庭不宜急战;不听而败。京师戒严,公分守齐化门,随时条陈。四月之间,三十余疏,皆切中机宜,多所弹治。上亦嘉其敢言,召对咨诹。公言:行间诸臣,去彼数百里而军,不敢一望颜行;大约南去则我随其后,北返则我出其前。如厮隶之于贵官,负弩前驱,望尘靡及耳。兵士一闻督战,便汹汹欲叛。如此则将不能御兵,何名为将?督师不能用将,何名督师?兴言及此,督将之肉,其足食乎?巡按陈昌言奏:淄川乡官孙之獬,梦关壮缪语之:尔等安心守城,我以神兵出战。迟明瞻像,汗下如雨。公言:山东州县十去七八,而独效灵一缁川;壮缪正神,而独降梦一之獬,此何为者乎?之獬逆案中人,士论弃之;岂神偏鉴之乎?为此言者,不过欲借神异之说达其姓名于御前,以为异日燃灰之地。县官从而和之,奇矣。按臣不加驳正,而据以入告,何异梦中说梦也!窃谓淄川之梦、涿城之守,同一机关;远法王钦若之闭门诵经、近类杨嗣昌之华严退蝗,可怪也。公于朝廷,举动失当,知无不言,言无不痛。熊开元、姜采两给事之狱,蕺山、全椒之去,龂龂廷诤,不肯但已。当时号为能谏者,亦必揣摩宛转,以纳其说,而公之发言粗梗,有敌以下所不堪受者。有犯无隐,盖其天性然也。止以降谪而去,烈皇可谓之能容谏臣矣。公言:杨嗣昌负国,尚未处分,谁为嗣昌画练饷之策,驱中原百姓为盗者,沉迅也;谁为嗣昌运筹,以三千守襄而贼以十七骑入城遂出逃者,余爵也。谁为嗣昌援引乙榜,开府受事即败者,宋一鹤也。情面贿赂,断送封疆,二祖列宗之灵,能无饮泣地下乎?执政既苦其诮让,上以饮泣一语致怒,降福建按察司照磨。

南渡,起补原官,转吏科。公言:诸臣争夸定策,罔计复雠;处堂未已,旦为斗穴。始之武与文争,继而文与文争,殿廷之上,无人臣礼。其言起阮大铖也:阴阳消长,间不容发。宁博采广搜,求奇材于草泽;胡执私违众,翻铁案于丹书。阁臣此举,无乃负先帝、负皇上乎?其言四镇也:一镇之饷至六十万,势必不供。即仿古藩镇法,亦当在大河以北,开屯设府,永此带砺;曾堂奥之内,而遽亦藩篱视之。其言复厂卫也:厂卫之害,横者借以树威,黠者因而牟利。人人可为叛逆、事事可作营求,缙绅惨祸,所不必言;小民鸡犬,亦无宁日。先帝十七年忧勤,曾无失德,止有厂卫一节,未免府怨臣民。新建每事持正,其待同官,尝乏温润之色。马士英恨之,使其门客朱统〈金类〉造作飞条,跳梁大叫。公言:幺么小臣,为谁驱除?听谁指使?上章不由通政,内外交通,神丛互借;飞章告密,墨敕斜封,端自此始。可不严行诘究,用杜将来?又言先帝笃念宗藩,而闻寇先逃,谁死社稷?先帝隆重武臣,而叛降跋扈,肩背相踵;先帝委任勋臣,而京营锐卒,徒为寇藉;先帝旁寄内臣,而开门延敌,反在禁旅;先帝不次用人,而边材督抚首鼠两端,超迁宰执,罗拜贼庭。思先朝之何以失,即知今日之何以得。

九月出差陛辞,言朝端之上,议论日新;宫府之间,揣摩日熟。自少宰枢贰,悉废廷推。四品监司,竟晋詹端之席;追赃定罪,无烦司寇之章。虽然睿断之无私,未免群情之共骇!况乎蹊径叠出,谣诼繁兴。一人未用,便目满朝为党人;一官外迁,辄訾当事为可杀。市井狡狯,眈眈得官。呈身应募,以备推刃上变之用者,环伺而待发。逐客之令时闻,翩翩之邻未已。假然而只手足,戡祸乱,群小可致太平,即使驱除异己,别用同心,吾辈自然退听,其奈缌缌报复、切切更张、置国恤于罔闻,逞私图而得志。黄白充庭、青紫塞路,打成一片富贵世界。六朝佳丽,复见今时,昧却晋、宋、梁、陈后来一段公案也。其时黄耳鼎、陆朗方以例转,倾侧孽臣、灌晓冢宰。郎出饯公,适邸抄传至。朗读公疏,一字一系节;及至「一官外迁」二语,声忽中止,相对默然。

会稽之守,画江而营,公之意欲令诸师毕渡,沉舟破釜,为不返之计。如其不济,则亦八千子弟,岂复东还?五百岛人,不脱剑铓而已。身提孤旅,不满千人,从小亹渡江,札乔司,倡率群帅;而皆契需观望,无一应者。公进至海宁,集其父老豪杰,激扬忠义,辞酸泪血,闻者莫不感动,旅拜辕门者且万人。别营伍,分汛地,以本邑进士俞元良司饷,指挥姜国臣主兵;浙西尘起,沿海烽燃,一时号之为熊兵。公大小数十战,亲临矢石;累经覆没,志气不为之少衰。加兵部右侍郎兼左副都御史,总督义师。

亡何,而闽使刘中藻至,欲以江上之师受其约束;行朝汹汹,且议开读之礼。鲁王亦将退就藩服。独公持不可;言:主上原无利天下之意,唐藩亦无坐登大宝之理。有功者王,定论不磨。若我兵而复杭城,便是中兴一半根脚;此时主上早正大号已是有名,较之闽中乘时拥戴、奄有闽、越者,规局更难例论。千秋万世,公道犹存。若其不能,而使闽兵克伐武林、直趋建业,功之所在,谁当与争?此时方议迎诏,亦未为晚。自公此议出,人心始定,闽使始返。

丙戌六月朔,浙河兵溃。公扈监国由海道至闽,而隆武走死,郡县已皆降附;王以公为东阁大学士,会兵于长垣,分道攻取,先后得三府、一州、二十七县。戊子,王在闽安镇。时国事皆专于郑彩;彩暴横,公每折之以礼。彩与定远伯周瑞交恶,公票拟恒右瑞;彩积恨之。既而彩与义兴伯郑遵谦争商舶,尝恐谦之袭己。公自闽安至琅琦休沐,守琅琦者,彩之裨将李茂也;与公奴子争口。元夕,熊、郑两家同郡相问遗,茂即以合谋告彩。公遂为彩所害,并其幼子投海中。公报国之心,九裂不恨;然吴钩枉矢,飞火狂涛,皆鉴公之忠。全躯横海之鲸,而受制于蝼蚁,谓之何哉?

夫神器流离,草创未有成绪。公何不引闽师为助,而分唐、分鲁自开瑕隙,议者以公为闇。昔梁元帝以简文制于贼臣,太宝改元,卒不遵用。逮侯景授首,而后焚柴颁瑞。隆武之制于郑氏,犹侯景也。公而奉诏,亦岂能转其斗粟、发其一甲乎?徒使江上离心,行间之精神,徒为福京之媚悦耳。此举固与元帝无异也。然则公何不劝监国即真,以系波荡之人心?议者以公为迂。昔光武既贰更始,迟之一年,河北既平而后受命,事之无成,天也。天若假其始愿,焉知即非白水?嗟乎,踵百王之末,当阳九之会,帝昰、帝昺,何益于运数?监国不称位号,涉川龛暴,力绝而亡;留此无利天下之心,皎然千古,其视受终如敝蹝也,公之所虑,不亦远乎?

公子茂鼎,介余族叔应蛟求序公事。公魄不返,公魂无庙。幽铭阳碣,无地可施。爰撰行状一通,移之史官,以为列传之张本也。

·移史馆吏部左侍郎章格庵先生行状

会稽章誉持格庵先生家传,以余为先生同门友也,再拜乞行状,将以上之史馆。先生在崇祯间,为一代眉目,岂可令其遗事舛驳零落乎?谨以故所闻见状之。

先生讳正宸,字羽侯,别号格庵,会稽人也;为道虚望族。祖、父。先生为子刘子内侄,从而禀学。为人诚朴近道,深为子刘子之所契许。举崇祯庚午乡试。归至济宁闻报,同舟有李科者,先生师也;先生不忍其失意独归,偕返而后北辕。明年,登进士第,选庶吉士,授礼部给事中。

上求治太急,乌程复以功利导之。先生言:伏见陛下洞照群情,有先事为察之哲;钤束百辟,有以力胜残之威;登咸三五,有其臣莫及之圣。是以合意者为忠良,睿算曾无改变;以至急赋之开衅、锢罪之失情、追往之稔恶、告密之府奸,群心嗟叹,盗贼披猖:求治愈急而愈远矣。亦惟是语默、动静之间,日求放心;以周、孔仁义为必当遵,以管、商富强为必当黜,以臣邻吁咈为必不可厌、以亿兆耳目为必不可蒙。谨喜怒之端,灼善恶之别,则太平宏业,自然各得其所。盖先生之言治必本于学术,读者不问而知其为大儒之弟子也。巴县,乌程之衣钵也;癸酉,入相。先生奏弹应熊刚愎自用,纵横为习;小才足以覆短,小辩足以济贪。一旦大用,必且芟除异己、驱除善良,报复恩仇,混淆毁誉;且讹言何所不至,夤缘左右,士论所耻。从此熏心捷足之徒,飙驰而起矣。疏入,下狱。马世奇、王邵为先生过巴县曰:章长科此举,成就老先生为潞公矣。巴县艴然曰:这个皇上,某如何做得潞公。然上亦不深罪,放还田里。

丙子冬,起户科。先生言:方今大臣持禄养交,刻深难犯;揣摩宫府,张设爪牙,知护一官。小臣习为恬默,冀以自完;盱豫邀求,随机观望,知护一身。通国臣僚,尽为声名利禄,无一人为陛下者。陛下以孤危之身,居臣民之上,受人欺绐,衅兆百出,臣窃伤心。大抵为乌程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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