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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二编(24)

悟枕道人者,杭州诸生黄履诚之季女也。初名畹兰,幼聪慧,三岁即能辨之无。黄爱之若掌珠,躬亲教读。九龄授以杜诗,一日即朗诵无遗,若夙识者,其宿颖殆由天授。然善病,自春至冬,恒卧床蓐数次。即愈亦孱弱不支,行则如柳絮风中,坐亦若梨花雨后,父母咸忧之。及长,姿态益妍,脸艳朝霞,眉横远岫,遥而睇之,画中人也。且娴词章,善吟咏,有林下风致。黄为择婿,多未许可,年二九,摽梅已届,不免怅然。一日寒食,邻母杨夫人约游花港。诸女伴率皆闺秀,载以兰桡,从以箫鼓,见者俱眩目,诧为谪仙。至则画栏同倚,翠荇俯观。旋见金鳞出没,五采缤纷,诸女或以香饵掷之,或以花片戏之,娇音嬉笑,依稀柳浪之莺。唯兰凝眸不语,遥视众鱼,倏则并鬣而去,倏则衔尾而还,与波上下,意甚恬适。不觉喟然曰:“鱼水之乐竟如此乎?”顿触情怀,不能自已。俄有一巨鱼,长近三尺,隐然若露头角,扬鬐鼓鬣,色似赤金,他鱼见之皆辟易。诸女方错愕间,鱼至兰前,昂首如有所睹,良久乃攸然而逝。诸女哗曰:“黄家姊为鱼相去矣!”兰赧然而心窃以为异也。已而兴阑,返乎舟中,张乐设饮,顺流而东。一时觥筹交错,箫管嗷嘈,不须臾而解语之花无不少酣春色。于是暂停杯斝,随意游玩。诸名媛有对两峰比黛者,有临一泓整妆者,有纤手搦管即景赋诗者,有素箑藏春凭舷笑客者。兰素质荏弱,三斝后即托故而起,小憩蓬窗。侍儿以绣被覆之,此时如海棠春睡,梦境沉沉。倏见二小鬟,一衣绯,一衣素,皆婉娩善迎人意,夹侍榻前,低呼曰:“君夫人醒乎,寡君相待久矣!”兰不自由推衾而坐。方将询所从来,衣绯者代为掠鬓,衣素者代为整衣,皆极其恭谨。既而敛衽启曰:“乘舆已驾,请即行。”兰起欲辞主人,而衣素者微晒曰:“何物老妪,亦劳贵人为礼耶?”兰默然,衣绯者以目怒之,似怪其失言。乃更词以对曰:“人正欢饮,小君去恐淹留也,能不重使人罪乎?”语甚温婉,兰乃欣然。甫出舱,衣素即呼曰:“倌人来!”即有金甲武士十余拥翟茀,上张鸾盖,向前迎迓。小鬟左右扶掖,搦衣捧履,俟兰升舆讫,乃自乘小川马随之。兰窃思,岂父母为我缔姻,今夕亲迎耶?第不知是何门楣,竟炫煌至此。正惝恍间,见所行皆非故道,恍惚如在云雾中耳。耳畔水声潺湲不已,不辨为何地。行许时,垂帘之外似有城郭,小鬟即搴帷禀曰:“诸大夫奉命郊迎内主。”兰茫然,旋闻唱名曰:“江湖大使臣某某,招文学士臣某某,敬谒小君。”兰不得已,以首颔之。小鬟即传曰:“诸卿远迎劳苦,请平身。”少顷,又禀曰:“诸勋戚承制候迓贵人。”又闻唱名曰:“骨鲠候臣某某,浪喷都尉臣某某,谨参君夫人。”小鬟即代劳曰:“将军跋涉艰辛,请即退。”其余则丙穴太守,枫叶令,不下数十员,小鬟仅以策麾之,不屑报也。兰从幔中窥觇,或衣飞鱼服,或披细鳞铠,簪绅俱分五色,亦有赤白相间者,印绶累若,皆鱼贯而退。又许时,闻呵殿声,则已行乎国中矣。有间,衣绯者启曰:“已至路门,请夫人面见寡君。”兰是时始觉羞涩。小鬟挽之降舆,历朱户凡数重,至一处,雕楹刻桷,堂陛巍峨。即闻殿上言曰:“不谷待子久矣,来何濡也?”小鬟命以俯伏,兰亦无敢仰视。殿上又言曰:“寡人依蒲国主也,适出游戏,得睹玉容。窃欲以中宫之籀奉屈美人,未识肯许我乎?”兰赧颜,悚惶不能对。小鬟从旁赞曰:“君夫人诺矣。古诗不云乎,尽在不语中。”殿上即命平身。小鬟乃簇兰升阶,兰始展视。其君冠明月之冠,衣龙鳞之服,年约三旬,风姿潇洒,神仙中人也。左右皆小鬟,衣以五采,亦数十余人。王乃命酒合卺,设宴藻香殿,肴核纷陈,锦玉辉映。王左兰右,比目共筵,教坊奏乐,全爵牵红,交互而饮,嘉礼告成,对酌欢叙。又有梨园一队,以剧目呈上。王拣《南柯记》数折,梨园乃即席扮演。兰默然,王笑谓之曰:“我与卿今日亦同此奇遇者也。”兰不能解。无何,莲漏已催,霓裳罢舞,小鬟报曰:“三星在盭,可以寝矣。”乃以绛纱笼烛引王与兰归寝殿。王执兰手曰:“卿慕鱼水之乐耶?寡人得子,亦如鱼得水耳。”因先解衣就枕,小鬟促兰卸妆。兰犹腼腆,众遂代宽衣缕,拥之入帐,与王勉成欢好。王因口占以赠曰:“艳自生前得,情从梦里来。早知鱼水乐,不羡楚阳台。”兰性敏捷,亦口占以酬之曰:“雨露花间过,恩波枕畔来。莫教纨扇冷,胜筑避风台。”吟讫,王大悦,益深眷爱,挽其项曰:“卿故今时之道韫也。”早起晨妆,小鬟进飞凤之冠,明珠之履,翠钿玉瑱,锦衣绣裳,妆束一如妃主,且藏其故者于笥曰:“敝帷不忘,况君夫人微时之服乎?”三朝王乃大饷群臣,号曰“鱼水宴”,贺者皆以诗。其中一律尤工丽,诗曰:“星轩降自木兰舟,鱼贯宫人咏好逑。水国旧传龙并戏,湖邦今喜风来游。虽欣在藻君臣乐,莫为忘筌伉俪忧。千古盬蘩羞煽处,禹门从此近河洲。”兰讽咏再四,深喜之,而未明所指。王命兰次其韵,遂援笔立成曰:“深宫每愧济川舟,须信干城亦好逑。彤管不堪劳柱史,卷阿何事拟仙游。漫言同梦无人戒,也解司晨有客忧。愿把脱簪风折槛,好将磐石固沧洲。”王览之赞曰:“诰诫得体,无愧乎古之贤妃矣。”因出之以示群臣,皆叹服,具表以贺。兰居宫中旬余,燕婉之求虽遂,毛里之爱难忘,闲时辄思忆父母。王每出巡,小鬟皆从去,掖庭阒其无人,益觉岑寂。阅数日,旧疾复作。王怜之,亲视汤药,遂荒国政,群臣咸有谏章。兰乃力劝王出,且曰:“昔之诗王不复记忆耶?盍出视朝,勿使外廷之人,执我咎也。”王惟太息曰:“佳人难再得。”兰见王钟情实甚,恐贻宫阃羞,力疾而起。王乃出见臣僚,不崇朝而倾城之祸作矣。烽燧告警,上下忧虞,王袖其疏入告兰。时兰初病起,视小鬟涤药铛而自拈象牙管,铺乌丝阑,将和王《建宫词》第二首,即“树头树底”一绝也,见王急起。王颜色沮丧,出袖中疏与之曰:“我夫妇何缘之悭耶?”兰惊讶展视之,略曰:“湖壖守将骨鲠候臣某,为强邻压境,飞章请援事:前接吞舟国来书一缄,内言吾王新得丽人,擅汉皋游女之姿,具洛浦神人之美,邻封向慕,甚为垂涎。欲仿明妃远嫁故事,否则致动干戈。如是云云。臣因其不逊,叱去来使,罔敢以闻。今彼倾国兴师,恶等鲸鲵,大如鲂盰,鳣鲔督其后,鳅鳝舞其前,且有拥剑之士三千,兼饶升木之卒半万,安澜顿扰,喷沫成波,巨浸难容,暴腮起浪。唯唯而至,镜湖为之不明;唼唼而来,断桥因之复续。臣无任公子之智,既难遏彼凶锋;空怀史大夫之忠,只虑摇我宗祚。愿王速决奇策,奠国家于涸辙之时,万勿坐昧先几,索臣等于枯鱼之肆。”其表语多类此,不胜摇尾乞生之状。兰阅讫,霞晕于面,栗生于肌,泫然曰:“王将奈何?”王盳蹙曰:“我国实尺泽之鲵,安能与人量江海之大哉?然渠虽有挟而来,吾宁葬于江鱼腹中,不能割所爱以饵敌也。”兰沉思良久,毅然曰:“妃有一语,王请勿疑。王之视妃,与先王之宗庙孰重?”王曰:“庙重而妃之敌体亦不轻。”兰曰:“不然,妃在国中不过一妇人耳,非有子孙承祧血食千载之重也。为王计者,与其国破而妃掳,毋宁弃妃以存国。请为王却万乘之强敌,保一邦之黎庶。窃比王嫱,以报主知。留取冢草之青,更表贞风于不朽。王以为何如?”王大惨,色变,拂衣而出曰:“何来此不祥之语?”兰遂不敢言。未几,群臣惶惶,交章请退,愿挂冠归里,以避釜鬵之危,其意固在兰也。王不得已,与兰计曰:“寇深矣,可若何?”对曰:“王实深之又若何?若纳妃言,割衽席之爱,寇早敛甲退矣!”王见其意决,乃允其行,驰书报敌。仍宴于藻香殿,以饯之。兰谓小鬟曰:“我不可以艳妆往。”因索其故衣,易之以出。王执斝呜咽曰:“妃行矣!欲如向者合欢之宴,岂可得乎?愿妃善事新主,勿以予为念。”言已泣下。兰正色曰:“王是何言也!岂犹不谅我心哉?小童为社稷有此一行,恨不如虞美人刎颈王前,以明己志。然而此心可表,异日自知。王勿以汉王好色语妾也。”王惭,谢兰,虽词色激烈,然已泪溢杯盈。左右皆涕泣不能仰,相对凄然。离樽莫罄,兰因起辞行。王将送之,兰沮之曰:“妃之往亵体已甚,不可以再辱国君。”王乃止,只命向者二小鬟相送出境,且曰:“别恨之深,方寸已乱。但恐鸿飞遵陆,雁字难凭。勉成一章,为妃作念。”遂吟曰:“一曲骊歌送画轮,鲛绡无复梦中春。龙宫亦有毛延寿,又把丹青误美人。”兰愀然曰:“昭君使人疑,妾不可不使人信也。”因口占以和其韵曰:“百结柔肠似转轮,罗衣难望汉宫春。君王只待香魂返,莫费黄金赎美人。”吟成俯伏于王前,涕泗交颐,曰:“妃不复生侍左右矣!”王亦把袂诀别,悲不自胜。兰强起再拜,辞王而行。甫出路门,武夫已驾舆相候,掩泪登之,不敢回顾。小鬟仍策驹相随,至来时所税之农郊,诸大夫早望尘拱俟,遂借驿亭小憩。群臣匍匐而前,合词以谢曰:“臣等胸无鳞甲,腹少藏书。不能为王乘长风,破巨浪,致令逝梁之寇辱及君夫人。死罪!死罪!”兰亦权词慰劳之。因命笔大挥一律于壁曰:“故国辞雕辇,他乡祛舞衣。云深宫树远,木尽雁书稀。欲堕鲛人泪,羞随介士旗。惟留香草在,仿取汉明妃。”更附以一绝曰:“强将眉月渡沧波,肯负当年得宝歌。云雨若归别岫去,画图人面愧如何。”题毕,君臣争阅,皆有惭色。兰遂行,易车而骑,亦乘小骊驹,车仗驺从俱已返旆矣。凄怆就道,唯二小鬟相从。又行许时,似西湖放生池,衣绯者启曰:“不敢越境,请从此辞。”兰怅然,乃脱左手指环与之曰:“以贻王,无相忆也。”俄有皂衣人巨口硕腹,凡数十辈,见兰踊跃曰:“妃主来矣!吾王固终日望之也。”兰此时义激于中,奋不顾己,叱之曰:“汝国不道,拆我鸾凤,犹妄冀绸缪耶?”因以骑授鬟曰:“不可使敌秣吾驹。”语未终,轻身一跃,遽赴清流。恍惚中犹闻小鬟号救声,凝睇四望,则枕藉乎舟中,已霍然寤矣。惊悸久之,香液湿襦,始知其梦。时众复欢晏,左右无人,兰因自叹曰:“薄命如斯,梦固使人觉也。”遂萌出世想。推枕而起,斜日盈窗,去卧时亦俄顷耳。侍儿入,见兰已醒,遽报主人,复强之就席。飞一觞来,不饮也;哺一箸来,不食也。诸女伴叩之寂然,嗤之漠然。筵未及终,适遇小艇,竟托疾乘之先返。归至家,卧而不起。父母询其故,腼然不言,惟请出家为女道士。父母怪之,固诘焉,竟以实告。父味其所言,遽诵毛诗二句曰:“‘鱼在于藻,依于其蒲。’儿游花港,殆有所思耶?此固颁首莘尾者也。”兰详其诗文,果似于渊之类,而靡他之志愈坚,仍固请之。父笑曰:“此梦也,几何鲢鲤不分?”兰曰:“然。斯固非真,抑安知真不似梦?且儿既为梦中罗敷,又可作使君新妇乎?”父仍坚执不许,遂负气绝粒。勉从之,始食。竟以女冠入栖霞观中,而自易其名曰‘悟枕’,言从枕上得悟也。起居一室,不见人,惟闺中良友得谒焉。钱塘令陈公莅任时,内子陆孺人亦闽中闺秀也,慕其名,时一过从。因得其梗概,为作《鱼水缘》传奇,至今犹脍炙人口焉。

外史氏曰:尝读玉茗《南柯》,憎其似幻而不似真。盖凡人梦中啼笑,不可谓之无情,梦固由情而生也。女之始遇,则苎萝西子也,继则帐中李夫人也,一变而为王嫱,再变而为绿珠。梦中之忧乐,身实受之,犹可谓无情乎?惟其有情,故临池而感,推枕而悟,总不出情字之中。而乐则极其缠绵,忧亦不胜愤懑,梦中人既不自禁,醒时人亦不自解。于是超出情关,猛登道岸,岂真曰“鱼,我欲也”,而以其身殉之哉!

随园老人曰:昭君当殿请行,千古为之陨涕。今读此传,觉女荆卿之壮,远胜于雌子卿之悲?世固无此事,而闺阁不可无此人。

○ 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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