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山李孝笙大令甲申客闽，赋《榕城秋感》八首，具详兵事。录其四首云：“昆明元武肄舟师，盖海青龙制度奇。叵耐霆飞尘雨骤，忍看城压坏云垂。厕床未辨黄公复，剑徒雄隽不疑。十载成劳归逝水，秋风鼓角夜凄其。”“龙节开疆镇重臣，清谈甯复却黄巾。不闻精卫能填石，翻笑文鳐自触纶。Е洞横流凭，苍黄群吏走。谁知绛灌高年外，痛哭陈书大有人。”“蜃市龙宫雾气骄，腥风吹浪闪群妖。翩翻自运扶摇翮，来去如乘早晚潮。空有千金求郭隗，更无一草塞杨么。伏波横海今何在，回首博桑铜柱标。”“蜡丸新调四家军，太乙灵旗簇阵云。福地岂应开战垒，兵家谁解念星文。波回雪练江心静，风急芦笳日暮闻。元老壮猷重拥节，令人却忆武安君。”当日羁迹兵间，目睹诸军之泮涣、大吏之逋亡，言之犹有余慨。或谓孤拔之损，敌舰之沈，亦贪天功，非尽人力，观“文鳐”句可证。“元老壮猷”则谓彭刚直之防粤也。张廉卿《罪言》诗云：“竟触鲸牙捋虎须，咄哉此举谓良图。积薪不解先移突，发弩能禁後脱弧。岂有疗饥餐毒药，可怜从瞽问迷途。噬脐他日甯堪说，十万横磨一掷输。”亦甲申书愤之作。曾李诸公，皆主备兵而不轻用。使秉其成策，养我国威，可数十年无事。惜乎後生之不谅也。
张文襄与彭刚直初无素，甲申之役，同任粤防，深相引重。文襄所草防海规越、计画兵食及谏阻停战撤兵诸疏，意皆与刚直合。粤海以虎门为第一门户，文襄令淮军守黄浦，以水师提督率粤军守虎门，提督怨之，由是粤淮军交恶。刚直至，乃於虎门外沙角、大角二山筑炮台，自督湘军守之，粤淮两军皆愧服无异辞。文襄挽刚直诗有云：“回忆越昏，炎方门户殆。天降江神尊，气吞海若倍。军离终成睦，民恐顿忘馁。雪涛拥虎门，两角高崔巍。孤军壁其外，免胄不披铠。共苦感士卒，任难服寮き。”皆纪实也。曲园先生闻自刚直者，谓先亲莅测念，知为帆轮必经之路，於此发炮，必命中，故力主扼守大角。甲申冬，警报日至，言明年正月必犯粤。是岁岁除，刚直驻大角，疑似间，施放一炮。嗣闻外国新闻纸咸言大角炮台得形势，不可轻犯，自是，敌舰寂然。意者所施之炮必有中矣。其《军中除夕出海防警》诗云：“独酌戈船酒一卮，海风凛冽冻云痴。旌旗夜整防边旅，刁斗宵严破敌师。烽火远连天尽处，年华直到腊除时。不妨坐岁今从俗，红蜡高烧烛数枝。”当即施炮时作。又，《南海军次病枕孤吟》句云：“老罢坚卧当关路，鬼蜮难窥众志城。”意气激壮乃尔。又云：“五羊尾防宜密，二虎交牙险莫攀。”注谓大虎、二虎两山为要隘，即沙角、大角也。相传刚直有蔬力诋和议，有五不可和、五可战之说。迨和议既定，赋《感事》四律。录其二云：“日南荒微阵云开，喜有将军破敌来。正荡妖氛摧败叶，已寒逆胆夺屯梅。岩廊忽用和戎策，绝域旋教罢战回。不许黄龙成痛饮，古今一辙使人哀。”“撤尽熊罢关外军，藩封拱手让夷獯。日边浊雾凭谁拨，海上愁丝为底棼。政府苦心应有在，廷臣清议竟无闻。中华大地供蚕食，还策澶渊一役勋。”以其时甫奏谅山之捷也。惜同时将帅如刚直者，曾不多观。
郑业挽文襄诗有云：“越裳我属国，屏蔽西南偏。岛夷肆凭陵，肇衅窥龙编。中朝赫斯怒，雄师出临边。典兵嗟匪材，重关弛扃键。坐令千里内，蹂躏无人烟。诡词飞入告，诿罪偏裨焉。失律有常刑，严旨降自天。桓桓冯与王，百战事戎旃。胡来三字狱，陷法难自全。公时洎本兵，激昂意不然。抗议发覆盆，敷奏如涌泉。主将实怄怯，措施多倒颠。败衄乃自致，部曲洵何愆。天高能听卑，德音幸复宣。重谴坐专阃，此外无株连。一时士气伸，凌厉势无前。谅山遂奇捷，威棱垓埏。彼丑大奔北，蔽野抛戈。神武贵不杀，纳歉许自湔。此日推冯王，论功莫与先。呜呼微两公，谠直回坤乾。将使两粤地，祸至不踵旋。乃知不世人，济变能达权。”谓公与刚直疏劾潘琴轩事也。琴轩以抚臣督师，闻敌至，两日夜驰数百里走南甯，於是龙州、镇南关俱陷。及具奏，诡称苦战受伤，而归咎冯提督（子材）、王布政（德榜），谓坐视不救。有韶俱正法。公与刚直议，谓前敌所恃，惟冯、王，今若此，大局已矣。乃合词电奏，劾琴轩乖谬欺饰状。琴轩夺职，冯、王俱免罪，将士感奋，遂有谅山之捷。时鲍春霆军已自桂林南发，使合师，乘胜长驱而前，越南失地可尽复。而廷议主和，遽罢兵，岂非天哉！故事，武功成者乃谥“襄”，公以保粤功得之。
光绪壬午朝鲜之乱，叛党攻日本使馆，复围攻王宫，日本藉辞戡乱，将发兵。赖吴武壮率师三千，兼程驰赴，先日兵抵韩，擒叛党百余人，执李罡应，槛送天津。罡应者，国王李熙父，实祸首也。是役，部勒严整，机牙赖以潜戢。厥後，韩社既屋。陈鹤紫有追怀武壮诗云：“风云长畏日车翻，往事填胸试一论。冉冉高牙箕子国，寥寥残泪信陵门。范文祈死原深识，乐毅陈书有罪言。辛苦一编虞氏《易》，白头终见道根源。”武壮深於《易》理，治戎鲜暇，不废韦编，自云“一生治心最坚苦”，盖有得於此。性尤好士，张啬庵《呈吴提督》诗云：“峨峨高节拥辕门，拂拂朱卷阵云。难得名公趋赵壹，况闻揖客重将军。明珠却聘甯无意，宝剑衔知昔所闻。骏骨从来能得马，好收骥共殊勋。”啬庵以诸生客武壮幕，盖亲见其设施。周彦升广文亦从武壮率师入韩定乱，其《留别朝鲜上大夫》诗有云：“檀君废壤开时局，卫满荒营撤旧防。”又云：“徙薪曲突君终谅，揖盗开门我正忧。”逆知韩事未已，尤徵前识。後二十年，朝鲜既亡，武壮孙公木游韩，省武壮祠，留诗祠壁有云：“莲华斜抱汉城开，遥忆元戎小队来。梦里旌旗飘落日，禁中宫阙长荒苔。残民转壑鸡豚少，万骑屯云鼓角哀。往事功名休更说，一回追念一回灰。”为戎之痛已深，救赵之谋何益，沧桑家国，感溢於辞矣。公木父彦复官刑部，主变法，尝疏请归政。
翁文端、文勤、仲渊殿撰、夫廉使，四世官词苑。文恭典礼闱，殁夫适与分校，世尤荣之。夫自号笏斋，以文勤抚皖，获唐魏文贞遗笏也。笏长周尺二尺四寸有半，其背正书“大唐贞观八年臣徵执”，凡九字。文勤纪诗有云：“百年旧物重鱼须，两朝殊遇跻鼎耳。谥以甘棠比法物，镌之隶古映<角思>理。要从忠孝论世泽，莫侈恩荣夸贵仕。偶然宝物入吾手，顽廉懦立知有以。”洵世臣之言也。夫冫免张雨生作《传笏图》，徵咏。袁沤移诗述文勤事云：“中丞忠鲠无回挠，急敕防江副节使。将军不喜陈汤谏，持节还仗韦。苦战伤亡鼓犹振，饥军激厉甲未弛。焚旗夜照纸鸢飞，碎堞朝看木驴毁。雨矢还披北海书，云颓俄压东城垒。请室旋书牍背辞，糟醪不洗壶头耻。从容柴市诏更生，衔结玉门行万里。花马池边赤绿群，贺兰山下枪幡起。街须再拜恋君恩，手握笏囊耿犹视。孤臣终邀易名典，此笏屡兆门阑喜。惠政犹留召埭祠，前徽足继甘棠美。”绎其所述，则中丞之以皖事获谴，尚非其罪，终殉王事，无忝名宗。
越南事急，伯熙祭酒严劾恭邸及枢臣之因循误国，於是惊霆骤发，政地一空。樊云门方伯纪诗云：“数行严旨出深宫，同日三公策免同。上意用兵谁决策，中书伴食久无功。清流祸起衣冠尽，甘露时危政府空。至竟圣朝全礼貌，上尊恩礼贯初终。”“左户星郎昔起家，钤山声望满京华。朝廷多事由蓝面，台谏无人裂白麻。海内骚然皆怨苦，人情不近必奸邪。相公不识《周宫》字，自比荆舒意太夸。”次首谓阎文介也。恭邸等既罢，韶以礼邸、额尚书、阎文介、张文达并直枢府。李越缦谓“易中驷以驽产，代芦菔以柴胡”，固宜不餍人望。至枢密大事听於醇邸，尤非所以善处亲贤。或谓政枢之易，醇邸阴主之，故谈者往往有“角弓翩反”之慨。然祭酒疏中所称一日逮两巡抚、易两疆臣，而不见明诏，其为壅蔽讳饰，又何能曲为之辞。宝文靖罢政，有即事之作，锡厚庵次和云：“九十春光太遽，归来转问候门童。林梢仰见初圆月，花信横吹不测风。告免岂同羊舌，知几谁似鹿皮翁。菩提叶上题诗好，早识《心经》五蕴空。”景秋坪尚书同日降调，语人曰：“政府如射之有的，言者期中的耳，於我辈何憾。”其言深得大臣之体。
伯熙以敢言为朝贵所忌。尝有某学士承要人风忄旨，摭其太夫人集中诗语，谓为忘本，请旨削版，意将以倾伯熙也，疏上留中。伯熙感恩畏谤，不能忘情。值王夫太常（彦威）以节母《焦尾阁遗》乞题，因赋《金缕曲》云：“百拜开吟卷。是当时、风回雪舞，谢家庭院。更有如山如河意，佩珊珊想见。又荻画、中年凄断。偏是孤儿生命薄，奈蓼莪、竟作伊蒿怨。楹书在，泪珠溅。小人有母称班媛。只年来凄凉遗墨，流传残简。地下翻贻身後悔，几作玉台诗案。幸姓氏、宫闱知遍，万劫无忘千言训。骨棱棱、不为风霜换。君试读，《范滂传》。”後见时事日非，遂引退不出。所居城东意园，擅树石之胜。杨雪桥《呈意园》诗云：“五十之年君始满，万方多故竟如斯。沙是求旧风都邈，中垒传经事可知。卧病肯忘经世计，横流何似抗言时。空余南阁称名士，载酒相从许问奇。”伯熙和作有“但知名姓都非隐，欲保身家莫厌贫”之句，盖晚年深悔徇名之非，扫轨息交，自甘孤避。雪桥校刊其遗诗为《郁华阁集》。
故事，国子生於司成，必以礼谒见。捐纳寝广，其例遂废。伯熙为祭酒，令贡监应京兆试者，考到录取後，一律修谒，以杜假冒，而不取其贽。贡监录科，得凭同乡官印结入场，免其起文本籍。一以名实，一以恤劳费也。其《自纪》诗有云：“久矣春秋榜，私门盛桃李。寥寥六馆生，草草三拜礼。横舍强半虚，姓名一例诡。”盖国学久等具文矣。惟南学赐舍，举人贡监得考取肄业，膏奖颇厚，寒多就之。伯熙任祭酒六年，仿胡安定法，令於经史外兼治天文、舆地、兵事、农政，造就颇众。又尝校正蒋衡《石经》。余於戊戌、己亥间肄业成均，犹闻人述其流风余韵。伯熙既殁，南学生官京朝者，为请宣付国史，列《儒林传》。
武进屠敬山（寄）文辞渊雅，为当世所推。其诗亦多及时事，《甲申感事》云：“炎暑方未阑，徵兵防八闽。连舫通析木，高锋彗长云。深源盛名上，子房画策臣。违众令独将，不如弃其军。仓黄戒征轴，咫尺帐胡氛。犀甲相耀，龙舻自纷纭。伏波旋空返，赤壁师竟焚。引领海天阔，太息终何云。”刺张篑斋防闽丧师也。又云：“金风何萧瑟，海水扬其波。我军西南征，楼船郁嵯峨。荒荒日南地，窈窈瘴疠多。宵衣湿露，画景流寒莎。燧象走丛薄，飞堕<谷间>阿。岩关有列戟，侧径无横戈。地逼寇趋险，粮绝士卧疴。戈船遂沈没，铜柱空摩扌沙。”则述越南兵事之艰。又云：“天马自西极，连翩东南驰。曾食汉苜蓿，不屑黄金羁。高高禺同山，下有昆明池。舳舻纟亘云日，波涛扬旌旗。请缨抑何壮，据鞍亦未衰。忠贞谁能嗣，亮节良易亏。繁华上官日，嗫嚅对簿时。”其时，抚臣徐延旭、唐炯皆以失机系狱论斩，诗当指此。其《边愁》四首云：“西域频年能作梗，班超垂老遂临边。河湟纵复军储耗，弓矢初投部帐迁。草满令居无牧骑，功成都护尚屯田。关山直北归图籍，积厝仍忧虎穴连。”“忆昨狼烽照上都，只今鲛室遍通衢。离宫苜蓿春烟没，飞舶金银海水枯。白难几曾重译献，黄龙安得及时输。汉廷解守和戎策，五利他年恐矫诬。”“羽书日日过龙编，赤子炎方正倒悬。岭峤夕烽惊峒户，瘴江明月静楼船。但期李献输降款，岂有冯唐惜暮年。早晚昆关真奏捷，洗兵银海共归田。”“木千年不改柯，飓风一夕忽扬波。东瀛信有桑田变，南海初无贡舶过。犹忆陈棱开绝岛，未闻张政檄群倭。圣朝今日尊文教，蛮触纷纷奈尔何。”因平回而虑及防边，因互市而忧及筹海；岭峤幸保，烽燧未清；琉球并吞，藩篱顿撤。感时抚事，固非无病之呻。续作《又愁》四首，则重忧朝鲜、台湾。录二云：“句骊首服未穷兵，千古常留衣帻城。别国舟车初互市，中朝职贡但虚名。毋邱刻石将靡泐，杨仆楼船息战争。武德当年容抗礼，诸臣犹恐四夷轻。”“海潮东下赤嵌城，日月苍凉禾黍平。山过鲲身皆列郡，波连熊指忽交兵。千年寂寞明珠贡，百丈岢峨战舰横。欲向蓬莱问徐福，蛟台蜃阁故峥嵘。”後十年，遂有中日之役，谓非先见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