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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十四槐西杂志四(5)

高梅村言,有二村民同行,一人偶便旋,蹴起片瓦,下有一罂,瓦上刻一字,则同行者姓也,惧为所见,托故自返,而潜伏荟翳中,望其去远,乃往私取。则满床皆清水矣。不胜其恚,举而尽饮之。时日已暮,无可栖止,忆同行者家尚近,径往借宿。夜中忽患霍乱,呕泄并作,秽其席几遍,愧不自容,竟宵遁。质明,其家视之,则皆精银如熔汁,泻地成片。然余谓此语,特供谐笑,未必真有。而梅村坚执谓不诬。然则物各有主,非人力可强求,凿然信矣。

梅村又言,有姜挺者以贩布为业,恒携一花犬自随,一日独行,途遇一叟呼之住,问不相识,何见招?叟遽叩首有声,曰:我狐也,夙生负君命,三日后君当嗾花犬断我喉,冥数已定,不敢逃死,然窃念事隔百余年,君转生人道,我堕为狐,必追杀一狐,与君何益,且君已不记被杀事,偶杀一狐亦无所快于心,愿纳女自赎可乎?姜曰:我不敢引狐入室,亦不欲乘危劫人女,贳则贳汝,然何以防犬终不噬也?曰:君但手批一帖,曰某人夙负,自原销除,我持以告神,则犬自不噬。冤家债主,解释须在本人,神不违也。适携记簿纸笔,即批帖予之。叟喜跃去,后七八载,姜贩布渡大江,突遇暴风,帆不能落,舟将覆,见一人直上樯竿杪,掣断其索,骑帆俱落,望之似是此叟,转瞬已失所在矣。皆曰:此狐能报恩。余曰:此狐无术自救,能数千里外救人乎?此神以好生延其寿,遣此狐耳。

周泰宇言,有刘哲者,先与一狐女狎,因以为继妻,操作如常人,孝舅姑睦娣姒,抚前妻子女如己出,尤人所难能,老而死,其尸亦不变狐形。或曰是本奔女,讳其事,托言狐也。或曰实狐也,炼成人道,未得仙,故有老有死,已解形,故死而尸如人。余曰:皆非也,其心足以持之也。凡人之形,可以随心化。郗皇后之为蟒,封使君之为虎,其心先蟒先虎,故其形亦蟒亦虎也。旧说狐本淫妇阿紫所化,其人而狐心也,则人可为狐,其狐而人心也,则狐亦可为人。缁衣黄冠,或坐蜕不仆;忠臣烈女,或骸存不腐,皆神足以持其形耳。此狐死不变形,其类是夫!泰宇曰:信然。相传刘初纳狐,不能无疑惮,狐曰:妇欲宜家耳,苟宜家狐,何异于人,且人徒知畏狐,而不知往往与狐侣。彼妇之容止无度,生疾损寿,何异狐之采补乎?彼妇之逾墙钻穴,密会幽欢,何异狐之冶荡乎?彼妇之长舌离间,生衅家庭,何异狐之媚惑乎?彼妇之隐盗赀产,私给亲爱,何异狐之攘窃乎?彼妇之嚣凌诟谇,六亲不宁,何异狐之祟扰乎?君何不畏彼而反畏我哉。是狐之立志,欲在人上矣。宜其以人始,以人终也。若所说种种类类狐者,六道轮回,惟心所造,正恐眼光落地,不免堕入彼中耳。

古者世禄世官,故宗子必立后,支子不祭,则礼无必立后之文。孟皮不闻有后,亦不闻孔子为立后,非嫡故也。支子之立后,其为茕嫠守志,不忍节妇之无祀乎。譬诸士本无主诔,而县贲父,则始诔,死职故也。童子本应殇,而汪锜则不殇,卫社稷故也。礼以义起,遂不可废。凡支子之无后者,亦遂沿为例不可废,而家庭之难,即往往由是作焉。董曲江言,东昌有兄弟三人,仲先死无后,兄欲以其子继,弟亦欲以其子继,兄曰:弟当让兄。弟曰:兄子幼而其子长,弟又当让兄。讼经年,卒为兄夺,弟恚甚,郁结成疾,疾甚时语其子曰:吾必求直于地下。既而昏眩,经半日复苏,曰:岂特阳官悖哉,阴官之悖乃更甚。顷魂游冥司,陈诉此事,一阴官诘我曰:汝为汝兄无后耶?汝兄已有后矣,汝特为赀产争耳。见兽于野,两人并逐,捷足者先得,汝何讼焉。竟不理也。夫争继原为赀产,乃瞋目与我讲宗祀,何不解事至此耶?多置纸笔我棺中,我且诉诸上帝也。此真至死不悟者欤?曲江曰:吾犹取其不自讳也。

己卯典试山西时,陶序东以乐平令充同考官。卷未入时,共闲话仙鬼事。序东言,有友尝游南岳,至林壑深处,见女子倚石坐花下,稔闻智琼、兰香事,遽往就之,女子以纨扇障面曰:与君无缘,不宜相近。曰:缘自因生,不可从此种因乎?女子曰:因须夙造,缘须两合,非一人欲种即种也。翳然灭迹,疑为仙也。余谓情欲之因缘,此女所说是也。至恩怨之因缘,则一人欲种即种,又当别论矣。

大同宋中书瑞言,昔在家中戏扶乩,乩动,请问仙号,即书曰:我本住深山,来往白云里,天风忽飒然,云动如流水,我偶随之游,飘飘因至此,荒村茅舍静,小坐亦可喜,莫问我姓名,我忘已久矣,且问此门前,去山凡几里。书讫,乩遂不动,或者此乃真仙欤。

和和呼通诺尔之战,兵士有没蕃者,乙亥平定伊犁,望大兵旗帜,投出宥死,安置乌鲁木齐,呼之曰小李陵,此人不知李陵为谁,亦漫应之,久而竟迷其本名。己丑庚寅间,余在乌鲁木齐,犹见其人,已老矣。言在准喝尔转鬻数主,皆司牧羊,大兵将至,前一岁八月中旬,夜栖山谷,望见沙碛有火光,西域诸部,每互相钞掠,疑为刦盗,登冈眺望,乃见一巨人,长丈许,衣冠华整,侍从秉炬前导,约七八十人,俄列队分立,巨人端拱向东拜,意甚虔肃。知为山灵。时适准噶尔乱已微闻阿睦尔撒纳款塞请兵事,窃意或此地当内属,故鬼神预东向耶?既而果然。时尚不知八月中旬为圣节,归正后,乃悟天声震叠,为遥祝万寿云。

甘肃李参将,名璇,精康节观梅之术,占事多验。平定西域时,从大学士温公在军营,有兵士遗火,焚辕前枯草,阔丈许,公使占何祥,曰:此无他,公数日内当有密奏耳。火得枯草,行最速,急递之象也;烟气上升,上达之象也,知为密奏。凡密奏,当焚草也。公曰:我无当密奏事。曰:遗火亦无心,非预定也。既而果然。其占人终身,则随手拈一物,或同拈一物,而所断又不同。至京师时,一翰林拈烟筒,曰:贮火而其烟,呼吸通于内,公非冷局官也,然位不甚通显,尚待人吹嘘故也。问历官当几年,曰:公毋怪直言,火本无多,一熄则为灰烬,热不久也。问寿几何,摇首曰:铜器原可经久,然不见百年烟筒也。其人愠去。后岁余,竟如所言。又一郎官同在座,亦拈此烟筒,观其复何所云,曰:烟筒火已息,公必冷官也。己置于床,是曾经停顿也,然再拈于手,是又遇提携复起矣。将来尚有热时,但热又占与前同耳。后亦如所言。

吴惠叔携一小幅挂轴,纸色似百年外物,云得之长椿寺市上,笔墨草略,半以淡墨扫烟霭,半作水纹,中惟一小舟,一女子坐篷下,一女子摇橹而已。右角浓墨,写一诗曰:沙鸥同住水云乡,不记荷花几度香,颇怪麻姑太多事,犹知人世有沧桑,款曰:画中人自画并题。无年月,无印记。或以为仙笔,然女仙手迹,人何自得之,或以为游女,又不应作此世外语,疑是明末女冠,避兵于渔庄蟹舍,自作此图。无旧人跋语,亦难确信。惠叔索题,余无从著笔,置数日还之,惠叔殁于蜀中,此画不知今在否也。

舅氏实斋安公言,程老,村夫子也,女颇韵秀,偶门前买脂粉,为里中少年所挑,泣告父母,惮其暴,弗敢较。然恚愤不可释,居恒郁郁,故与一狐友,每至辄对饮。一日狐怪其惨沮,以实告。狐默默去,后此少年复过其门,见女倚门笑,渐相软语,遂野合于小圃空屋中,临别,女涕不舍,相约私奔,少年因夜至门外,引以归,防程老追索,以刃拟妇曰:敢泄者死。越数日无所闻,知程老讳其事,意甚得,益狎阗无度。后此女渐露妖迹,乃知为魅,然相悦甚,弗能遣也。岁余病瘵,惟一息仅存,此女乃去,百计医药,幸得不死,赀产已荡然。夫妇露栖,又睮弱不任力作,竟食妇夜合之资,非复从前之悍气矣。程老不知其由,向狐述说。狐曰:是吾遣黠婢戏之耳,必假君女形,非是不足饵之也。必使知为我辈,防败君女之名也。濒危而舍之,其罪不至死也,报之已足,君无更怏怏矣。此狐中之朱家郭解欤?其不为己甚,则又非朱家郭解所能也。

从孙树宝言,辛亥冬与从兄道原,访戈孝廉仲坊,见案上新诗数十纸,中有二绝句云:到手良缘事又违,春风空自锁双扉,人间果有乘龙婿,夜半居然破壁飞,岂但蛾眉斗尹邢,仙家亦自妒娉婷,请看搔背麻姑爪,变相分明是巨灵。皆不省所云,询其本事,仲坊曰:昨见沧州张君辅,言南皮某甲,年二十余未娶,忽二艳女夜相就,诘所从来,自云是狐,以夙命当为夫妇,虽不能为君福,亦不至祸君。某甲眈阗其色,为之不婚,有规戒之者,某甲谢曰:狐遇我厚,相处日久,无疾病,非相魅者,且言当为我生子,于似续亦无害,实不忍负心也。后族众强为纳妇,甲闻其女甚姣丽,遂顿负旧盟,迨洞房停烛之时,突声若风霆,震撼檐宇,一手破窗而入,其大如箕,攫某甲以去。次日,四出觅访,杳然无迹,七八日后,有数小儿言某神祠中有声如牛喘——北方之俗,凡神祠无庙祝者,虑流丐栖息,多以土墼癬其户,而留一穴置香炉。自穴窥之,似有一人裸体卧,不辨为谁,启户视之,则某甲在焉。已昏昏不知人矣。多方疗治,仅得不死。自是狐女不至,而妇家畏狐女之报,亦竟离婚。此二诗记此事也。夫狐已通灵,事与人异,某甲虽娶何碍,倏忽之往来,乃逞厥凶锋,几戕其命,狐可谓妒且悍矣。然本无夙约,则曲在狐,既不慎于始而与约,又不善其终而背之,则激而为祟,亦自有词。是固未可罪狐也。

北方之桥施栏玙,以防失足而已。闽中多雨,皆于桥上覆以屋,以庇行人。邱二田言,有人夜中遇雨,趋桥屋坐,有一吏携案牍,与军役押数人避屋下,枷锁琅然,知为官府录囚,惧不敢近,但畏缩于一隅中。一囚号哭不止,吏叱曰:此时知惧,何如当日勿作耶?囚泣曰:吾为吾师所误也,吾师日讲学,凡鬼神报应之说,皆斥为佛氏之妄语,吾信其言,窃以为机械能深,弥缝能巧,则种种惟所欲为,可以终身不败露,百年之后气反太虚,冥冥漠漠,并毁誉不闻,何惮而不恣吾意乎,不虞地狱非诬,冥王果有,始知为其所卖,故悔而自悲也。一囚曰:尔之堕落由信儒,我则以信佛误也。佛家之说,谓虽造恶业,功德即可以消灭。虽堕地狱,经忏即可以超度,吾以为生前焚香布施,殁后延僧持诵,皆非吾力所不能,既有佛法护持,则无所不为,亦非地府所能治。不虞所谓罪福,乃论作事之善恶,非论舍财之多少,金钱虚耗,舂煮难逃,向非恃佛之故,又安敢纵恣至此耶?语讫长号,诸囚亦皆痛哭,乃知其非人也。夫六经具在,不谓无鬼神,三藏所谈,非以敛财赂,自儒者沽名,佛者渔利,其流弊遂至此极。佛本异教,缁徒藉是以谋生,是未足为责,儒者亦何必乃尔乎?

倪媪,武清人,年未三十而寡,舅姑欲嫁之,以死自誓,舅姑怒,逐诸门外,使自谋生。流离艰苦,抚二子一女,皆婚嫁,而皆不才,茕茕无倚,惟一女孙度为尼,乃寄食佛寺,仅以自存,今七十八岁矣。所谓青年矢志白首完贞者欤。余悯其节,时亦周之,马夫人尝从容谓曰:君为宗伯,主天下节烈之旌典,而此媪失诸目睫前,其故何欤?余曰:国家典制,具有条格,节妇烈女,学校同举于州郡,州郡条上于台司,乃具奏请旨,下礼曹议,从公论也。礼曹得察核之,进退之,而不得自搜罗之,防私防滥也。譬司文柄者,棘闱墨牍,得握权衡,而不能取未试遗材,登诸榜上。此媪久去其乡,既无举者,京师人海,又谁知流寓之内,有此孤嫠?沧海遗珠,盖由于此。岂余能为而不为欤?念古来潜德,往往借稗官小说,以发幽光,因撮厥大几,附诸琐录,虽书原志怪,未免为例不纯,于表章风教之旨,则未始不一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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