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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蒯子范太守挽忠烈诗有云:“幸有援师来介弟,应教指日复平梁。”谓公弟达川方伯(忠)自湘募师,会刘公(长佑)军来援也。迨庐州克复,赋《庐阳夜捷行》云:“咸丰五年十月朔,庐阳夜半城告复。十万义民奋空拳,城外三军新睡觉。自从癸丑岁仲冬,于今十载困樊笼。街头栏栅锁西东,禅处直与虮虱同。两番有约报机密,某日某夜献城吉。星河黯淡天萧瑟,麻绳巷囗排墙出。斩关直夺时雍门,隔河尽是官军屯。屋梁壁板驾空起,呼请将军入城垣。将军自操稳算多,‘公无渡河’可奈何。众民焦急齐恸哭,请兵不如放火速。须臾火光照万千,戍楼四面一齐燃。贼众仓皇失所措,疑是官军降自天。是时火风力遒,人声军声闹不休。四门各挟刀剑走,夺取贼刀斫贼头。晨星落落鸡声唱,始见将军麾羽仗。若非火势惊贼走,几使全城为鸡狗。将军入城贼已空,捷书驰报甘泉宫。连宵恩命下九重,骠骑新拜何雍容。”自序谓:“癸丑,庐城陷,贼限庐人分居后街,树栅断出入。官兵至,城固不得下。城中人密与大营约开城迎,应以白布裹头为号,大营姑听之。届期,各挟木板排墙出,启时雍门,请官军入城,迟不至。不得已,乃纵火四城,更棚、火药房同时火起,贼疑官军骤至,亟逃窜,夺刀截杀无算。比官兵入,坐收其成,犹张皇战功入告。”官书顾可信哉。

徐西叔学正(子苓)夙与忠烈厚,从达川军驻庐州,别赋《庐陵夜捷行,呈江使君》云:“壶浆士女泣垂面,爱说中丞旧时战。张巡死去贺兰生,痛杀潜山庙中奠。骠骑连宵拜新命,汉廷不惜通侯印。使君爱逐赤松游,脊令原畔牵归兴。”时达川甫以战绩擢官也。是岁除夕前一日,置酒飨士,达川虚其左,西向以荐忠烈,既毕奠,揖西叔就宾座,曰:“君,先兄故人,状相若,齿相埒也,见君如见吾先兄矣。”于是轰饮极醉,相顾失声。西叔之识忠烈,因池州守陈公。池州死状久未明,其弟毕凡将来寻兄骨而未至,故西叔为诗呈达川,兼留伫毕凡云:“虎帐森严忝上宾,座中灵爽动星辰。无端恸哭干戎禁,多愧将军恕酒人。信国千秋青史在,荆卿四座白衣新。醉时错认西台路,朱鸟歌终倍怆神。”“老向风尘赋《八哀》,池州儒雅济时才。并时巡远宜同传,入洛机云久未来。数载兵戈知已尽,百年怀抱对君开。天涯明夕同除夕,好挽长河注酒杯。”酸楚不忍卒读。相传大蜀山上有忠烈祠,贼夜过,见列炬荧煌,剑槊声相摩,大惊遁走。又:丧归时,贼自东安犯新甯,攻七昼夜败去。讠凡贼党,具言酣斗时见蓝旗军突出,遂不支。“蓝旗”者,忠烈部曲所用,其时固无是军,然则忠烈虽死,犹能为厉鬼击贼也。

忠烈初由赛相国疏调,率所用乡兵五百人,敝衣槁项,转战屡捷,为楚勇出境讨贼之始。自是援桂林、保长沙,军锋称最。其援赣也,简疫余之众,得千三百,凡三昼夜行五百里,疾驰抵南昌。贼相惊曰:“江军来何速也!”时贼图窜吉安、临江,而安福、泰和、万安寇复起,公分军樟树镇扼贼冲,檄罗忠节等讨奉和各属,平之,赣氛遂戢。军中赋《感事》诗云:“东望三城久不收,又闻鼙鼓入中州。孤城保障吾何敢,大局艰难剧可忧。前席每思廉李将,中兴谁是岳韩俦?时危多病甯天意,差幸甘霖兆有秋。”方赣事亟,公奉韶襄江南军务,凤阳同时告警,谓当先所急,遂赴赣。及授皖抚,诏留楚,相机进止,不拘成命。公曰:“吾曩急于援赣,未遑顾皖,今皖寇益急,且拜命抚是邦,坐视不救,何以对皖之父老!”即拜疏冒雨行,遽及庐州之难。其挺身赴险,无所趋避,古大臣所难也。先是忠烈家居,知大乱将至,结丁壮,缮兵仗。雷再浩叛,大府募能擒贼者,赏五百金。公应募,率乡兵缚再浩送官,取金归为尊翁寿。翁曰:“长吏信赏,矫而不受,是损上之信;资人力而专其利,是损己之廉。二者皆非也。其举金以葺邑城,城完民安,两得之矣。”公如命。于是官绅奋助,凡两年毕役,盗不敢窥。不爱钱,不惜死,忠烈兼有之焉。

全州之陷,粤寇始张。知州曹燮培、都司伍朝显协力守城,城亡俱殉。宝甯方友石司马(玉润)作《全州哀》云:“全州节,谁最烈?都司头,刺史血。刺史守城苦无兵,都司带兵愁远别。同是天家戮力臣,相逢何必判轩轾。人肉食尽雀鼠空,弓靴煮烂思杀妾。拊膺一恸外援断,无人不憾湘漓月。丈夫死耳庸何伤,能为厉鬼真人杰。君不见睢阳城内杀声哀,邻境笙歌尚清越。”又:冠县不守,县令傅士珍死之。友石为赋《冠县令》云:“冠县令,一家血染粤贼刃。咸丰甲寅三月朔,贼旗蜂拥来何<辶凡>。一炮已毁二黄纛,忽复小旗挥四阵。四阵四门乱云集,常山蛇难首尾应。回身巷战贼盈衢,只手犹能戮枭獍。力尽成禽那肯屈,张巡原抱男儿性。旁有一仆亲属目,先砍公头后公腹。后堂烈妇并烈女,五人同时遭残酷。犹幸婴儿属乳母,天留一脉继良族。吁嗟乎!智者婢,义者仆,烈者妇,忠者牧,滇南节义冠青牍。”弹九州邑,御乏兵,守乏援,智弹力竭,徒以一死报国,是可哀已。

赭寇所至,掠得妇女,别置馆居之,虽有夫者,不得合并。有朱九妹者,楚北人,美而才,被掳至金陵,居女馆中,谋以鸩酒杀贼,事泄遇害。贝子木有诗云:“须眉几辈愧青史,匍匐泥中欠一死。雌虹堕地霹雳鸣,乃有湖湘小女子。鸩贼进持酒一觞,愤拚弱质婉清扬。欧刀不惜遭寸磔,肉糜骨粉皆奇香。吁嗟落溷花,化作碎阶玉。荆州曼仙同一哭,澧兰沅芷赋《招魂》,合谱神弦荐芳酥。”“曼仙”,亦女子死烈者,见吴梅村《绥寇纪略》。王子扬孝廉《女专诸行》则称为“朱九姑”,序谓:“九姑,江夏人,读书晓文义,杨秀清得之,以为女记室。伺隙毒秀清,不济,贼怒,磔之。”其诗云:“鱼肠险割吴儿剑,青天白日飞紫电。姑从何处淬良药,干将献魄莫邪链。金陵城头虎大吼,百二十人舁贼走。道旁胁持不敢息,稍稍色动立碎首。有美一人意气舒,红襦系以双明珠。朝朝对镜泽容肤,夜夜搦管亲军书。朝夜伺贼贼不觉,鸩鸟告予以谣诼。身死即死心决绝,事成不成天唯诺。事不成,姑竟死。义声凛凛百千祀,专诸乃出奇女子。”据其诗,则又似以诡媚邀宠者。吴明经(家桢)《金陵杂咏》有云:“棘闱先设女科场,女状元称尽善祥。堪惜扬州朱九妹,含冤六月竟飞霜。”谓九妹为扬州人,与子木、子扬所闻又异。然纪其事者,则无异辞。明经《杂咏》又云:“红颜亦肯矢孤忠,易水萧萧国士风。百尺高竿悬挂处,天灯光烛满城红。”是谋杀贼者,不仅朱九妹矣。其《记女馆事》云:“六军女馆重关防,廿五娇娃聚一房。轮指今宵逢月晦,满城飞遍野鸳鸯。”又云:“高堂午夜沸笙歌,红粉双行列绮罗。弹到琵琶合手调,男伶不抵女伶多。”“糕果攒成百寿形,衙前新选女娉婷。今朝诞日开筵宴,竞把黄金铸寿星。”其中忍耻受污,或腼颜贡媚者,正不可偻数,九妹其佼佼者耳。又云:“谁使雄飞竟伏雌,难分扑朔与迷离。血光涌处刀光灿,重到转轮殿上时。”“么凤香尘步步莲,砑罗双幅绣行缠。如钩新月纤纤样,纵不凌波亦可怜。”“幻缘忽现女儿身,鸾镜蛾眉赧效颦。踯躅街前分队立,黄罗帕子素罗巾。”盖贼中好男色,伪令阉割幼童,俾裹足作女装。阉割者凡六千余,活者仅十之一。杨酋选中者给黄罗帕,余给素罗帕,分升诸酋,蓄为男妾,莫敢抗也。独新安吴幼莲之子(广),年十三,侨居扬州,被掠去,贼迫使为义子,毅然不屈,曰:“我天朝士子也。”竟被杀。子扬为作《天朝士子歌》云:“生十三年之吴童,贼喜不屠诱呼翁。翁呼非独活汝命,鲜衣美食骑花聪,甚者觊觎王侯公。童气如虹声如钟,一言上诉天为通,蒲卢以我为桑虫。旁人窃窃语吴童,高飞上有冥冥鸿。左顾宝剑磨青铜,右顾十丈氍毹红,童知有翁羁海东,走相告者翁捶胸。何不忍死稍从容,噫嘻忍死常儿同。”矫矫是儿,亦汪也。又:贼中使人饰夷妆,称东西洋陪臣,各贡夷女,因虚设东西洋行省,事尤可笑。

张丙垣(继庚),为诸生,负才略。咸丰癸丑,陷贼中,变姓名,隶韭王。北王所辖,凡数千人。张其解事者,时为陈说大义,讠术以利害,皆色然动。乃与乡人谋,各就亲知,潜相结合,于是楚北人被胁者皆附之,湘粤人亦踵至。区画粗定,遂以五千人具名,上书向忠武,愿为内应。忠武喜甚。既与之约,乃失期,城中人咎张语不诚,稍稍散。而张不时往来向营,受贼逻察,亦屡濒于败,然其众犹千余人,乃约于甲寅二月五日杀神策门守目,纳外兵。及期,外兵不至,以雨辞。事败,张被收,刑毒备至,穷及党羽。张受刑毕,则曰:“吾党甚夥,趣以册来。”册至,则指其剽能为贼出死力者,以笔识其名。贼即骈戮之,十日中死四百余,锋锐大损,渐悟其诈,坚令指出鄂籍及江甯人。张迄不语,绝粒至死,贼举其尸辗裂之。与张同谋者皆得脱,然自是无复谋应外兵者矣。梅伯言与其父景堂契,作歌悲之云:“生名继庚其姓张,年少奇气腾蜚黄。为诸侯客游湖湘,笔头落纸天风长。咸丰初年归建康,城破不死心胆强。欲以翻城翦ァ狼,诡言进执酋首旁。贼喜授以黄巾装,潜诱羽翼回心肠。汝夫携妇汝还乡,相逢目动心深藏。缒书大帅三报章,会期斩关门朝阳。将心踌躇士徨,望门疑伏归雁行。城内气绝失所望,旷日谋泄死可伤。身虽糜烂舌不僵,呜呼此生真国殇!”谭仲修大令(廷献)亦赋《义士行》云:“班超布衣一诸生,奇功三十六人成。奇功绝域尚可立,胡乃义士歼名城。谁欤男子张应庚,宛转虎囗蓐棘荆。翻城反正再三试,云作死气鼓死声。气经百折不心挫,事败狂寇魂犹惊。是时大帅亦雄杰,艰难百战扬旆旌。一念持重事机失,坐甲遂老十万兵。西风秦淮草不青,漠月犹照将军营。卅年高歌《洗兵马》,来吊国殇胸不平。”论者每病向忠武持重纵寇,余尝辨之,若此事,不得谓非持重之失。金弓叔《哀丙垣》诗云:“万户侯相待,原拚七尺躯。鬼都贼酷,我敢哭君愚。黑海横流是,青天醒日无。连营消遣过,苦费大声呼。”于忠武亦有微辞。

弓叔又有《哀张丫头》诗云:“才知刀有用,热血满身归。杀贼心原在,收城计已非。三军常健忘,一载只长围。值得酬知己,江东贱布衣。”《哀机匠父子》诗云:“健儿终并命,彼妇竟何心。魂魄或无恨,生存已到今。大家都敢死,何贼不成禽。十日磨刀庆,中庭杀气沈。”“张丫头”者,习拳勇,不修细行。金陵陷,浮沈贼中年余,终不为贼所得,盖其智有过人者。丙垣既有所结合,计非有勇士,不能斩关以纳外兵。或举张丫头,丙垣使人说之。张不可,曰:“张君知我,必自来,乃为知己者死耳。”丙垣闻之,即日诣张,张大喜,许之。至期,张袖大刀,夜至神策门,尽杀守门贼二三十人,候外兵,迄不至,惘惘归。既而贼讠求杀人者甚急,适丙垣事泄,有知张附丙垣者白诸贼,捕之至,张大呼曰:“速杀我,勿多言!”遂先丙垣死。“机匠”,沈姓,佚其父子名,居江甯西南城隅浮桥右委巷中,父子四人皆健武。贼初入城,志在掠财物,非华屋高门,往往键户获免,机匠独启户坐待。其室仅三间,各以一子守之,置刀杖僻处。贼众至者,则伛偻肃迎,贼见其无长物,辄弃去。若二三人或一人至,则必邀之过其家,甫入即闭户,诸子视贼所至室,执而杀之,瘗后圃荆棘中,复启户如故。阅旬余,杀贼将百数。邻有老妇,忽戒一贼勿入其家,事遂泄。群贼乘夜围之,机匠与其二子皆斗死,惟中子得脱。张丫头死于甲寅二月,机匠父子死于癸丑五月。弓叔闻之于村民者。又闻有“倪丫头”者,以无行著,城陷日,遇贼独行者,伺左右无人,即出袖中刃杀之,凡杀七八贼,卒莫得主名,后不知所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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