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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二编(17)

长安谷氏,巨族也。子弟多发武而不发文,以故驰怒马,试长剑,不一其人,而搦三寸毛锥者,则寥寥无几。一日,春雪初霁,会猎于城北山中,阖族毕往,少长咸集。较骑射,逐飞走,意气发扬,甚自得也。天将薄暮,所得雉兔以百计。倦而思归,遂皆返辔。有维藩者,年甫成童,亦娴弓马,诸兄均爱之,携以俱往。至是人骑抢攘,乃独相失在后。维藩素豪,亦无戒心,自跨小骊驹,牵一细犬,徐驱于平原枯草间。新月初生,寒烟四野,方觅故道前行,忽二小狐惊窜路左。维藩心甚喜,纵犬逐之,已亦策骑相随。狐行绝驶,犬与马皆不能及。未几,黑暗中又亡其犬,狐亦不知其安往,不胜懊悔。乃缓辔徐驰,更不辨其何地。约行数里许,马力亦疲,将借宿早行。倏见树影参差,灯光明暗,遂疾驱就之。至则巨宅如王侯,重垣列屋,栋宇云连。所见之荧荧,乃其墙角守夜者明炬,以防暴客耳。闻人声,即叱问之。维藩下骑与言,答以迷途,愿求栖止。众以火烛之,笑曰:“个儿郎纤纤之年岁,深夜独行,曾不畏虎狼耶?当为之白主翁。”遂止维藩于茅舍,一人奔而入。少顷复来,曰:“主翁已起延客矣!”维藩絷驹随之往。行约数武,即见高门洞敞,红烛荧煌,宅第颇深邃。逻者引谒,阍人凡三四辈,皆鲜衣花帽,状类古之苍头,略加研诘,即导以入。历门凡两重,皆有守者,见之俱笑曰:“失路儿来乎?主翁固候若久矣!”维藩心颇讶之。入门而西,至院宇,精洁如客座。未及檐楹,主人早搴帘出,年约五旬余,高冠盛服,从以数人。降阶即言曰:“住住辈偶尔游戏,君何相逼之甚?”既而笑曰:“幸是稚龄犹可恕。”维藩不解所谓,心更茫然,惟灼灼以目相视。主翁又笑曰:“童子何知?老夫反与有过矣!”因延以入室,其中图书灿列,彝鼎杂陈,繁华不可名状。主翁与之坐,微叩里居,即起敬曰:“是吾乡世家也。密迩桑梓,未遑展谒,然仰慕久矣!”亟命呼住住来。使者往返数次,始闻珮声璆然。有小女子年可十三四,颦眉妖脸,披发慵妆,自帘外而入。瞥见维藩,神色顿异,一似惭怯不能前。主翁笑而语之曰:“是亦有夙缘,儿勿深相畏也。”女甫近翁侧,低鬟軃袖,曼立无言。维藩偷睨之,态若流珠,神侔秋水,虽童年情亦不能自制。闻女小语白父曰:“狂暴相凌,心胆几碎。何复引贼入室?”主翁怒之以目,徐曰:“小儿家竟不慎言乃尔!”女遂不敢言。主翁因指女,谓维藩曰:“家有三女,两俱适人,此幼者与君年齿颇相若,窃愿附为婚姻,不识能俯就否?”维藩见女,心实爱好,且罔知为狐,腼然起谢。女闻翁言,赧颜注目,亦似惬其素心。两人之情已默相好合。少顷,主翁起曰:“郎君驰骋过劳,姑请小憩,明晨再当定议。”遂遮出。从人早先趋出户,惟女行步微濡,以致独后。将及帘际,维藩情不自持,乃戏牵其裾而留之。女回眸一顾,低笑曰:“荼縻刺未长,便解抓人裙带耶?”因以纤手解脱之。肌肤微亲,滑腻莫状,维藩益觉勃然,即直前拥抱。女仓卒急欲出声,翁早复入。维藩大惭,遽释手。翁呵女曰:“不速行,又使老夫觅汝,妮子直恁蹇缓?”乃相与俱去。维藩既失所望,神亦顿疲。床头设有衾枕,就榻上睡,至晓未觉。翁来呼之醒,少致慰问,旋出一碧玉环与之曰:“此即住住所御者,郎君持以为信。明春桃夭之吉,可来此亲迎也。”言已,即遣之行,曰:“恐尊亲萦念,宜遄归,早饔不及留矣。”遂送至门外,命还其马,仍令人导之,示以周行而返。维藩就道,日中方抵邑门,家人已张皇寻觅,见始欣然。诘其止宿之所,具以实告。其从兄维垣,粗涉典坟,闻即骇然曰:“此狐也。幸而汝幼不加害,亦既足矣,犹望其他耶?”遂不再齿及,且为维藩议婚于豪家,以绝狐念。独维藩系怀不置。郁郁至明春,族中将祭扫,维藩复得出郭,因私往谒翁。物色至其处,则芳草如烟,人迹且杳,绝无前之轮奂者。兼之鸠呜鸦噪,树木阴森,凛乎不可独留。方将旋踵,忽见二美人淡妆艳服,交挽而行。及至维藩前,顾而问曰:“谁家黄口儿,何事踯躅于此?”维藩因告以情。一衣绛绡者即红涨于面,曰:“汝果薄情郎乎?住住实予之妹,因汝家以异类相诋,阿翁甚恚,将遣之他适矣。奈何复来也?”一绿衣者亦怒曰:“阿翁自愦愦,轻以掌珠许匪人。玉环若在,可亟以付我。”维藩实佩于身,而坚不肯与。二女乃恨恨而去,维藩抱闷亦自归。回踪甫里许,遇一贫老道人,貌清癯,有菜色,乞钱于道周。维藩怜之,遽倾腰橐中物,举以相赠。道人谢讫,忽谓维藩曰:“吾视郎君之色,似重有忧者。正当英年,不应若此。”维藩苦衷正无可诉,乃为道人缅述之,道人笑曰:“此属易事,但恐君家不能相容,或致丽人失所,贫道反为多事耳!”维藩坚以自矢,道人乃探袖中出三符曰:“以焚于郎君室中,某翁即自至。与之约,令送其女于归。及期不至,再焚其符,必得如意。末以清水一盂,焚第三符,令尊阃吞之,即有真仙下降,不克拆尔鸾俦。但须撙节,始可绵长,勿令人归咎于撮合山,则幸矣!”维藩敬谢,因拜道人为师,转瞬即失所在,惊愕而返。及见诸兄,绐以他故,亦秘而不告。归至家,急不能待,独坐己室,候至夜分,焚其符。有顷,闻风声飕盧,俄而赫然震响,俨似巨物掷自檐端。出视之,一狐色甚苍黑,缚束如奉祀之豕,目光若炬,帖耳乞怜。维藩知为翁,故叱曰:“若以女饵我,继又背盟,今吾行法拘汝至,汝复何言?”狐委地求生,嗥叫似不能答。维藩笑曰:“今姑贷汝死,与汝三日期。倘送女来,姻好犹在,不然,予不任受若欺也。”遂释其缚而纵之。狐摇尾自去,不复回顾。维藩知其未服,恃有符在。翌日语其家人曰:“三朝后新妇当来,可为予安排卧室。”时维藩已失怙恃,即依从兄维垣同居。兄又他出,惟嫂在,怪之曰:“虽经缔盨,尚未纳采,小郎言何无据也?”维藩不辩,惟指挥仆婢营其居。床帐几席,务极富丽,家人皆以为狂。届期狐果不至,维藩怒,又焚一符。是日晴明,正当卓午。俄阴云陡生,霹雳大作,院中雨如反盆。旋见一老翁携弱女自空而下,衣缕绝无沾濡,径入洞房,谓维藩曰:“君无香火情,只一味恶作剧。衣奁未备,是以稍迟,奈何即遣丰隆相召耶?”维藩正色曰:“翁反覆无信,不如是,则事必不谐。”翁惭而退,留女在室。目之,年已稍增,娇艳似倍于昔。见维藩甚含愠色,自语曰:“强暴儿终非好相识。”维藩因温语慰之,女曰:“君家自憎妾,非妾家弃君,何不留面皮至是?”维藩乃述其怀想之苦,女始冁然回嗔。语次,天已开霁,晴朗无片云。婢媪纷集,瞥见新妇,咸以为画图中人,而莫测所自。维藩始隐约告嫂,嫂惊喜且忧,不得已而听之。为治卺卮,设花烛,始交拜成礼。女貌娇美,嫂亦甚爱怜之。及夜定情,维藩虽弱于年,实伟于器,女不胜其凿枘,太息曰:“无一不狂暴,宜吾辈皆惧见武夫。”维藩亦大笑。诘朝,焚道人符强女吞之。女自觉精神强固,亦心喜,以是相安,伉俪倍笃。午后有肩舆数乘,止于维藩家。及出舆,则翁媪及前二美人,皆华服径入,与嫂讲姻娅礼。见女执手涕泣,不忍别离。维藩始执婿礼参拜,翁终惭愤,不甚交谈。赠女衣饰十数箱,富家无以过之。款留至暮而去。后月余,维垣自外归,闻此事,深以为患,劝弟遣之,维藩不听。侦知某县有异人,颇善敕勒之术,聘使驱之。其人至,即入女室,周回一视,语维垣曰:“毫无妖氛,殆仙也,吾术不能祛之。”竟辞去。维垣弗信,复与诸弟维城等,故牵猎犬数头,突入维藩之室。女坦然殊无惧色,惟笑曰;“伯伯亦甚无礼!”言已,下阶趋迎。犬见女反皆辟易,如有所追逐然。诸客无如之何,遂怀惭散去。逾年,女举一男,无异于常儿,群议方息。嗣遇御前某真人以事过陕,维垣终以女为虞,复卑礼延至其家。真人结坛行法,女在室中亦甚惶惧,方与维藩诀别,忽维垣等见有金甲神人,屹立天半,持黄绢丈余,披示真人。共视之,朱书五字,巨如斗,其文则“葛仙翁作伐”也,倏不见。真人即起谓众曰:“吾师命也,不可以遣。”遂亦别去。初嫂与女善,屡谏维垣,因是益力争之,族中始无异心。女连孕三子,而容色不衰。阅数年,维藩寄子于兄嫂,与女入室遂不出。众辟其户入,阒其无人。盖皆从赠符者仙去矣!

外史氏曰:有此硬媒人,何虑好事不就?葛仙翁夫妇多强主人世婚姻,于此又见一斑。且维藩亦甚豪粗,既迫之于途,复窘之于室。南山隐隐,翁几陨身;斗帐嘤嘤,女更受创;莽男儿绝不似温存娇婿矣!何更有助虐之师与煽恶之族哉?宜乎,女为之寒心,而以暴客目之也。

○ 仙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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