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酉,梦觉,诵放翁诗云:“颇忧昨暮云吞日,犹幸今朝雨压风。”盖亦有是忧而窃觊不验。及盥栉,果风雨俱不作。始知昨者山灵惜别,故特遣屏翳挽驾,更为一日周旋。顾乃迫于人事,不复能留。揖洞山,辞缥缈,谢石公,放舟乎中流,然犹首不停回,而自此魂梦皆西山矣!
袁中郎铨部《西山记》云:“一峦半壑,可列名山;败址残石,堪入画图……耳目听睹与之为配者,其惟圆峤、方壶。”此或者抑扬太过,然予固酷爱其山水,尤醉心于土俗,既邀幸俦侣之欢、风日之美,以有兹游。若夫杖履所未至者,犹多胜地,则俟重游于他日。而予雅有卜居西山之志,顾老矣,未知此生得栖迹于明月、杨坞之间,采山钓鲜,而与风月少共酬酢、故老少话羲皇否也。亦姑纪之,而特书一本贻朝宗,以志其逸韵。
甓斋陶表兄像赞
兄长于予七岁,以中表故,未髫龀从吾母过舅氏家,则便到兄读书处,往往乱翻书帙弄笔墨,舅氏辄以为喜,兄亦不嗔予也。其后予渐长,颇知学问通文义,舅氏益喜,兄亦辨论往复,居然视予为益友。
旋同受知于学使者江右宗公,先后为诸生,而舅氏又室予以次女。舅氏,别峰先生也。由是过从益数,尝对砚文战,予学不逮兄,然旗鼓不肯相下。是时意气伟然,指顾高远,不离骤致,若巍科上第近在足下然者。
讵知不转瞬而丧乱迭乘,山颓海沸,家君与舅氏同日殉难。覆巢之下,几无完卵,遂绝意尘世矣。矢志埋名,曩时豪兴尽逐烟飞,而坚授生徒以终吾生。兄前四年七十三岁而殁,予今亦年七十矣。虽比于孺子、幼安之高,未敢希附;而庶几所谓初终一节者,此予与兄生平之大概也。
兄独雅好禅悟,襟期通傥,绝不似予屑屑拘方,以故皋比亦早自谢去。茅檐著述,虽饭甑生尘,卒常晏如。而予至今犹潦倒于佔毕之间,以是为终不逮兄。然如兄旷怀,宜享多寿而不得,是又不可解也。
兄讳鄄,诸生之名曰甄,字康令,号甓斋,别峰先生之长子。子锷,持像请赞。赞曰:
邛邛其貌,穆穆其神。当夫少年豪上,莫敢逼视,几如救巨鹿之楚军。忽焉壮气销归何处,而如南郭子嗒焉不自见其身。固志节之穷且益坚,亦道力之老而弥醇。若以衣冠无新制,谓是避秦人,则但得其形似,而犹未遇其真。
不捕鼠猫说
偶来一猫,见人辄避。家人以其无从得食也,食之,遂渐与人亲。家人以为是可畜也,日食之。然所以食之者,以其能捕鼠也。而是猫饥则鸣,鸣则求食;食则饱,饱则徜徉暇豫,跳掷上下,或熟睡而已,不知有鼠之可捕,亦不知己之当捕鼠也者。家人又以为是可弃也。
予乃谓之曰:何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耶?孟子曰:“兽相食,且人恶之。”是猫于鼠固不当食也;又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人之有贵贱愚黠,犹物之有大小强弱也。人之不当以贵杀贱、以黠杀愚,犹物之不当以大杀小、以强杀弱也。何也?贵贱愚黠其为人类也,大小强弱其为兽类也。予固不解夫猫之何为捕鼠而以大食小、以强食弱也;予又恶夫天下之人之靡不以贵杀贱、以黠杀愚也!
谓是猫也,非独兽之异,抑亦人之所不如。是当奉之为嘉祥,宠之以异数,昔人所谓饰茵而栖、给鲜而茹者,而且弃乎哉?且嗜杀者,不嗜杀之所弃;不嗜杀,嗜杀者之所弃:弃者,取者之资。是猫也,非人之所弃,予又安得而蓄之?而予又将弃以资于人乎哉?
劝言四则
敦孝弟
“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可知孝亲悌长是天性中事,不是有知者有不知者、有能者有不能者。吾独怪今人财宝本是身外之物,强欲求之,不得为耻;孝弟是身内固有,不得如何不耻?又怪今人功名本如旅舍,一过便去,苟其得而复失,则又深耻;孝弟乃是不可复失者,放而不求,如何不耻?
不必言古圣贤孝弟之行,如大舜、武周、泰伯、伯夷各造其极,只如晨省昏定、推梨让枣,有何难事?而今人甘心不为,极而至于生不能养、死不能葬,大不孝于父母;有无不通,长短相竞,大不友于兄弟,亦恬不为怪。噫,是岂不孝不弟之人哉!即当孩提之时,顷刻不见父母,则哭泣不止,兄弟同床共席,则相怜相爱之孝子悌弟也。人皆望长而进德,奈何反至于此,亦不敦孝弟之故耳。要之大舜、武周、泰伯、伯夷,不过是敦孝弟。敦,笃厚也,敦笃乎孝弟而已。
今且就人所易能者立一榜样:昔老莱子行年七十,身著五色斑烂之衣,作婴儿戏,欲亲之喜;司马温公兄伯康年将八十,公奉如严父,保如婴儿。每食少顷,则问曰:“得无饥乎?”天少冷,则拊其背曰:“衣得无薄乎?”老而如此,未老可推;一事如此,他事可推。
有子曰孝弟“为仁之本”。乌有孝子悌弟而不修德行善者。孔子曰:“孝弟之至,通于神明,光于四海。”乌有孝子悌弟而不为乡党所称、书策所载、皇天所佑者。其不孝不友者反是,何不勉之!
尚勤俭
勤与俭,治生之道也。人情莫不贪生而畏死,然往往自绝其生理者,不勤不俭之故也。不勤则寡入,不俭则妄费。寡入而妄费,则财匮;财匮,则苟取,愚者为寡廉鲜耻之事,黠者入行险徼幸之途。生平行止,于此而丧;祖宗家声,于此而坠。呜呼!生理绝矣!又况一家之中,有妻有子,不能以勤俭表率,而使相趋于贪惰,则既自绝其生理,而又绝妻子之生理矣!
勤之为道,第一要深思远计。事宜早为、物宜早办者,必须预先经理。若待临时,仓忙失措,鲜不耗费。第二要宴眠蚤起。侵晨而起,夜分而卧,则一日而复得半日之功。若早眠宴起,则一日仅得半日之功。无论天道必酬勤而罚惰,即人事赢亦已悬殊。第三要耐烦吃苦。若不耐烦吃苦,一处不周密,一处便有损失耗坏。故事须亲自为者,必亲自为之;须一日为者,必一日为之。人皆以身习劳苦为自其生,而不知是乃所以求生也。
俭之为道,第一要平心忍气。一朝之忿,不自度量,与人口角斗力,构讼经官。事过之后,不惟破家,或且辱身,悔之何及。第二要量力举事。如土木之功,婚嫁之事,宾客酒席之费,切不可好高求胜,一时兴会,所费不支。后来补苴,或行称贷,偿则无力,逋则丧德,何可乃尔?第三要节衣缩食。绮罗之美,不过供人之叹羡而已。若暖其躯体,布素与绮罗何异?肥甘之美,不过口舌间片刻之适而已。若自喉而下,藜藿与肥甘何异?人皆以薄于自奉为不爱其生,而不知是乃所以养生也。
此在故家子弟,尤宜加意。盖不勤不俭,约有二病:一则纨袴成习,素所不谙;一则自负高雅,无心琐屑。乃至游闲放荡、博弈酣饮,以有用之精神而肆行无忌,以已竭之金钱而益喜浪掷。此又不待苟取之为害,而已自绝其生理矣。
孔子曰:“谨身节用,以养父母。”可知孝弟之道、礼义之事,惟治生者能之,又奈何不惟勤俭之为尚也。
读书
读书须先论其人,次论其法。所谓法者,不但记其章句,而当求其义理;所谓人者,不但中举人、进士要读书,做好人尤要读书。中举人、进士之读书,未尝不求义理,而其重究竟只在章句;做好人之读书,未尝不解章句,而其重究竟只在义理。故曰:读书先论其人,次论其法。
先儒谓今人不会读书,如读《论语》,未读时是此等人,读了后只是此等人,便是不曾读。此教人读书,识义理之道也。要知圣贤之书,不是为后世中举人、进士而设,是教千万世做好人,直至于大圣大贤。所以读一句书,便要反之于身:我能如是否?做一件事,便要合之于书:古人是如何——此才是读书。若只浮浮泛泛,胸中记得几句古书,出口说得几句雅话,未足为佳也。
所以又要论所读之书。尝见人家几案间摆列小说、杂剧,此最自误,并误子弟,亟宜焚弃。人家有此等书,便为不祥。即诗词歌赋,亦属缓事。若能兼通六经及《性理》、《纲目》、《大学衍义》诸书,固为上等学者;不然者,亦只是朴朴实实将《孝经》、《小学》、《四书》本注置在案头,尝自读,教子弟读。即身体而力行之,难道不成就好人,难道乡闾不称为自好之士?究竟实能读书、精通义理,世间举人、进士舍此而谁?不在其身,必在其子孙。
积德
积德之事,人皆谓:惟贵者然后其力可为,惟富者然后其财可为。抑知富贵者,积德之报。必待富贵而后积德,则富贵何日可得?积德之事何日可为?惟于不富不贵时能力行善,此其事为尤难、其功为尤倍也!盖德亦是天性中所备,无事外求;积德亦随在可为,不必有待。假如人见蚁子入水、飞虫投网,便可救之。此救之之心,不待人教之也。又如人见乞人哀叫,辄与之钱,或与之残羹剩饭。此与之之心,亦不待人教之也。即此便是德,即此日渐做去,便是积。独今人于钱财田产,皆他人所有者,却去孜孜、经营日积;而于自己所全副完备之德,不思积之,又大败之,所不可解也。
今亦须论积之之序。首从亲戚始。苟于吾宗族亲党中有贫乏孤苦者,量力周给。尝见人广行施与,而不肯以一丝一粟援手于穷亲,亦倒行而逆施矣。次及于交与与凡穷厄之人。“朋友有通财之义”,固不必言;其穷厄之人,虽与我素无往来,要知亦是人类,本吾一体。况我生不幸,安知不遂至此?生则赈给,死则埋骨,亦当惟力是视,以全我恻隐之心。次及于物类。今人多好放生,究竟此为末务,有馀力则行之,然此犹是费财者也。至有不须费财者,如任奔走、效口舌,以解人之厄、急人之病、周旋人之患难,不过劳己之力,更何容吝?又有不费财并不劳力者,如隐人之过、成人之善;又如启蛰不杀,方长不折。步步是德,步步可积。但存一积德之心,则无往而不积矣;不存一积德之心,则无往而为德矣。
要知吾辈今日不富不贵、无力无财,可以行大善事、积大阴德,正赖此区区恻隐之心。就日用常行之中、所见所闻之事,日积月累,成就一个好人。亦不求知于世,亦不责报于天,但庶几生顺死安。若又不为,是真当面错过也。不富不贵时不肯为,吾又未知即富即贵之果肯为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