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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十九滦阳续录一(1)

景薄桑榆,精神日减,无复著书之志,惟时作杂记,聊以消闲。滦阳消夏录等四种,皆弄笔遣日者也。年来并此懒为,或时有异闻,偶题片纸;或忽忆旧事,拟补前编,又率不甚收拾,如云烟之过眼,故久未成书。今岁五月,扈从滦阳,退直之余,昼长多暇,乃连缀成书,命曰滦阳续录。缮写既完,因题数语,以志缘起。若夫立言之意,则前四书之序详矣,兹不复衍焉。嘉庆戊午七夕后三日观奕道人书于礼部直庐。时年七十有五。

嘉庆戊午五月,余扈从滦阳,将行之前,赵鹿泉前辈云:有瞽者郝生,主彭芸楣参知家,以揣骨游士大夫间,语多奇险,唯揣胡祭酒长龄,知其四品,不知其状元耳。在江湖术士中,其艺差精。郝自称河间人,余询乡里无知者,殆久游于外欤?郝又称其师乃一僧,操术弥高,与人接一两言,即知其官禄。久住深山,立意不出,其事太神,则余不敢信矣。案相人之法,见于左传其书,汉志亦著录,唯太素脉,揣骨二家,前古未闻。太素脉至北宋始出,其授受渊源,皆支离附会,依托显然。余于四库全书总目已详论之。揣骨亦莫明所自起,考太平广记一百三十六引三国典略称,北齐神武与刘贵、贾智等射猎,遇盲妪,遍扪诸人,云并富贵。及扪神武,云皆由此人,似此术南北朝已有。又定命录称,天宝十四载陈阳县瞽者马生,捏赵自勤头骨,知其官禄。刘公嘉话录称,贞元末有相骨山人,瞽双目,人求相,以手扪之,必知贵贱。剧谈录称,开成中有龙复本者,无目,善听声,揣骨。是此术至唐乃盛行也。流传既古,当有所受,故一知半解,往往或中,较太素脉稍有据耳。

诚谋英勇公阿公言——文成公之子,袭封——灯市口东,有二郎神庙,其庙面西,而晓日初出,辄有金光射室中,似乎返照。其邻屋则不然,莫喻其故。或曰:是庙基址与中和殿东西相直,殿上火珠——宫殿金顶古谓之火珠。唐崔曙有明堂火珠诗是也——映日回光耳。其或然欤。

阿公偶问余刑天干戚事,余举山海经以对。阿公曰:君勿谓古记荒唐,是诚有也。昔科尔沁台吉达尔玛达都,尝猎于漠北深山,遇一鹿负箭而奔,因引弧殪之,方欲收取,忽一骑驰而至,鞍上人有身无首,其目在两乳,其口在脐,语啁哳自脐出,虽不可辨,然观其手所指画,似言鹿其所射,不应夺之也。从骑皆震慑失次,台吉素有胆,亦指画示以彼射未仆,此箭乃获,当剖而均分。其人会意,亦似首肯,竟持半鹿而去。不知其是何部族,居于何地,据其形状,岂非刑天之遗类欤?天地之大,何所不有,儒者自拘于见闻耳。案史讫称山海经禹本纪,所有怪物,余不敢信,是其书本在汉以前,列子称大禹行而见之,伯益知而名之,夷坚闻而志之。其言必有所受,特后人不免附益,又窜乱之,故往往悠谬太甚,且杂以秦汉之地名,分别观之可矣。必谓本依附天问作山海经,不应引山海经,反注天问,则太过也。

胡中丞太初,罗山人两峰,皆能视鬼。恒阁学兰台,亦能见之。但不能常见耳。戊午五月,在避暑山庄直庐偶然语及。兰台言鬼之形状仍如人,惟目直视,衣纹则似片片挂身上,而束之下垂,与人稍殊;质如烟雾,望之依稀似人影,侧视之全体皆见,正视之则似半身入墙中,半身凸出,其色或黑或苍,去人恒在一二丈外,不敢逼近,偶猝不及避,则或瑟缩匿墙隅,或隐入坎井,人过乃徐徐出。盖灯昏月黑,日暮云阴,往往遇之,不为讶也。所言与胡,罗二君略相类,而形状较详。知幽明之理,不过如斯,其或黑或苍者,鬼本生人之余气,渐久渐散,以至于无。故左传称新鬼大,故鬼小,殆由气有厚薄,斯色有浓淡欤。

兰台又言,尝晴昼仰视,见一龙自西而东,头角略与画图同,惟四足开张,摇撼如一舟之鼓四棹,尾匾而阔,至末渐纤,在似蛇似鱼之间,腹下正白如匹练。夫阴雨见龙,或露首尾鳞爪耳,未有天无纤翳,不风不雨,不电不雷,视之如此其明者。录之亦足资博物也。

赵鹿泉前辈言,孙虚船先生未第时,馆于某家,主人之母适病危,馆童具晚餐,至以有他事尚未食,命置别室几上。倏见一白衣人入室内,方恍惚错愕,又一黑衣短人逡巡入。先生入室寻视,则二人方相对大嚼,厉声叱之,白衣者遁去,黑衣者以先生当门不得出,匿于墙隅。先生乃坐于户外观其变,俄主人踉跄出,曰:顷病者作鬼语,称冥使奉牒来拘,其一为先生所扼不得出,恐误程限,使亡人获大咎,未审真伪,故出视之。先生乃移坐他处,仿佛见黑衣短人狼狈去,而内寝哭声如沸矣。先生笃实君子,一生未尝有妄语,此事当实有也。惟是阴律至严,神听至聪,而摄魂吏卒,不免攘夺病家酒食。然则人世之吏卒,其可不严察乎?

门人伊比部秉绶言,有书生赴京应试,寓西河沿旅舍中,壁悬仕女一轴,风姿艳逸,意态如生。每独坐辄注视凝思,客至或不觉。一夕,忽翩然自画下,宛一好女子也,书生虽知为魅,而结念既久,意不自持,遂相与笑语燕婉。比下第南归,竟买此画去,至家悬至书斋,寂无灵响。然真真之唤弗辍也。三四月后,忽又翩然下,与话旧事不甚答,亦不暇致诘,但相悲喜,自此狎媟无间,遂患羸疾。其父召茅山道士劾治,道士熟视壁上,曰:画无妖气,为祟者非此也。结坛作法。次日有一狐殪坛下。知先有邪心,以邪召邪,狐故得而假借。其京师之所遇,当亦别一狐也。

断天下之是非,据礼据律而已矣,然有于礼不合,于律必禁,而介然孤行其志者。亲党家有婢名柳青,七八岁时,主人即指与小奴益寿为妇,迨年十六七合婚。有日,益寿忽以博负逃,久而无耗,主人将以配他奴,誓死不肯。婢颇有姿,主人乘间挑之,许以侧室,亦誓死不肯,乃使一媪说之曰:汝既不肯负益寿,且暂从主人,当多方觅益寿,仍以配汝。如不从,既鬻诸远方,无见益寿之期矣。婢暗泣数日,竟癱首荐枕席,惟时时促觅益寿,越三四载,益寿自投归,主人如约为合卺。合卺之后,执役如故,然不复与主人交一语。稍近之,辄避去,加以鞭笞,并赂益寿,使逼胁,讫不肯从,无可如何,乃善遣之。临行以小箧置主母前,叩拜而去。发之,皆主人数年所私给,纤毫不缺。后益寿负贩,婢缝纫拮据自活,终无悔心。余乙酉家居,益寿尚持铜磁器数事来售,头已白矣。问其妇,云久死。异哉,此婢不贞不淫,亦贞亦淫,竟无可位置,录以待君子论定之。

吴茂邻,姚安公门客也,见二童互詈,因举一事曰:交河有人尝于途中遇一叟,泥滑失足,挤此人几仆,此人故暴横,遂辱詈叟母。叟怒欲与角,忽癱首沉思,揖而谢罪,且叩其名姓居址,至歧路别去。此人至家,其母白昼闭房门,呼之不应,而喘息声颇异,疑有他故,穴窗窥之,则其母裸无寸丝,昏昏如醉,一人据而淫之。谛视即所遇叟也。愤激呌呶,欲入捕捉,而门窗俱坚固不可破,乃急取鸟铳,自棂外击之,嗷然而仆,乃一老狐也。邻里聚观,莫不骇笑。此人詈狐之母,特是空言,竟致此狐实报之,可以为善詈者戒。此狐快一朝之愤,反以陨身,亦足为睚眦必报者戒也。

诚谋英勇公言,畅春苑前有小溪,直夜内侍每云阴月黑,辄见空中朗然悬一星,共相诧异,辗转寻视,乃见光自溪中出,知为宝气,画计取之,得一蚌,横径四五寸,剖视得二珠,缀合为一,一大一稍小,巨似枣,形以壶芦,不敢私匿,遂以进。御至今用为朝冠之顶。此乾隆初事也。小溪不能产巨蚌,蚌珠未闻有合欢,斯由命圣人因地呈符瑞,寿跻九旬,康强如昔,岂偶然也哉。

莲以夏开,惟避暑山庄之莲至秋乃开,较长城以内迟一月有余。然花虽晚开,亦复晚谢,至九月初旬,翠盖红衣,宛然尚在。苑中每与菊花同瓶对插,屡见于圣制诗中。盖塞外地寒,春来较晚,故夏亦花迟,至秋早寒,而不早凋,则莫明其理。今岁恭读圣制诗注,乃知苑中池沼,汇武列水之三源,又引温泉以注之,暖气内涵,故花能耐冷也。

戴遂堂先生,讳亨,姚安公癸已同年也。罢齐河令归,尝馆余家。言其先德本浙江人,心思巧密,好与西洋人争胜,在钦天监与南怀仁忤——怀仁西洋人,官钦天监正,遂徙铁岭,故先生为铁岭人。言少时见先人造一鸟铳,形若琵琶,凡火药铅丸皆贮于铳脊,以机轮开闭,其机有二,相衔如牝牡,扳一机则火药铅丸自落筒中,第二机随之并动,石激火出而铳发矣。计二十八发,火药铅丸乃尽,始需重贮,拟献于军营,夜梦一人诃责曰:上帝好生,汝如献此器,使流布人间,汝子孙无噍类矣。乃惧而不献。说此事时,顾其侄秉瑛——乾隆乙丑进士,官甘肃高台知县,曰:今尚在汝家乎?可取来一观。其侄曰:在户部学习时,五弟之子窃以质钱,已莫可究诘矣。其为实已亡失,或爱惜不出,盖不可知。然此器亦奇矣。诚谋英勇公因言,征乌什时,文成公与毅勇公明公,犄角为营,距寇垒约里许,每相往来,辄有铅丸落马前后,幸不为所中耳。度鸟铳之力,不过三十余步,必不相及,疑沟中有伏,搜之无见。皆莫明其故,破敌之后,执俘讯之,乃知其国宝器有二铳,力皆可及一里外,搜索得之,试验不虚。与毅勇公各分其一,毅勇公征缅甸殁于阵,铳不知所在。文成公所得今尚藏于家,究不知何术制作也。

宋代有神臂弓,实巨弩也,立于地而踏其机,可三百步外贯铁甲,亦曰克敌弓。洪容斋试词科有克敌弓铭是也。宋军拒金,多倚此为利器,军法不得遗失一具。或败不能携,则宁碎之,防敌得其机轮仿制也。元世祖灭宋,得其式,曾用以制胜,至明乃不得其传。惟永乐大典尚全载其图说,然其机轮一事一图,但有长短宽窄之度,与其牝牡凸凹之形,无一全图。余与邹念乔侍郎穷数日之力,审谛逗合,讫无端绪,余欲钩摹其样,使西洋人料理之,先师刘文正公曰:西洋人用意至深,如算术借根法,本中法,流入西域,故彼国谓之东来法,今从学算,反秘密不肯尽言,此弩既相传利器,安知不阴图以去,而以不解谢我乎?永乐大典贮在翰苑,未必后来无解者,何必求之于异国。余与念乔乃止。维此老成,瞻言百里,信乎?所见者大也。

贝勒春晖主人言,热河碧霞元君庙——俗谓之娘娘庙,两庙塑地狱变相,西厢一鬼卒,惨淡可畏,俗所谓地方鬼也。有人见其出买杂物,如柴炭之类,往往堆积于庙内。问之土人信然,然不为人害,亦习而相忘。或曰鬼不烹饪,是安用此?左传曰:石不能言,物或凭焉;其他精怪欤?恐久且为患,当早图之。余谓天地之大,一气化生,深山大泽,何所不有,热河穹崖巨壑,密迩民居,人本近彼,彼遂近人,于理当有之。抑或草木之妖,依其本质,狐狸之属,原其故居,借形幻化,丽诸土偶,于理当亦有之。要皆造物所并育也。圣人以魑魅魍魉铸于禹鼎,庭氏方相列于周官,去其害民者而已。原未尝尽除异类,既不为害,自可听其去来。海客狎鸥,忽翔不下,机心一起,机心应之,或反胶胶扰扰矣。

宛平陈鹤龄,名永年,本富主,后稍落。其弟永泰先亡,弟妇求析箸,不得已从之。弟妇又曰:兄公男子能经理,我一孀妇,子女又幼,乞与产三分之二。亲族皆曰不可。鹤龄曰:弟妇言是,当从之,弟妇又以孤寡,不能征逋负,欲以赀财当二分,而己积年未偿借券,并利息计算,当鹤龄之一分,亦曲从之。后借券皆索取无著,鹤龄遂大贫。此乾隆丙午事也。陈氏先无登科者,是年鹤龄之子三立,竟举于乡。放榜之日,余同年李步玉居与相近,闻之喟然曰:天道固终不负人。

南皮张浮槎,名景运,即著秋坪新语者也。有一子早亡,其妇缢以殉。缢处壁上,有其子小像,高尺余,眉目如生,其迹似画非画,似墨非墨。妇固不解画,又无人能为追写,且寝室亦非人所能到,是时亲党毕集,均莫测所自来。张氏纪氏为世姻,纪氏之女适张者数十人,张氏之女适纪者亦数十人,众目同观,咸诧为异。全谓此烈妇精诚之至极,不为异也。盖神之所注,气即聚焉,气之所聚,神亦凝焉,神气凝聚,象即生焉,象之所丽,迹即著焉。生者之神气动乎此,亡者之神气应乎彼,两相翕合,遂结此形。故曰缘心生象,又曰至诚则金石为开也。浮槎录其事迹,征士大夫之歌咏,余拟为一诗,而其理精微,笔力不足以阐发,凡数易稿,皆不自惬,至今耿耿于心,姑录于此,以昭幽明之感,诗则期诸异日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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