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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李朝威

柳毅传

唐仪凤中,有儒生柳毅者,应举下第,将还湘滨。念乡人有客于泾阳者,

遂往告别。至六七里,鸟起马惊,疾逸道左,又六七里,乃止,见有妇人,

牧羊于道畔。毅怪视之,乃殊色也。然而蛾脸不舒,巾袖无光,凝听翔立,

若有所伺。毅诘之曰:“子何苦而自辱如是?”妇始楚而谢,终泣而对曰:

“贱妾不幸,今日见辱问于长者。然而恨贯肌骨,亦何能愧避,幸一闻焉。

妾,洞庭龙君小女也。父母配嫁泾川次子,而夫婿乐逸,为婢仆所惑,日以

厌薄。既而将诉于舅姑,舅姑爱其子,不能御。迨诉频切,又得罪舅姑。舅

姑毁黜以至此。”言讫,欷歔流涕,悲不自胜。又曰:“洞庭于滋,相远不

知其几多也?长天茫茫,信耗莫通。心目断尽,无所知哀。闻君将还吴,密

通洞庭。或以尺书,寄托侍者,未卜将以为可乎?”毅曰:“吾义夫也。闻

子之说,气血俱动,恨无毛羽,不能奋飞。是何可否之谓乎!然而洞庭,深

水也。吾行尘间,宁可致意耶?唯恐道途显晦,不相通达,致负诚托,又乖

恳愿。子有何术,可道我邪?”女悲泣且谢,曰:“负载珍重,不复言矣。

脱获回耗,虽死必谢。君不许,何敢言;既许而问,则洞庭之与京邑,不足

为异也。”毅请闻之。女曰:“洞庭之阴,有大橘树焉,乡人谓之‘社橘’。

君当解去兹带,束以他物,然后叩树三发,当有应者。因而随之,无有碍矣。

幸君子书叙之外,悉以心诚之话倚托,千万无渝!”毅曰:“敬闻命矣。”

女遂于襦间解书,再拜以进,东望愁泣,若不自胜。毅深为之戚。乃置书囊

中,因复问曰:“吾不知子之牧羊,何所用哉?神祗岂宰杀乎?”女曰:“非

羊也,雨工也。”“何为雨工?”曰:“雷霆之类也。”毅顾视之,则皆矫

顾怒步,饮龁甚异;而大小毛角,则无别羊焉。毅又曰:“吾为使者,他日

归洞庭,幸勿相避。”女曰:“宁止不避,当如亲戚耳。”语竟,引别东去。

不数十步,回望女与羊,俱亡所见矣。

其夕,至邑而别其友。月余,到乡。还家,乃访于洞庭。洞庭之阴,果

有社橘。遂易带,向树三击而止。俄有武夫出于波间,再拜请曰:“贵客将

自何所至也?”毅不告其实,曰:“走谒大王耳。”武夫揭水指路,引毅以

进。谓毅曰:“当闭目,数息可达矣。”毅如其言,遂至其宫,始见台阁相

向,门户千万,奇草珍木,无所不有。夫乃止毅,停于大室之隅,曰:“客

当居此以伺焉。”毅曰:“此何所也?”夫曰:“此灵虚殿也。”谛视之,

则人间珍宝,毕尽于此;柱以白璧,砌以青玉。床以珊瑚,帘以水精,雕琉

璃于翠楣,饰琥珀于虹栋。奇秀深杳,不可殚言。然而王久不至。毅谓夫曰:

“洞庭君安在哉?”曰:“吾君方幸玄珠阁。与太阳道士讲《火经》,少选

当毕。”毅曰:“何谓《火经》?”夫曰:“吾君,龙也。龙以水为神,举

一滴可包陵谷。道士,乃人也。人以火为神圣,发一灯可燎阿房。然而灵用

不同,玄化各异。太阳道士精于人理,吾君邀以听焉。”

言语毕而宫门辟。景从云合,而见一人,披紫衣,执青玉。夫跃曰:“此

吾君也!”乃至前以告之。君望毅而问曰:“岂非人间之人乎?”毅对曰:

“然。”毅遂设拜,君亦拜,命坐于灵虚之下。谓毅曰:“水府幽深,寡人

暗昧,夫子不远千里,将有为乎?”毅曰:“毅,大王之乡人也。长于楚,

游学于秦。昨下第,闲驱泾水之涘,见大王爱女牧羊于野,风鬟雨鬓,所不

忍视。毅因诘之。谓毅曰:‘为夫婿所薄,舅姑不念,以至于此。’悲泗淋

漓,诚怛人心。遂托书于毅。毅许之,今以至此。”因取书进之。洞庭君览

毕,以袖掩面而泣曰:“老父之罪,不能鉴听,坐贻聋瞽,使闺窗孺弱,远

罹抅害。公,乃陌上人也,而能急之。幸被齿发,何敢负德!”词毕,又哀

咤良久。左右皆流涕。时有宦人密侍君者,君以书授之,令达宫中。须臾,

宫中皆恸哭。君惊,谓左右曰:“疾告宫中,无使有声,恐钱塘所知。”毅

曰:“钱塘,何人也?”曰:“寡人之爱弟,昔为钱塘长,今则致政矣。”

毅曰:“何故不使知?”曰:“以其勇过人耳。昔尧遭洪水九年者,乃此子

一怒也。近与天将失意,塞其五山。上帝以寡人有薄德于古今,遂宽其同气

之罪。然犹縻系于此,故钱塘之人,日日候焉。”

语未毕,而大声忽发,天拆地裂,宫殿摆簸,云烟沸涌。俄有赤龙长千

余尺,电目血舌。朱鳞火鬣,项掣金锁,锁牵玉柱,千雷万霆,激绕其身,

霰雪雨雹,一时皆下。乃擘青天而飞去。毅恐蹶仆地。君亲起持之曰:“无

惧。固无害。”毅良久稍安,乃获自定。因告辞曰:“愿得生归,以避复来。”

君曰:“必不如此。其去则然,其来则不然,幸为少尽缱绻。”因命酌互举,

以款人事。

俄而祥风庆云,融融怡怡,幢节玲珑,箫韶以随。红妆千万,笑语熙熙,

中有一人,自然蛾眉,明珰满身,绡縠参差。迫而视之,乃前寄辞者。然若

喜若悲,零泪如丝。须臾,红烟蔽其左,紫气舒其右,香气环旋,入于宫中。

君笑谓毅曰:“泾水之囚人至矣。”君乃辞归宫中。须臾,又闻怨苦,久而

不已。有顷,君复出,与毅饮食。又有一人,披紫裳,执青玉,貌耸神溢,

立于君左。君谓毅曰:“此钱塘也。”毅起,趋拜之。钱塘亦尽礼相接,谓

毅曰:“女侄不幸,为顽童所辱。赖明君子信义昭彰,致达远冤;不然者,

是为泾陵之土矣。飨德怀恩,词不悉心。”毅退辞谢,俯仰唯唯。然后回

告兄曰:“向者辰发灵虚,巳至泾阳,午战于彼,未还于此。中间驰至九天,

以告上帝。帝知其冤,而宥其失,前所谴责,因而获免。然而刚肠激发,不

遑辞候,惊扰宫中,复忤宾客。愧惕惭惧,不知所失。”因退而再拜。君曰:

“所杀几何?”曰:“六十万。”“伤稼乎?”曰:“八百里。”“无情郎

安在?”曰:“食之矣。”君怃然曰:“顽童之为是心也,诚不可忍。然汝

亦太草草。赖上帝显圣,谅其至冤。不然者,吾何辞焉。从此已去,勿复如

是。”钱塘复再拜。

是夕,遂宿毅于凝光殿。明日,又宴毅于凝碧宫。会友戚,张广乐,具

以醪醴,罗以甘洁。初,笳角鼙鼓,旌旗剑戟,舞万夫于其右。中有一夫前

曰:“此《钱塘破阵乐》,旌杰气,顾骤悍粟,坐客视之,毛发皆竖。复

有金石丝竹,罗绮珠翠,舞千女于其左。中有一女前进曰:“此《贵主还宫

乐》。”清音宛转,如诉如慕,坐客听之,不觉泪下。二舞既毕,龙君大悦,

锡以纨绮,颁于舞人。然后密席贯坐,纵酒极娱。酒酣,洞庭君乃击席而歌

曰:

大天苍苍兮,大地茫茫。

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

狐神鼠圣兮,薄社依墙。

雷霆一发兮,其孰敢当!

荷贞人兮信义长,令骨肉兮还故乡。

齐言惭愧兮何时忘!

洞庭君歌罢,钱塘君再拜而歌曰:

上天配合兮,生死有途。

此不当妇兮彼不当夫。

腹心辛苦兮,泾水之隅。

风霜满鬓兮,雨雪罗襦。

赖明公兮引素书,令骨肉兮家如初。

永言珍重兮无时无。

钱塘君歌阕,洞庭君俱起,奉觞于毅。毅踧踖而受爵,饮讫,复以二觞

奉二君。乃歌曰:

碧云悠悠兮,泾水东流。

伤美人兮,雨泣花愁。

尺书远达兮,以解君忧。

哀冤果雪兮,还外其休。

荷和雅兮感甘羞。山家寂寞兮难久留。

欲将辞去兮悲绸缪。

歌罢,皆呼万岁。洞庭君因出碧玉箱,贮以开水犀;钱塘君复出红珀盘,

贮以照夜玑:皆起进毅。毅辞谢而受。然后宫中之人,咸以绡彩珠璧,投于

毅侧,重叠焕赫,须臾埋没前后。毅笑语四顾,愧揖不暇。洎酒阑欢极,毅

辞起,复宿于凝光殿。翌日,又宴毅于清光阁。钱塘因酒作色,踞谓毅曰:

“不闻猛石可裂不可卷,义士可杀不可羞耶?愚有衷曲,欲一陈于公。如可,

则俱在云霄;如不可,则皆夷粪壤。足下以为何如哉?”毅曰:“请闻之。”

钱塘曰:“泾阳之妻,则洞庭君之爱女也。淑性茂质,为九姻所重。不幸见

辱于匪人。今则绝矣。将欲求托高义,世为亲戚。使受恩者知其所归,怀爱

者知其所付,岂不为君子始终之道者?”毅肃然而作,歘然而笑曰:“城不

知钱塘君孱困如是!毅始闻跨九州,怀五岳,泄其愤怒;复见断金锁,掣玉

柱,赴其急难:毅以为刚决明直,无如君者。盖犯之者不避其死,感之者不

爱其生,此真丈夫之志。奈何萧管方洽,亲宾正和,不顾其道,以威加人?

岂仆之素望哉!若遇公于洪波之中,玄山之间,鼓以鳞须,被以云雨,将迫

毅以死,毅则以禽兽视之,亦何恨哉!今体被衣冠,坐谈礼义,尽五常之志

性,负百行之微旨,虽人世贤杰,有不如者,况江河灵类乎?而欲以蠢然之

躯,焊然之性,乘酒假气,将迫于人,岂近直哉!且毅之质,不足以藏王一

甲之间,然而敢以不伏之心,胜王不道之气。惟王筹之!”钱塘乃逡巡致射

曰:“寡人生长宫房,不闻正论。向者词述狂妄,唐突高明。退自循顾,戾

不容责。幸君子不为此乖间可也。”其夕,复欢宴,其乐如旧。毅与钱塘,

遂为知心友。

明日,毅辞归。洞庭君夫人别宴毅于潜景殿。男女仆妾等,悉出预会。

夫人泣谓毅曰:“骨肉受君子深恩,恨不得展愧戴,遂至睽别。”使前泾阳

女当席拜毅以致谢。夫人又曰:“此别岂有复相遇之日乎?”毅其始虽不诺

钱塘之请,然当此席,殊有叹恨之色。宴罢,辞别,满宫凄然。赠遗珍宝,

怪不可述。毅于是复循途出江岸,见从者十余人,担囊以随,至其家而辞去。

毅因适广陵宝肆,鬻其所得;百未发一,财已盈兆。故淮右富族,咸以

为莫如。遂娶于张氏,亡。又娶韩氏,数月韩氏又亡。徙家金陵。常以鳏旷

多感,或谋新匹。有媒氏告之曰:“有卢氏女,范阳人也。父名曰浩,尝为

清流宰。晚岁好道,独游云泉,今则不知所在矣。母曰郑氏。前年适清河张

氏,不幸而张夫早亡。母怜其少,惜其慧美,欲择德以配焉。不识何如?”

毅乃卜日就礼。既而男女二姓,俱为豪族,法用礼物,尽其丰盛。金陵之士,

莫不健仰。居月余,毅因晚入户,视其妻,深觉类于龙女,而逸艳丰厚,则

又过之。因与话昔事。妻谓毅曰:“人世岂有如是之理乎?”经岁余,有一

子。毅益重之。既产,逾月,乃秾饰换服,召毅于帘室之间,笑谓毅曰:“君

不忆余之于昔也?”毅曰:“夙非姻好,何以为忆?”妻曰:“余既洞庭君

之女也。泾川之冤,君使得白衔君之恩,誓心求报。洎钱塘季父论亲不从,

遂至睽违,天各一方,不能相问。父母欲配嫁于濯锦小儿,某遂闭户剪发,

以明无意。虽为君子弃绝,分无见期;而当初之心,死不自替。他日父母怜

其志,复欲驰白于君子。值君子累娶,当娶于张,已而又娶于韩。迨张、韩

继卒,君卜居于兹,故余之父母乃喜余得遂报君之意。今日获奉君子,咸善

终世,死无恨矣!”因呜咽,泣涕交下。对毅曰:“始不言者,知君无重色

之心;今乃言者,知君有爱子之意。妇人匪薄,不足以确厚永心,故因君爱

子,以托相生。未知君意如何?愁惧兼心,不能自解。君附书之日,笑谓妾

曰:‘他日归洞庭,慎无相避。’诚不知当此之际,君岂有意于今日之事乎?

其后季父请于君,君固不许。君乃诚将不可邪,抑忿然邪?君其话之!”毅

曰:“似有命者。仆始见君于长泾之隅,枉抑憔悴,诚有不平之志。然自约

其心者,达君之冤,馀无及也。又言慎勿相避者,偶然耳,岂有意哉。洎钱

塘逼迫之际,唯理有不可直,乃激人之怒耳。夫始以义行为之志,宁有杀其

婿而纳其妻者邪?一不可也。某素以操贞为志尚,宁有屈于己而伏于心者乎?

二不可也?且以率肆胸臆,酬酢纷纶,唯直是图,不遑避害。然而将别之日,

见君有依然之容,心甚恨之。终以人事扼束,无由报谢。吁!今日,君,卢

氏也,又家于人间,则吾始心未为惑矣。从此以往,永奉欢好,心无纤虑也。”

妻因深感娇泣,良久不已,有顷,谓毅曰:“勿以他类,遂为无心,固当知

报耳。夫龙寿万岁,今与君同之。水陆无往不适。君不以为妄也?”毅嘉之

曰:“吾不知国容乃复为神仙之饵。”乃相与觐洞庭。既至,而宾主盛礼,

不可具纪。后居南海,仅四十年,其邸第、舆马、珍鲜、服玩,虽侯、伯之

室,无以加也。毅之族咸遂濡泽。以其春秋积序,容状不衰,南海之人,靡

不惊异。洎开元中,上方属意于神仙之事,精索道术。毅不得安,遂相与归

洞庭。凡十余岁,莫知其迹。

至开元末,毅之表弟薛嘏为京畿令,谪官东南。经洞庭,晴昼长望,俄

见碧山出于远波。舟人皆侧立,曰:“此本无山,恐水怪耳。”指顾之际,

山与舟相逼,乃有彩船自山驰来,迎问于嘏。其中有一人呼之曰:“柳公来

候耳。”嘏省然记之,乃促至山下,摄衣疾上。山有宫阙如人世,见毅立于

宫室之中,前列丝竹,后罗珠翠,物玩之盛,殊倍人间。毅词理益玄,容颜

益少。初迎嘏于砌,持嘏手曰:“别来瞬息,而发毛已黄。”嘏笑曰:“兄

为神仙,弟为枯骨,命也。”毅因出药五十丸遗嘏,曰:“此药一丸,可增

一岁耳。岁满复来,无久居人世以自苦也。”欢宴毕,嘏乃辞行。自是已后,

遂绝影响。嘏常以是事告于人世。殆四纪,嘏亦不知所在。陇西李朝威叙而

叹口:五虫之长,必以灵著,别斯见矣。人,裸也,移信鳞虫。洞庭含纳大

直,钱塘迅疾磊落,宜有承焉。嘏咏而不载,独可邻其境。愚义之,为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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