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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初,赣州在官吏书门皂,及在门军民,阴阳占卜,皆与贼通,日在官府左右,诇觇不待言出于口,凡意向颜色之间,贼必先知之。公知其然,在此则示以彼,在彼则示以此。每令阴阳择日,日者占卜,或已吉而不用,或欲用而中止。每励兵蓐食,令俟期而发兵,竟不出。其后一出而成功。

公至丰城,闻濠变,亟欲遁流趋吉安。舟人闻宸濠发千余人来劫公,畏不敢发,以逆流无风为辞。公密祷于舟中,无何,北风大作。舟人犹不肯行,拔剑馘其耳,遂发。薄暮,度势不可前,潜觅渔舟,以微服行,留麾下一人服己冠服在舟中。濠兵果犯舟,而公不在,欲杀其代者。一人曰:何益?遂舍之。故追不及。是夜至临江。知府戴德孺喜甚,留公入城调度,公曰:临江居大江之滨,与省城相近,且当道路之冲,莫若吉安为宜。又以三策筹之曰:“濠若出上策,直趍京师,出其不意,宗计危矣!若出中策,则越南都,大江南北亦被其害。若出下策,但据江西省城,勤王之事,尚易为也。行至中途,恐其速出,乃为间谍,假奉朝廷密旨,先知宁府将反,行令两广、湖襄都御史杨旦、秦金,及两京兵部,各命将出师,暗伏要害,以俟袭杀。复取优人数辈,各与百金以全其家,令至伏兵处所,飞报窃发日期,将公文各缝置袷衣絮中。将发间,又捕捉伪太师李士实家族至舟尾,令其觇知。公即佯怒,牵之上岸处斩,已而故纵之,令其奔报宸濠。逻获优人,果于袷衣絮中搜得公文,遂疑不发。逾数日,公调度已定,乃移檄远近,暴濠罪恶,始悟为公所欺。

公既拔南昌,知濠兵将还救,遣伍文定、邢珣、徐琏、戴德孺,共领精兵五百,分道迎击,出其不意。濠亦先使精兵千余人,从间道,欲出公不意,攻复省城。偶遇于某处,我兵失利,报至公,怒甚,欲以军法斩文定等,自帅兵亲战。或以敌锋方交,若即斩之,兵无统领,俟各夺励,以图后效。明日,各帅兵夺死以战,大败之。

此事年谱不载,以为先生失计也,何所失?不料濠亦取间道出奇兵也。然能不以小衄挫气,反因而激励其麾下,转败为功,则是即短见长,而可以垂法于行口师矣!

江彬等初至,公往见,彬辈皆设席于傍,令公坐,公佯为不知,遂坐上席,转傍席于下,以坐彬辈,彬辈衔之。出语诮公,公以常行交际礼谕之。左右皆为公解,遂无言。公非争一坐也,恐一受节制,则事机皆将听彼而不可为矣。

公见张永,与之语,知其忠,以濠付之,复上捷音,以为宸濠不轨之谋已逾一纪,旬月就俘,皆钦差总督威德、指示方略所致,以此归功总督军门,以止上江西之行,称病净慈寺。永在上前,备言公尽心为国,及彬等欲加害意。既而,公赴召奔龙江关,忠等又阻之,使不见公。乃以纶巾、草服入九华山。永闻,又力言于上曰:王守仁实忠臣,今闻众欲争功,欲并弃其官,入山修道。繇是上益信公。

此条载《年谱》中,然归功总督则止驾中伦,纶巾野服则举止中虑。故永得因以进言而解上疑,此谱所未及详也,并著之。

公于丰城闻变,时参谋雷济、萧禹在侍,相与计议,恐宸濠径袭南京,遂犯北京。欲使迟留半月,远近闻知,自然有备无患。乃假写两广都御史杨火牌云:为机密军务事,准兵部及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颜咨,俱为前事。本院带领狼、达官兵四十八万,齐往江西公干的于五月初三日,在广州府起马,仰沿途军卫有司,照数预备粮草,伺候支应。若临期缺误,定依军法斩首。意示朝廷,先差颜等勘事,已密于两广各处提调兵马,潜来袭取宸濠。将发间,雷济问曰:宁王见此恐未必信。曰:不可信,可疑否?对曰:疑则不免。公笑曰:得渠一疑,彼事去矣!既而叹曰:宸濠素行无道,残害百姓,今日虽从逆者众,必非本心,徒以威劫利诱,苟合一时耳!纵之前去,我以问罪之师,徐蹑其后,顺逆既判,胜负预可知也。但贼兵早越一方民命,残一方民命,虎兕出柙,收之遂难。为今之计,只是迟留。宸濠一日不出,则天下实受一日之福。遂密遣乖觉人役持火牌,设法打入省城,濠果疑惧。十八日回至吉安,又令济等假写南雄、南安、赣州等府报帖,日逐飞报府城打入省下,一以动摇省城人心,一以鼓励吉安致义之士。又与济等谋,假写迎接京军文书云:提督军务都御史王,为机密军务事,准兵部咨本部题奉圣旨,许泰、郤永分领边军四万,从凤阳等处陆路,径扑南昌;刘晖桂勇分领京边官军四万,从徐州、淮安等处水陆并进,分袭南昌;王守仁领兵二万,杨旦等领军八万,秦金等领兵六万,各从信地分道并进,刻期夹攻南昌,毋得彼先此后。本职先往福建公干,因遇宁王之变,见已退住吉安府起兵,今遵前敕,候两广兵齐,依期前进。外看得兵部咨到缘繇,皆是先发制人之谋。当时必以宁王兵未举动,今其兵已出,约亦有二三十万。若北来官兵不知的信,有误事机,以本职计之,若宁王坚守南昌,拥兵不出,官军远来,天时地利,两皆不便,恐难猝图。须按兵徐行,或分兵先守南都,候其已离江西,然后或遮其前,或击其后,使之首尾不救,破之必矣!今宁王主谋李士实、刘养正等,各有书密寄本职,贼将凌十一、闵廿四,亦各密差心腹前来递状,皆要立功报效。可见宁王已是众叛亲离之人,败必不久。今闻两广共起兵四十八万,其先锋八万已到赣州。湖广起兵二十万,其先锋六万已到黄州。本职起兵十万,先领二万屯吉安府。各府知府等官,各起兵快,约亦不下一万。共计见有十一二万,尽已足用。但得宁王早离江西,必有内变,因而乘机夹攻,为力甚易。为此备开缘由,烦请酌定一应淮止机宜。选乖觉晓事人员,同差去人役,星夜回报,写成手本,令济等选惯能走递家人,重与盘费,以前事机阳作实情,备细密切说与。令渠潜踪隐迹,星夜前往南京及淮扬,迎接官兵。又令济等寻访素通宸濠之人,厚加结纳,令密报宁府宸濠阍知,大加赏赐。差人四路跟捉,果获手本。将差人拷问详悉,当时杀死。因此又疑刘李不信共谋,又与龙光计议,假写回报士实书云:承手教,足见老先生报国本心,始知近日之事迫于不得已,身虽陷于网罗,乃心罔不在王室也!所谕密谋,非老先生断不能及此。又得子吉同心协力,当万无一失矣。然几事不密则害成,务须待机而发,不然恐无益于国,而徒为老先生与子吉之累,又区区心所不忍也!况今兵势,四路已合,只待此公一出,便可下手。昨凌、闵诸将,遣人密传消息,亦皆出于老先生与子吉开导激发而然,但恐此三四人皆是粗汉,易有漏泄,须戒令慎密,又曲为之防可也。目毕即付丙丁,知名不具。与养正亦同。两书既就,遣雷济设法差递士实,龙光设法差递养正。各差递人皆被宸濠杀死。宸濠繇是愈疑刘、李,刘、李亦各相疑,不肯出身任事。又遣素与养正交厚指挥高睿,致书养正,及遣济禹引诱内官万锐等,私写书信与内官陈贤等,皆反间之谋。又多写告示及招降旗号,开谕逆顺祸福,及写木牌等项,动以千计。遣雷济、龙光、萧禹、王佐等,分行贼垒,潜将告示粘贴,及旗号木牌四路标插。又先张疑兵于丰城,示以欲攻之势。又将养正家属在吉安者,厚加看养。阴遣其家人,密至养正处传递消息,亦皆反问之谋。初,宸濠谋,定六月十七日出兵,自于二十二日在江西起马,径趋南京谒陵即位。遂直犯北京,因入前间不敢轻出。十七等日,先遣兵出攻南康、九江而自留省城。贼兵候濠不出,亦各疑惧,久驻江湖之上,师老气衰,又见四路所贴告示,及插旗号木牌,人人解体,无心攻斗。其后濠探知四路无兵,前项事机已失,兵势已阻,人马已散,多有潜来投降者。濠至七月初三日,始出兵,距初拟之期,果逾半月。及事平,报捷疏内一切反间之计,俱不言及。亦以设谋用诡,非君子得已之事,不欲明言示人。当时若使不行反间,宁王必即时拥兵前进两京,各路何恃为备?所以使之坐失事机,全是迟留宁王一著,所以迟留宁王,全是谋行反间一事。今日读奏册所报,皆可书之功,而不知书不能尽者,十倍于奏册。濠既就擒,江彬、许泰等怅恨失计,无所泄毒,欲置冀元亨与济禹、光等于死地。元亨被执,光等四窜,伺官军离省,方敢归家。当时粘告示、插旗牌,皆风雨黑夜,出入贼垒,万死中得一生,所差行间人役,被濠杀者俱是亲信家人。今议者并将在册功次削去,恐继此有变,人皆以光等为鉴戒矣(龙光说)!

按先生有言,孔子修《春秋》,于凡阴谋诡计之事,皆削之以杜奸。故平藩用间,不形于奏,不宜于语,门弟子皆不闻,亦斯意焉。然不著其颠尾,后世将不知反掌取濠之故,虽有忠诚体国之士,或临事而易视,惟观其成功者。如是,则一切谋计皆所以济其忠诚,在他人为阴诡者,在先生为变化随时,而有以发体国之智慧,虽存之以杜奸,未为不合也。

公应变如神,不可测识。方破省城时,忽传令造免死木牌数十万,莫知所用。及发兵迎击濠于湖上,取木牌顺流放下时,贼兵闻省城已破,胁从之众,欲窜无路,见水浮木牌,一时争取散去,不计其数。翼日,伍文定等方督兵殊死战,贼兵忽见一大牌,书宁王已擒,我军母得纵杀。一时惊扰,遂大溃。濠兵既屡败,穷促思潜遁,见一渔船隐芦苇中,濠大声叫渡,渔人移棹请渡,竟送军中。诸将尚未知也!

渔人缚送,与捷疏所载颇殊,盖濠泣别妃嫔之后,遁就渔舟,则知县王冕所转使耳。疏中不便详述,与不载反间,诸谋同意。又蔡文述赣州父老言,濠为叶芳所擒,当时芳出濠不意之故,濠穷而思遁,虽王冕预备渔舟,伺候缚送,实芳促之之力也。

公在丰城闻变,南风正急,拜天哭告,风稍定。顷之,舟人欢噪回风,济禹取香烟试之,舟上果然。久之北风大作,濠追兵将及,夫人、公子在舟。公呼一小渔船自缚,敕令济禹持米二斗,脔鱼五寸,与夫人为别。将发,回济曰:行备否?济禹对曰:已备。夫子笑曰:还少一物。济禹思之不得。夫子命取罗盖曰:到地方无此何以信?明日,至吉安城下。城门方戒严,舟不得泊岸,济禹揭罗盖以示,城中遂欢庆曰:王爷爷还矣!乃开门罗拜迎入。于是济禹心叹:危迫之时,暇裕乃如此(雷济说)!

宁藩一事,谗先生者有二曰:始通宁府,后知事不可成,从面剪之。又曰:宁府财宝山积,兵入其宫,悉取以归,当时至形诸章奏,有识皆知其必无,而莫悉其无之故,皆知其绝无可疑,而无以破人之疑。余移官入赣,当时故老尚有存者,咨访累月,乃知先生计虑之深,规模之远,有非常情所能测也。逆藩当时所惮独先生耳,杀之不得,必欲致之,故致惓惓于先生,而先生亦示以不绝,机有所待也。峒酋叶芳,有众万人,感不杀之恩,乐为先生用。先生间示以意,芳叩首踊跃,待报而发。逆藩亦嘱意于芳,尝以厚赀啖芳,芳不却,有以闻于先生者,先生怃然久之,搏案起曰:今日视义,当为成败,祸福不计也。及起兵,芳密使人告曰:吾以款彼也。今日之事,生死惟命。先生大喜,即携以往。鄱阳湖之战,逆藩望芳来,芳乘之,遂就擒。大难之平,芳实有力。先生语芳曰:吾请于朝,以官偿汝,如何?芳叩首曰:芳土人,不乐拘束,愿作富家翁耳!先生遂入宫,籍所有以献,余以予芳,满其欲焉(蔡文记)!

文非先生门下士,不惟信先生之心,兼欲使天下皆白先生之迹,又欲使后世识制叛之机,用夷之妙,文亦有心人哉!

德洪昔在师门,或问用兵有术否?夫子曰:用兵何术,但学问纯笃养,得此心不动乃术耳!凡人智能,相去不甚远,胜负之决,不待卜诸临阵,只在此心动与不动之间。昔与宁王逆战于湖上,南风转急,而命某某为火攻具。是时,前军正挫却,某某对立矍视,三四申告,耳如弗闻,此辈皆有大名于时,平日智术,岂有不足,临事忙失若此,智术将安所施。又尝闻邹谦之曰:昔先生与宁王交战时,与二三同志坐中军讲学,谍者走报,前军失利,坐中皆有怖色,先生出见谍者,退而就坐,复接绪言,神色自若。顷之,谍者走报贼兵大溃,坐中皆有喜色,先生出见谍者,退而就坐,复接绪言,神色亦自若。又尝闻陈惟谍述薛尚谦之言曰:昔见有侍于先生者,自称可与行师,先生问之,对曰:某能不动心。曰:不动心可易言耶?对曰:某得制动之方。先生笑曰:此心当对敌时,且要制动,又谁与发谋出虑?又问:今人有不知学问者,尽能履险不惧,是亦可与行师否?先生曰:人性气刚者,亦能履险不惧,但其心必待强持而后能,即强持便是本体之蔽,便不能宰割庶事,孟施舍所谓守气也。若人真肯在良知上用功,时时精明不蔽于欲,自能临事不动。不动真体,自能应变无穷,此曾子所谓守约也。又尝闻刘邦采曰:昔有问人能养得此心不动,即可与行师否?先生曰:也须学过。此是对刀杀人事,岂意想可得!必须身习其事,斯节制渐明,智慧渐周,方可信行天下。未有不履其事,而能造其理者。孔子自谓军旅之事未之学,亦非谦言。但圣人得位行志,自有消变未形之道,不须用此。后世论治,根源上全不讲及,每事只在半中截作起,故犯手脚。若在根源上讲求,岂有心事杀人而后可以安人之理!某自征赣以来,朝廷使我日以杀人为事,心岂割忍,但事势至此。譬既病之人,日须治其外邪,方可扶回元气,病后施药,犹胜立视其死故耳。可平生精神,俱用在此等没紧要事上。昔者德洪事先生,八年在侍同门,每有问兵事者,皆默而不答。以故南赣宁藩始末,俱不与闻。先生没后,搜录遗书,七年而奏疏文移始集,及查对月日,而后五征始末具见。独于用间一事,昔尝概闻,奏疏文移,俱无所见。去年面访龙光,始获间书、间牌、书稿,并所闻于诸同门者,悉汇而录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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