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庚申夏，文宗圣躬不豫，有荐陆秀山（毓成）能医者。秀山，吴人。父国栋，为庆阳守，因留滞秦中，尝从杨忠武西征，论功得守备，辞不受。其医得叶天士之传，至是，以访友至京师，年七十余矣。既召入，处方异众医。上迟疑，秀山叩首曰：“服民方不效，愿当死罪。”服之果愈，赐官太医院判，固辞，乃受虚秩，自是出入禁闼。会津辅告警，上语及之，秀山率尔对词，甚戆，上聆之动色，而秀山意气夷然也。全州蒋申甫京兆赠以诗云：“著书远欲绍忠州，晚节高同黄绮俦。言可养生技进道，贫而逃仕乐忘忧。古来国手秦医缓，今见山人李邺侯。帷幄也应同苦囗，扶危何以副旁求。”申甫亦敢言。庚申寇迫，释服，未补官，疏请幸晋，格不及上。复单骑入晋阳，欲纠守臣故相迎銮，不果。同治初元，进《中兴十二策》，旋乞养归。善化张伯舆《怀旧》诗有“四海犹传师弟疏，中朝不答友朋书”之句。“师弟”兼谓王子寿比部，为申甫甲辰典试所得士，时亦应诏抗言也。
旧制：设升平署，掌演习雅乐，隶内务府。咸丰时，复置南府，选内监之颖秀者，命乐工教之。两部皆不时进御。维时海宇多故，圣怀不乐，稍近声色。圆明园总管文丰承旨，采江浙佳丽以进，即所谓“四春”者，列居别苑，并承宸眷。而菊部之秀，则越伶蒋檀青为冠。每内廷奏技，恩赉过诸伶。未几，宫车蒙尘，淀园灰烬，檀青犹应召赴滦阳。同治初，复返京师，傺无所遇，遂从人游江淮间，沿门卖曲为业，都下无复知其人者。杨云史少日游广陵，于平山堂酒座睹之，垂垂老矣，弹筝一曲，泪随声下，因言宫中旧事甚悉，云：”咸丰九年三月某夕，镂月开云台牡丹盛开，夜凉月出，上敕诸美人侍宴，宝炬千百，珠翠如云，召演《长生殿》数折。上顾诸美人嗟赏，传赐伽楠牟尼碧玉带、钩各一，文锦两袭。内官引就花阴拜谢，舞衣犹未卸也。”言已欷歔。云史感其事，为赋《檀青引》，有云：“三山凉月照瑶台，夹道珠镫拥夜来。一派吴歌调凤琯，《后庭玉树》报花开。临春高宴新承宠，玉骨轻盈珠极重。避面宁教妒尹邢，当筵未许怜江孔。太液春寒召管弦，官家沈醉杏花天。昭阳宫里春如海，五鼓新传《燕子笺》。呈红照睡繁枝重，绝代佳人花簇拥。南府新声压野狐，升平独赐龟年俸。夜半青娥扫落花，深宫月色趁羊车。庸知铜辇春风梦，留与词人赋馆娃。当时海内勤王事，慷慨誓师曾与李。未见江头捷骑来，忽闻海上夷歌起。避暑温泉夜气清，宫花露冷月华明。惊心一曲《长生殿》，直是渔阳鼙鼓声。延秋门外乌啼苦，城阙尘生嫔御去。穆王从此不重来，马上天颜屡回顾。来朝胡骑绕宫墙，凝碧池头踞御床。昨夜采莲新制曲，水云多处舞衣凉。太白睒睒欃枪吐，云房水殿都凄楚。阿房万落倚天高，可怜一炬空焦土。和戎留守有贤王，万骑西行入大荒。金粟堆空啼杜宇，苍梧云冷泣英皇。居庸日落离宫暮，北望幽都黯烟树。初闻哀诏下沙邱，已报新君出灵武。鼎湖龙去使人愁，福海悠悠春水流。山蝶乱飞歌板地，野莺啼满殿西头。梨园寂寂扃烟雨，百草千花愁无主。汉家仙掌出人间，壶宫宝镜知何处。归来掩面过宫门，犬马难忘旧日恩。檀板红牙今落拓，寻常风月最销魂。十年血战动天地，金陵浪说风云气。南部烟花北地人，天涯那免伤心泪。怜尔依稀事两朝，千秋万岁恨迢迢。至今烟月千门锁，天上人间两寂寥。”檀青事无纪者，读此诗，如聆天宝弹词。
湘乡受文宗特达之知，从戎墨，转战东南，朝士犹有齮龁之者。其授军柄洎督两江，肃顺实左右之，为之介者，王壬秋（闿运），高碧湄（心夔）也。王高皆出入肃顺邸，肃尤重高，与闻机秘。其登礼部第也，肃许以大魁，谂高敏赡，廷试日，甫过午，即督促交卷，不完卷者夺之，以为无与竞者。讵高是日文思忽滞，亦不及完卷。朝考试律出韵，复列劣等，遂归班。肃罹法，高赋《城西》二首哀之，云：“连云列戟羽林郎，苑树依然夕照苍。一狩北园盛车马，再寻东阁杳冠裳。涤兰苦污生前佩，炷麝能升死后香。赫赫爰书铸惇史，天门折翼梦荒唐。”“宠冠亲贤岂遽衰，致身胡取亟登危。将军清静归醇酒，公子声华误绣丝。坊乐入筵天庆节，殿材营第水衡司。十年风义亏忠告，江海湮流此泪垂。”“坊乐”、“殿材”二语，皆当日罪案也。玩其诗恬，似亦不善肃所为。肃柄政久，奢靡骄纵，固宜致败，然独能爱重才彦，虑事敏断，亦胜于唯阿摸棱者。左湘阴佐湘抚幕，为忌者所中，几不得其死。郭筠仙侍郎为奔走营救，计惟肃能活之，密商于碧湄。碧湄言于肃，慨然自任，既而曰：“此事已有旨，非外廷特疏，不易图也。”乃复干潘文勤。文勤疏上，肃因以斡旋，事得解。寻益阳、湘乡交章荐，遂擢京卿，参戎政，骎骎大用矣。
骆文忠抚湘，倚左湘阴特专。左尤负意气，致滋谤议。咸丰壬子，徐寿蘅尚书以宫允视学山左，陛辞召对，文宗以尚书湘人，询兵事及城守甚悉。迨任满归，复召对，询湘事兼及左之为人。尚书具言其志学才识操履，他日当任重致远，为国家干翼，上为释然。盖“三至”之谮，圣人亦不能无疑也。当湘阴被劾，适钱萍工副宪典鄂试，甫出闱，奉命按其狱。萍工语人曰：“左某，异日伟人，讵可以细故废弃。”覆奏时，力为剖白。嘉善顾静压《城南杂咏》有云：“少年叉手斗孙杨，敦宣南酒友忙。不道‘谪仙’真巨眼，一时心识郭汾阳。”即谓其事。萍工豪放好饮，孙次公、杨小铁，皆其狎友也。湘阴早岁试春官落第，赋《燕台八咏》。其一云：“西域环兵不计年，当时立国重开边。橐驼万里输官稻，沙碛千秋比石田。置省尚烦他日议，兴屯宁费度支钱。将军莫更纾愁眼，生计中原亦可怜。”后来事功，以平回为最，所谓“兴屯”、“置省”者，悉见措施，与诗适合。《庸盒笔记》谓文襄毕生勋业，皆预见于梦，是尤奇矣。
李云生《谒骆文忠祠》诗云：“百二危城半劫灰，公从湘水振师来。雄风一战声先夺，零雨三年志不回。”谓文忠自湘抚督师援蜀也。时蜀中乱，公至，督所部剿平之，事必躬亲，与抚湘迥异。凡所规画，必集司道议，使反复之，迨无可，而后定策，故能推行尽利。及殁，蜀人为服丧如诸葛武侯故事。将军某摄督，心忌之，令有司谕禁，蜀人不从，曰：“异日将军去时，恐求此不可得也。”将军闻之，怃然若失。继为蜀督者，惟吴仲宣（棠）有惠政，其去官也，部民追慕弗衰。张文襄时督川学，赠别诗云：“春水方生公去时，万民恋母士恋师。”可见其概。诗中又云：“西蜀安危仗才杰，花县相公曾持节。武功才竟未修文，前哲遗憾待来哲。譬如病后须淖糜，公以宽大苏疮痍。”盖文忠治蜀未竟之绪，仲宣为能继之。相传孝钦后未入宫时，奉父丧北归，仲宣初无素，于其过境厚赙之，后心识其人。适有举其治迹者，不数年，遂跻开府。后虽被劾，犹曲全之。然观其治蜀得民，固非幸致。
文宗践阼，诏求直言，曾文正与袁端敏、胜克斋皆力规主德，由是见知，号“三直”。王王秋《独行谣》所谓“‘三直’虽异趣，帝圣能远猷”者也。立正以在籍侍郎出治军，辟士简戎，壁垒一振，然所恃惟乡曲子弟，又绌于饣襄。湘潭告急，桂阳陈士杰议往援，而彭嘉玉欲攻靖港，论不一。提督鲍起豹与曾军不协，复沮挠之。会靖港士民中夜来乞师，文正分三营，自率往，交绥即退，乃植帅旗，令“散退过旗者斩。”军士皆从旗旁过，遂溃。文正愤甚，自投于水。幕僚章介人救之，诡称有捷报，既而湘潭果大捷，寇亦遁走楚。两司闻曾军败，详请夺其军治罪，而提督沮挠无论者。事闻，朱谕切责鲍起豹，以塔齐布代之。诏书于靖港之败，温词致慰，且曰：“汝此时心如悬旌，，平日自命者安在？”又令奏调司道随军支应，两司徐有壬、陶恩培见公，皆顿首谢罪。壬秋诗有云：“兵兴五稔来，搏战始自由。虽有靖港败，失势两不留。明明我显皇，坐照臣藩忧。诏夺提督兵，超次用塔侯。壬培始愧屈，蒲伏毡氍毹。曾军长气势，后用<今戈>魁酋。每怀御将暑，涕泪横衿袍。何必身受知，甘死报圣朝。”庙算之明，旁观犹感叹，况在当局！时议以讨寇增练水师，仿广州艇船。立五营，以总兵陈辉龙、游击沙定邦、知府褚汝航、知县夏銮将之。时彭刚直以诸生从戎，与千总杨载福为左右长，湘军十营属之。岳州之战，越师先出，得捷。及将还，沿岸牵缆，舟横众乱，皆陷没，而彭杨卒为名将。壬秋诗所云：“水国利戈船，篙工自越招。偾军陈陵矶，拖罟重被胶。折肱果知医，彭杨狎奔涛。乘此破竹势，千里卷昏雾。”指此，武昌克复，赖湘军水陆之力。领陆军者，罗忠节也。藩司夏廷樾请留罗山屯守，文正不许，移师直下，复有九江之挫，上赐御服黄里貂马褂，甫至，而寇以小舟夜劫之。壬秋诗云：“湘军不后劲，直弄浔阳潮。轻兵卒致败，盗获元戎貂。”盖文正长于将将，绌于将兵，奋袂驰驱，屡更错，终集大勋，固有数焉。价人以军功保至知府，蹉跎不见用，后重过靖港，作《铜官感旧图》，时辈题什者，颇议文正相遇之薄，余窃非之。曩见善化瞿文慎题诗有云：“绵田不言禄，论拟恐未当。苛责及报牛，臆测抑又妄。春风苏草木，施受固两忘。徒持时俗见，宁识贤者量。”洵有特识。
武昌四战之地，前之崇纶、青麟，后之杨霈、陶恩培，皆不足与规城守。杨在广济，闻湘军败走德安，过省城不入；陶为巡抚，彷徨束手而己。王秋诗云：“鄂将如惊弓，陶抚但惊号。收军诅能守，委罪信无聊。”匪过论也。武昌三陷，陶待城破死之，杨获罪。以西陵阿为钦使督师，寻又代以官文忠，兼领楚督。时胡文忠起时望，由道员连擢至鄂抚，得罗忠节军，倾身下之；彭杨将水师，不和，百拜调解之；谍卒还营，自出门迎候，故将士感激，争效命。初与官督不相能，或说之曰：“官长厚易与，若相得而利用之，是公兼为总督也。督、抚一心，何难不平？”胡韪之，即诣官，开诚结纳。官妾拜胡母为母，以盐税归宫，月得三千金。官大喜，所议罔不听。胡先与满洲文庆典江南试，俱获咎，咎实在文，不辨也。至是，文再起柄政，与胡深相契，为交惧朝贵，盛言其才能，奏上辄邀允，益得行其志。罗忠节入赣，既克广信，自请援武昌，于是克义窖，扫崇通，武昌复定。官胡守之，屹然为重镇，寇莫敢窥矣。壬秋诗云：“时危出奇计，罗军退鸣铙。卷甲趋武汉，三战洪山高。文忠发智略，群帅尽和调。黄金寿绛侯，薏苡馈中朝。披榛立军府，雄藩纛峨峨。”盖粟括其事。胡以其时肃清蕲广，即视师九江，会将军都兴阿及李忠武策定方略。次年九月，忠武穴九江城，发地雷破之。其地为吴楚门户，悍酋林启荣磐踞历四年余，塔忠武、罗忠节屡攻不下，兹乃殄除。故论者谓九江之平，为当日军事一大关键。壬秋闻捷，有诗寄胡巡抚云：“喉舌通三省，脂膏尽五年。分忧群帅苦，闻喜万人传。破竹成今日，栽瓜满废田。便应乘夏水，浩荡起戈船。”又云：“力战成孤注，兵机有万端。遗民翻涕泪，百战转艰难。日落江潮白，城空夏木寒。向来论进取，不独守凋残。”盖剥复相乘，识者已有澄清之卜。楚境既清，安庆亦下，而公积劳疾作，病急时，犹以引贤退不肖为务，固未尝一日逸也。阳湖蒋侑石刺史（日豫）《胡公咏》云：“晏靡足殄身，窳惰足陨名。荆襄二百年，习俗酣嬉成。竭频示大罚，原野皆榛荆。堂堂中丞公，振起湘川滨。出守一再还，利病洞若神。及来作镇抚，凋劫丛污陈。慨然颁教条，钜细规员程。手开农货源，俾民奠其生。杜塞衣食流，俾民完其真。吏皆知首公，政乃臻大醇。时艰不敢康，百度勤修明。寇慑皆远扬，纡筹急其。龙山传大捷，国愤快一伸。至今破竹功，累复数大城。黔黎幸渐苏，皆出公精诚。纲纲謇臣节，奄忽归千春。同时诵遣章，朝野哭失声。作歌示百寮，谁得如公勤。”呜呼，岂足以尽胡公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