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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报应部(善恶并附)

陆修

临安马指挥某,未尝读书,而雅欲教子。因延师于槜里之陆修。修固名士也,马耳其名,丰馆谷以相招。陆就马,马亦礼敬陆。陆固检束自持,馆政之外,不与他事。马一子,名骥良,让梨之岁,其父母爱如掌上珍。乳妪婢女,日往来于绛帏皋比之间,如莺梭鱼贯,杂沓不休。陆唯端坐正襟,静翻书卷,丝毫不为之动。

一日,有婢湘青,送梅子于其徒,因取一枚向陆曰:“先生梅之。”陆摇首曰:“毋庸。”婢笑目:“不用梅,用我杏否?”陆持戒扑几上,訇然有声。婢咋舌去。自此馆内肃然,不敢驰驱,皆奉先生。约半年,其徒颇循师范。陆每当课余,辄命骥良隅坐,喜讲古今孝悌故事,媚娓不倦。陆尝语人曰:“蒙以养正,为圣功之始。故幼稚之年,实为终身成败相关。必先正其心性,而文艺其后焉。如始基不正,虽异时才华震世,大节有亏,何足重也。”马及其妻,咸爱陆之能善诱。

时秋深绵雨,陆偶感寒疾,卧榻。晚课毕,良归告其母。马妻闻之,恐陆生衾薄,乃命婢袱新绸被送斋中。陆卧覆榻上。晨,马来视疾。陆未起,马见床边有一红女舄,窃拾而视之,乃其妻物,袖而返。以馆后有径通内,诘妻。妻告以送被误。马不之信。及夜,命婢诡传主母命邀之,己操刃往,开门,即杀陆。陆闻命,怒曰:“咄,是何言?明日告汝主,当挝杀汝。”马返,疑未释,更逼其妻往,陆曰:“吾承贤夫延为西席,讵以冥冥堕行哉?贤夫受朝廷官,一生名义,汝为之丧尽矣!”妻请开门,陆曰:“此门生死之关,人禽之界,速请回步。先生休矣,断不为夫人启也。”马疑释而弃刀焉。

翌旦,陆借故辞馆。马谢曰:“先生君子也。”为之备述昨夕颠末,方悟送被卷鞋之误所自来耳。

甚矣,吾为陆生危矣。馆扉一启,祸何可言。不特立丧其元,抑且枉害彼妇。尝谓陆生能绝邪径之履,义也;申宾主之正,礼也;晨告辞,智也;托他故,仁也。有君子之道四焉,可以为师矣。世之下榻东家者,正宜自检瓜田李下,用防未然。正不得藉口坐怀,反诮鲁男子之闭门为迁也。

或云,此万历丁丑进士陆世科事,后官至大理正卿,不附魏党而归。

(吾乡富甲某,忽欲延师课子。会当夏月,晒麦于场,雨骤来,诸佣工皆为之盖藏。富甲问曰:“教书匠何以不至?”师闻之,怒而去。嘻,可怪也。师也者,言其文章品行足以矜式后人,故延之,尽礼以特之,折节以求之。宁为过情,毋为不及。情则尊师之道得,乃有以获书香之报。

今富甲以教诗说礼之儒,侪之梓匠轮舆之列,猥曰其志将以求食也?夫亦思一器一物,倩人成就,尤必殷勤至而款洽申。况以子弟受裁于师,何等关系,何等慎重,顾以轻薄相尝耶?而师之所以为师者,亦贵自尊其道,以为养正圣功之本,方不愧北面西宾之称。不然,亦适宜为富甲打麦场尔,又何常师之有!)

掷狐裘

福建孝廉林某,会试北上,舟泊吴江一高楼下。夜半楼中火起,岸上鼎沸。忽一少妇单衣坠于舟中。林急掷狐裘一袭,与之蔽体,置令坐于仓中,自挑灯出立船头以待之。

天明,令登岸,送之归。返,即解缆去。林以是科成进士。因偕同年谒房师,拜谢毕,房考曰:“子有大阴德。前阅卷时,见此卷,油污,已置落卷中。假寐时,梦一长髯赤面人阅此卷,且批云:‘裸形妇,狐裘裹。秉烛达旦,汝与我。’醒时,卷已在案,因荐中焉。”林因述前事,公啧啧称奇。内有一吴江同年,向林下拜曰:“坠楼人,即我妻也。是夕,某赴酌于外,闻失火,亟归。一婢一仆已为灰烬,度妻亦必罹于难。平明,见妻归,狐裘灿然,问所从来,云是舟中人所赠。我疑必有所污,斥归母家,自谓恩断义绝之意。年兄即活其命,又全其节,真恩重抵山,宜为天神所钦也。”房考叹:“此若非圣帝显灵,吴江生不兔为负心人,而夫人终抱不洁之名矣!宜速归作好合计。”

生泣谢。后归,夫妇如初。林榜下除浙令,便道往访,夫妻出拜欢谢。犹出其狐裘相示,以志感佩不忘云。

一枝花

福州生员林涛,少年美貌,如粉妆玉琢,艳丽胜于裙钗。因下乡庄收租,宿于佃家。

晚间,偶出垅上闲步,归见案上有兰花一枝,鲜香可爱,不知从何处来。明日,见一小女垂髻,窗前窥探。林就窗而语,女即笑,步而去,振振有声。继而复来,曰:“昨日有一枝花落在此,着我来讨还。”林曰:“在此。”问:“此花为谁之物?”女曰:“我姊昨来看汝住处,落在此。”林笑还之。女去,又持花来掷林曰:“我姊说这花教你一夜便弄得此等模样儿。晚间月上,姊约你到东厢赔花问罪。”女去,灯静,林至东厢。

移时,果见一女,嫣然而来,年十七八,俊俏无比。林一见销魂,携手并肩,觉香气馥郁,竟体如脂。彼此各道衷曲,真如胶漆。歘闻有呼“荷姑”声,女曰:“空庭冷露,不可为欢。明日父兄入城,舍下无人,郎可从屋后绕入内房,当焚香扫榻以待。”叮咛而别,林归室卧,辗转思慕,一夜自不交睫。继闻枕上鸡鸣,树头鸦叫,旦气澄然,中怀顿释。自念:“我已有妻,彼尚未嫁,一时乱之,实为损德。明岁科场岂可望乎?”遂披衣早起,匆匆入城,自此足迹不至,女亦无由寄讯。闻其一病几死,林毅然不顾也。丙子遂捷乡书,人以为不淫之报云。

(人有转念遂成恶道,然必察其初心之是否。若林子之竟夜低徊,卒成正果,可谓善补过者。)

冬烘生

吾乡有前辈者,饩于庠,诚笃太古风,教胄为业。三十而鳏,终日静坐。课读之外,一无所问,亦一无所事事。与人言谈,蔼如也。尝自塾中归,手持一卷书,行路诵之,失足坠眢井中。自妻没后,皆就馆谷。东家某,爱敬之。

一日,其东纳一姬,家人哄其事。老生微闻之,嘱其徒曰:“请若翁来,告一事。”顷东至,相对坐。半晌,老生注视之,不发一语。东人曰:“师适召何事?”老生曰:“无甚事。”东人以冗辞之出。老生蹀躞沉思,又以指圈画空赴,复命其徒:“请若翁。”东再至,曰:“师有何事?直言毋隐。”老生乃趦趄曰:“闻君纳一新宠,有诸?”东曰:“然,适买得一村女子耳。”老生曰:“女来几日矣?”曰:“昔者。”老生乃曼声曰:“昔者,盍与我?”东笑谓之曰:“吾亦知师鳏居久,当为吾师娶一佳偶,此特奔走婢,不足当师中馈主,容再图之。”老生起谢。家人闻而粲然,在老生固不以为非。

会前村有新孀,其东遂与老生媒焉。媒,婚于馆后小园。屋一椽,釜、杓、床、帐,悉东与之办。合卺之夕,老生簪花衣蓝,中坐青庐,行交拜扎,而腼腆胜于少年。观者殊不以为再访蓝桥也。三朝谢客,老生喜形于色。后其妻欲归宁,老生亲为控驴,妻至前夫墓所,下驴而泣。老生亦泣,妻呼夫而恸,老生则呼之为兄云。

时妻煮麦缕,少齑辛,欲乞诸邻。嘱老生视,勿过火。老生酣读忘之。及妻归,而缕亦成糊矣。邻女子汲于井上,裙幅为风飏起,老生就而下之,女诟厉焉。老生曰:“妇道衣裙不当如是。我不为整,是我之过也。”乡人知其诚,而不之咎。其生平大率类是。

举一子,有夙慧,长能文。会徵宏博,擢第二。晚岁至滇黔节制,咸以为忠厚之报。

(七如氏曰:冬烘一生行谊,皆如老树着花,无一丑枝而古艳,跃跃纸上。盖悃款出于自然,风流亦自不免。时对此篇犹令人神往于函丈春容际耳。)

江善人

豫章省城外,有黄牛洲,江姓家于此。尝商于闽、广间,航海上下,数十年也。江生平好善,不欺童叟。见人捕燕雀,必售而放之生。每曰:“乌语数间,乐意可聆。今人笼之棘中,以听其呼朋哀怨之声,亦复何也?”

一年,自闽抵粤,过大矶岛。飓风突起,四顾冥合。长虹挂天,海水震荡。舟师入,向顺风入大洋,罔知其所。既而桅折舶裂,百人皆溺,而江亦赴涛中。自揣万无生理,忽觉身畔有木。江抱之,木起江起,浪落身落。浮沉出没一日夜,江力尽,风愈狂。江随波至岸,觉水浅,身不自持,海浪推沙於身际,犹相击也。

顷而势暂杀,潮当寅遇,暴定日晴。江已匍卧沙岸。风余威尚呼呼,满身衣夹可半干,幸秋初不寒。神定举目望北,皆巉巉岩石,匐走圈豚。依附藤葛而上,及巅,三面皆汪洋,水天相接。独岛后西向,草满石礧,不辨径路。江忖云:“我江某不死鱼鳖,讵独吝于虎狼?望洋无益也,且腹中枵。”于是缘磴下,入草窠杂树之中。见山枣殷红,脱落满地。江啖之,不饥,望岩际茸茸处,微露一线行迹。江尾之二三里,闻鸡犬声,渐亦隐隐似屋角出丛莽。江喜而奔,无何,居然村落也。户烟虽少,而守望皆整。村外一翁策杖来,长须髯,飘飘然道妆,与中华无异。江前致词,告以舟遭风坏,望乞怜收。翁曰:“听尔声口,似江西人。”江曰:“南昌郡。”翁曰:“我乡里也。”引之入村,村中老少见翁,皆拱立。江忆翁必林下绅。至门,入内,登堂,甚巍焕。江匍匐,翁掖之起,曰:“乡里也,何必尔尔?既至此,可暂栖身。”指耳室居之,衣具悉备。

江居半月,每日蔬菜饭颇洁精,不及荤酒。往来仆御,皆江西声口。江因询其众,去中华几远?众含糊答之。而翁一日呼江曰:“尔能会计,为我司日掌记。”江诺。惟日记数百人米菜而已。至晨,有人舁买物至江所,所过数登簿而已。如是者年余,江固诚悫,翁喜之,问江曰:“汝亦念故乡否?”江泣曰:“蒙长者留养,实所心愿;惟家有慈亲,望子不归,恐断肠耳。”翁曰:“此地亦好,欲归亦不难事。”江闻言,跪请归省。翁许以异日。

晨,江抱簿登堂,一一交翁讫。翁乃策杖出门,至海边,杳无舟楫。翁掷杖波中,即化一巨舰。翁与江登之,令江闭目勿启,但闻风声浪声。既而渐远渐微,而乡音市语隐约来前。翁曰:“至矣。”江瞪望惊喜,则“滕王高阁临江渚”也。翁入阁,江随之,见阁下神案香楮布满符箓。翁取案上供神柑,剖其瓤,与江。江食之,翁仰以空皮合置俎间。江又随翁至厨下,见刀俎满前,砧烹错杂。翁持一纸函与江曰:“人问汝,以此贻之。”江纳于袖中,翁即翻身入灶而没。江急曰:“长者赴火。”而厨师执之曰:“此天师洁斋之所,闲人何擅至此?”江曰:“适与长者至,忽入灶内矣。”

遂出封函以验,拆之,即早间天师祈雨表文。中有两错字,特为圈出。又指供上柑果,空一枚。江抚询之,详知其好善,署石表于州曰“善人处”。而江始知翁之为旌阳许真人也。益修善行,母子悉登上寿云。

(七如氏曰:“云中鸡犬,合宅飞升,岂清虚之表,有一境位置之耶?据此,则神仙踪迹,仍在人间。第为桃花流水杳然洁处耳。”是说亦近理。)

墙折弄

吴门陆采侯者,慷爽人也,顺治年间,有某商主其家置绸缎诸货,已毕,欲束装行。采侯止之曰:“诘朝重阳佳节,客不囊萸山上,而反载月船头,不诚太煞风景耶?”商颔之,乃移货贮他寓,为便行计。

明日,携斗酒登治平寺,相与尽一日之欢。晚归,他寓火,千金物付之一炬。采侯叹惋,且伤客之荡尽也。语商云:“是非客之过,我贻之咎。若货未登舟,货犹我货也。且我若不强留,又安及火。”竟偿其值。商感谢而去。采侯与其弟俊侯同居,邻家火,左右俱烬,独陆氏之庐无恙。

未几,邻再火,两邻又荡然,而陆氏之庐仍无恙。时左邻高墙已倾,采侯兄弟正覆其下,佥曰:“陆氏昆仲不得正命死。”及锄,视之,见墙倾如折,中一弄然。两人战栗危坐,了无损伤。

金驼子

洞庭东山金驼子,背曲如弓,心性灵敏,人多爱之。肖其形,呼为“金元宝”。人家有喜庆事,总得金元宝到门,以为佳谶。金复能为谀词祝焉,故远近争致之。金一一至其家,莫不醵金钱、具酒食,欣然醉饱,盈袖而归。

数年,家渐裕,有田二十亩,皆膏腴地,旱潦无虞,乡人号曰“米囤”。里有某甲,富而贪,涎之,求售于驼,驼不卖。谚曰:“乡里老儿生得怪,越贵越不卖。”甲意甚恨,转辗寻思,乃与役勾,使人讼驼,驼倾囊,遂欲鬻田,甲贱得之,价不及半也。驼自此贫,无有再问元宝来者;既自送元宝上门,而人亦视之为楮镪也。

他日,伛偻田所,见秀颖连阡,曾辍耕之,几时他人将饱其实,不觉咨嗟太息。锄禾者,驼旧佃客也。相与语,因谈及为讼某者即某甲,以此数十亩故。不然,无妄之灾何因而至前耶?佃原委甚悉,驼愤然归,磨利刃出入挟之,思得之而甘心焉。

一日,侦知其饮于姻家,夜候道旁檐下。更余,驼忽转念曰:“贫,我命也。某谋产而得产,渠自昧心,我复舍命而杀人。我仍无产且亦丧命,何益之有?”遂掷刀于河,返走暗中,度石桥,忽闻人语曰:“这里是金元宝。”觉有人自驼后扳倒仆地。又似一人持二板至,遂置驼于板上,复以一板压之,缚自勒板,如榨油麻。

驼本枉者,而使之直,是犹以桮棬为杞柳也。驼觉腰背悉为夹碎,痛急昏去,复苏,一无所有。反手腰背,大异于前。疾返叩门,妻见而讶之,曰:“汝何颀然而亭亭,橛然而矗矗也?”惊笑达比邻,共走视,果无复拳曲故态。远近传为异事。稍有周给之者,驼又小康。人问之,诡言得一秘方,而挟刀事密不言。

数月,仇某甲忽至,馈遗殷勤。逾日又来,邀幸其家,初竣拒,而请之者益力,不得已。治具中堂,丰腆周洽。酒酣,又延之别馆,把臂捉膝而语。驼心疑之,夜深,欲别,甲曰:“自君蠲除痼疾,深自欣慰。仆不量,有恳于君,君其无吝教。”驼问所欲,甲跪曰:“鄙人年逾五十,只一子,七令。生而娟秀,前月嬉于灯下,足挂屏风而仆,遂如钩焉。其母日夜怜念,思所以疗之,非君神方不可。如肯援手,当奉百金为寿。”驼闻言仰天直视,默默不语。甲笑曰:“岂薄百金耶?不靳益也?”驼曰:“妄取人财,恐腰之再折耳!”不觉慨然叹息,涕泗交颐。甲怪,问,驼乃罄吐详悉。计掷刀桥头之日,正其子屏风得疾之夜。甲闻之憬然,继且痛哭,深以为悔。乃载驼之夫妇,养于家,归其米囤之田。其子遂瘳。

由是观之,损人利己之不可也。彼小人者,占人之物,诓以为己物;占人之财,骗为己财,谓非损在人而利在己欤。以此家室丰腴,安享其亨,岂能久乎?藉曰能之,而人之因是贫乏,我其坦然而对之乎?吾恐屏间颠仆,有不旋踵而至者矣。

(此文笔亦简淡。)

孙元昌

孙元昌,字大山,益都人。刚直果毅。与人洞达而隐回,至其意之所是,则断辞一迹,虽贲育不能夺也。读书好深湛之思,刻文切理,不喜滑泽枝叶。久于庠序,屡进不偶。终不易其所学,论难衎衎,确如也。壮年论事,慷慨激发,无所施试。年未五十,婚嫁粗毕。遂闭门却扫,渐疏外事,门前种柳,堂后刈葵,署其门曰:“辟俗理肱枕,隐心问药笼。”有贫贱交。

一日,豪富车马过存,将入门,一闻其声,即飘然逾垣引去。终不复接对。其愤时迕俗,皆此类也。性好综详,临事必先立矩度。即断竹败瓦,处之必安其据,用之必当其才。晚营孝水之滨,俯仰静观。穷年兀对,倦则策杖独寻,从容信步,山边林下,邂逅忘机,辄为盘桓。

移日,儿辈念其劳,间以仆马追随,却不御,怅然独返。亦其素怀微尚然也。孤情自照而隐不违亲,矫时砺俗而动不惊众。年七十有三。生平未尝一衣帛乘马。临病笃,尚自点检余稂,代诸弟偿负,亦未尝挂一人钱。有四子,以长子廷铨,官封光禄大夫。

张民感

张民感,安邱人。少孤,为诸生,不屑事章句。尝曰:“情非捧檄,礼岂翘弓,何数数于禄为?”因静以修身,俭以养德,乡党共推长者。中岁无子,妻王氏为购一妾。入门,见其泪痕盈颊,哀苦动人。问,知为名家女。立遣去,不索直。女谢归,面使者曰:“愿祝张公三子成名。”后果三子,孝廉嗣伦,明经继伦,侍御绪伦,遂符其言。

先是,公病革,诸子幼,乃呼其从子孝廉书绅至。屏人,出橐千金付之曰:“嬛嬛藐诸孤,岂能守?此付汝,待其长。可予则予之,如不可予,汝其自享之,毋以多金累也。”书绅唯唯,诸季长,悉以原橐归焉。闻者称公诚能格人,智足庇后。

小李儿

从来男子宜室,女子宜家,婚姻之事,自古皆然。闻此事者,不必尽为媒之正。当巧言以讽其成,或微言以劝其成。往往有一种天性残忍之人,不但不为撮合,且为之拆破者。如当夫妻反目,偶尔生离,年岁凶荒,甘心死别。因造无稽之言,设断情之语,观其镜破鸾分,以为快意,何所利而为之耶?

昔有德州小李儿,初为人运船,偶一商登岸,遗金十笏,李得之,船主许妻以女。阅数日,商追至,值船主他往,李慨然悉还之。船主有戚某,乘间破之,曰:“此儿薄福,一钩金且不能承受,况欲得妻乎?终必饿死。”船主感其言,遂逐李。

李去,是日浴桥下,有物碍足,摸之,银也。悉取之,可数百金,用以市贩。遇前失银之商,教以脱货,利倍息。船主闻其富,乃以女归之,乃逐其戚。此天之报施善人岂爽哉!彼破人之婚者,曷利焉!

张二棱

张姓,行二,济上人。性凶悍,故以棱名,书法也。为州小捕,乡人怖之。值岁奇荒,人相食,流亡遍野,民不聊生。而张乃安享丰裕,自鸣其得意。

张尝在道旁俟往来行车,有推载小男女四五人者,知其为贩,截路而呼曰:“何处私来人口,敢从官道扬鞭耶?随我官廨报验。”方出境,贩者恐,贿之如所愿,乃释。垂毙乞儿载满道路,张掖之,投乡中大户家。无何乞死,张必诈索,尽致方舁去。又或至乡中,与大户无故口角,或以石自破其颅,血横渍,得金以供十日醉。

城中有张姓商人,张思得其钞,觅一妓候之城隅。俟商过,妓肩挤之而喊。张诬商白昼戏良家妇,绁之当官,用数百缗赎免,以所获半入官衙,所以官知不治,反倚为鹯,且任其蠹也。前村有乡甲,买一妾,张知其为远来逃亡者。携其夫往,初念无非索几缗以为快,遂排而入曰:“尔何恃,娶活汉妻耶!”其妻闻之出,与其夫抱头哭,甚惨。张悯之,纵其夫妇。甲不敢声,复解囊令其圆聚而去。张乃醉饱于乡甲之家,以防其袭。乡甲固畏其悍,莫之何。尝剥牛卖诸市,识者不敢指证其局。吓乡愚等事,张谓之为“配药”;而破颅舁尸等事,张谓之为“打锅”。皆实录也。

一日午醉,休后园柳树下,忽二皂衣至,腰间出铁索,套其项。张曰:“二位何事?我即有罪,曷缓此小青龙,为我留一线光。狐兔相怜,何太逼耶?”二皂曰:“吾非阳世役隶,尔恶贯满盈,冥府察之,来勾尔魂。尚梦梦作呓何为?”张自思:“我出入衙门数十年间,不怯官长,撞成把势,岂冥地阴曹便打不开去?况阴阳并无二理,吾将试之。”曰:“去固易易,但二位远来,曷少作浆水以劳困乏,可乎?”二皂许之。张入厨,先取灶灰,于前后门铺散满地,复持长鞭而入,曰:“何物鬼魅,敢来恐吓老张!”遂挥鞭按迹而捶。二皂号啕万状,夺门,不敢履灰上,从窗隙中逸走,如人狼狈鼠窜去。张计得,嗣后尝以灰围其寝所。

越数日,如厕,一昂首,见马面者捉之,竟去。张欲言不得,至官庙,见南面怒容狰狞像,颇不似世间笑面官。曰:“汝即拒捕者?罪恶累累,不自悛改,害人横暴,合置油铛。”南面笔判油单百斤,镬焉。众鬼牵至铛前,焰烈,鬼担油入。张曰:“诸位,一言奉赠,镬一人,奚事百斤油?半用之,余者诸公携归,可以代膏灯半月。”众喜,张又曰:“相煎略缓,假我一见阎君,返即就死,甘心也。”众以其减油,牵之堂下。王曰:“复有何言?”张曰:“油镬二棱,定以百斤,贵爪牙私吞其半。四体肥,入鼎不完其肤,乞赐灭顶之凶,较甚涸辙之苦,感德无既。”王大怒,众鬼慑然,令以蒺藜挝其鬼卒,流血满庭。一判稽簿进曰:“此人尚有两善,合不当休。所以哓哓于鼎镬间也。”王阅薄,稍霁,点首曰:“囚固狡狯,亦挝四十,始放还阳。”众按之阶下,捶楚交加。张固常受杖,鬼力尽而张亦不甚惫。杖毕,数十鬼呵逐之。张曰:“何所见而拘谙幽?何所见而还诸阳?望明示我。”判乃指簿示云:“张某生平无一淫行,为第一善;又于某年月日,救人夫妻完聚,亦一善事。有此二条,准上百恶。但当痛改前非,否则重愆俱罚也。”张亦骇异。出,众鬼拦之,索讨钱文。张曰:“我张二棱纵横一世,门中朋党,未有不拜下风者。一文钱真不费,尔等游魂饿鬼,亦敢手中讨生活乎?”众恐其嘶喊,任其去。

张苏时,而鸡已喔喔鸣矣。身热,两肘青肿,三十日痛苦不起床。张自此颇能改悔,誓行善事,以赎前愆。有人向张谈及往事,则如批其颊,赤頳不自容。后竟以寿终焉。

薛清来

薛清来,豫章人,明经,为江苏邑令。记三生事,前两世皆为女身。初生在浙秀水,为贫女。父业渔,尝药鱼鳝,不留孽,涸其沼。夜以火灼蛙蟹,后不能给。遂鬻女,甫六岁,为勾栏买去。十三称佳丽。里有巨室沈二官,为之梳拢,情好最密。女号锁二姑娘。尝遇胡僧,受采补术,挟以纵淫,一宵可敌十健男。城中有学舍,众子弟来饮女所,谑浪备极。众素知女能,欲困之。坐中倡连横之说者,杨生也,年老而倔。女解衣延敌,烛不移影,众皆披靡,鸟兽散。独杨生危坐不前,女招之,而杨已倒戈漂杵。女笑释之曰:“杨先生何兵气不扬也。”

后女以荒淫,十九岁死。至冥司,王怒曰:“尔前生作县令,有秽政罚尔娼,偿厥罪愆。今又纵淫害人,将议加。”女曰:“王罚我为女,何不令我为妻为妾为婢,奈何令我为娼?是假我淫具,诲我以淫也。欲加之罪,不亦冤乎?”王沉思曰:“此前官原错断。今尔复作女,当为尼,守清规,忏悔己过。否则坠入种种恶道。”女叩头去。途中见一棚如茶肆,多人环向一池,执杓饮。有令女饮者,女嫌其浊,乃虚其杓,作饮状。

去至一篱落,忽跌,已在蓐中,不敢声。一妇抱之起,用兜出弃诸野。盖私胎也。女冻冷,又惧,乃犬声呼,耳中仍作儿音。顷,人至曰:“阿弥陀佛。”怀之去。女审之,老尼也。中心了了,但口不能言,及长,名锁云。每忆前生,痛心忏悔。静中偶动,强自敛抑。惟沈二官来庵,颇怀旧雨,不能恝然,亦未说破。月下禅关,甘心孤寂而已。十八岁,晨起,沐浴更衣,无疾而逝。

女飘飘出庵,如识故道。倏忽间,又至幽都。群鬼识之,曰:“锁姑娘,锁姑娘!”咸来相狎。女合掌宣佛,悉散去。及见冥王,嘉其悔过修行,许转男身,给青衣。女谢去,投生豫章薛家,即今生也。

长聘同里沈氏,十六完娶。沈柔婉,事薛颇谨。薛固知其为沈转生也。后以廪贡,出为邑宰。在江苏诸邑,宦囊多盈余。好置姬妾,先后去留不计其数。凡置一人,价必廉,且多凑合。现在者,十余人,皆殊姿,善承迎。屋中设一大床,可半间,历十余级,每级卧一人。自卧于没阶。早起,众妾环侍,为之沃盥更衣履。凡餐,一妾为之置味一品。薛有未尝之羹,司庖者心向隅终日。薛虽安享其丰实,乃应接不暇。沈氏夫人本不妒,而众妾又相和处,可乐也。独薛以为是孽障缠绕,摆脱不开,总无一刻清净,空诸色界。或在锦瑟繁弦绣衾款语之时,不禁意趣索然。因得痪疾,告归,日剧。十余妾皆给妆资,遣之去,曰:“夫死无子之妾,不必守,不能守,且不可守。我死卿必去,卿留我亦死。与其离于死后,不若别于生前。卿等待我十余年,皆不知我为谁,故作此痴想打算。我固知卿为何者人,因何者事,以偿我,以报我,抑以累我者。今不去,将何为?”妾有誓不去者,薛必遣之,不一留。沈氏以为忍,薛笑曰:“不用留,不用留,我已归荒邱,留他正到头。半夜无人私听处,柳梢月上黄昏候。梦到春深先唤醒,黄莺打起认归舟。做鬼也风流,免得儿孙后日忧。”薛止一子,沈夫人出,亦邑庠生。

(凡事太明白,皆无味。薛之前生了了,将一切夫妇子女,如稽簿欠,有何乐境?诚不若糊涂之为得也。)

李湘

甚矣,口生诟而口戕口。有吴慎修者,针工也,宁波人。妻袁氏,本苏宦之婢,即如苏人,面凹而口阔,身肥而足大,性荡佚。吴素不如所好。

邻有回人马姓,伟而壮,屠羊为业。袁素倚门见之,喜其准高而力硕,以指示后,又掠裙跨步作态。马喜。屋后固有短垣,夜,马逾墙相从。且数,吴觉之,不敢发,诚以妻悍而马恶。

吴有友李湘,好事而多言,且好雌黄人。一日,吴就李饮,将醉。吴忽垂首,咨嗟而涕洟。李问之。不答。固问,吴曰:“汝度人心事,试一猜之。”李曰:“汝不过意马而心猿。”吴愕然,既请受命。李笑曰:“是不难,闻汝妻悍,且凌汝,何不赠马,则马德汝,而妻不仇汝。”吴怪曰:“汝浑家何不赠之。”李曰:“我妇若此,刃之,如烹小鲜,岂似汝瓮中鳖缩缩然,使背高于首者!”吴曰:“我诚拼以命,何不可歼。但恐官方絷因耳。”李乃以指点吴曰:“汝好不惶愧,几曾见杀奸而抵者?且将邀厚赏焉。”

吴归,告其妻有夜工,伪出,抉刀俟于墙隅。更深,袁氏掩扉而脱衣,马来入室,即与妇奸,立于床下。吴挺刃入,马执灯檠格之,刀落,马夺门走。吴拾刃杀其妇而函其首,诣李曰:“如命,将求赏于官。”示以首。李大惊曰:“马首安在?”吴曰:“马逸去。”李曰:“无马首,必不可。”吴曰:“汝使我杀妇,固未言马。无已,请以君首代。”遂欲杀李。李曰:“姑徐徐。今汝即杀我,不能移我尸于汝妇寝所。为汝计,莫若汝妇候于门,有过者,乘黑杀之,移尸而入室,方可以代。”吴释李,仓皇归。

适一人暗中来,甫及门,吴促之入。其人慑栗不敢声,杀之。火而视,僧也。吴乃移尸扫迹,以二首鸣官,云其妻与僧奸宿,杀之当场。官抵吴所检焉。妇赤身而僧裹衣,于是解衣剥肤。仵者喝报曰:“衣者亦女也。”盖僧而尼。官大骇,鞠吴。吴不能讳,供以初谋于李,妻杀而马逸,继复谋于李,杀僧而化尼。

官乃捕马至。马伏罪律,以和奸而酿命,戍焉。而吴以擅杀而故杀,抵焉。至于李,始也戏吴杀妻,而类同谋;继也诡吴杀尼,而甚加功,亦拟辟,谳遂定。

嗟乎,李惟口之故,出好兴戒。

徐国华

扬州徐国华,虎而冠,以雄称,食鹾商俸。自仪征盐河至扬,多爬盐贼。徐得俸,则窃匪便不上某船,否则群集蹂躏,不可当,用是而富。匪徒皆赖之,尊若盟长,见者必卑词屈奉,稍有睚眦,则殴辱立至,并不用徐亲觌面,自然能以毒中之。

生一子,不能继父业。徐每授之方略,则殊不了了。徐叹曰:“英雄豪杰,问世一生,甚矣,是父是子之难也。”

其妾名二侉者,本山东道上娼户,为徐所强占,颇爱嬖。妻怼之,遂凌妻。徐病革,问其妾曰:“我死后,汝为我守乎?”妾乃以指竖鼻端曰:“俺这一朵花才半开,遂守空房耶?看你的行为,伸伸腿,大家都撒手。我不打诳语欺瞒死人。”徐哭曰:“枕边恩爱何顿忘耶?”妾曰:“三伏天,炎炎炙背,想你的好情儿。”冷笑而出。至晚,与一仆怀细软走矣。徐知之,愤急,气如牛喘,暴亡。

当徐气绝时,徐之子尚在某家豪赌云。且其子又愚,不知生理,尝为人所市弄而鱼肉之。是昔父之所取而施诸人者,竟今子之所受而还诸已。年余,有宿迁人至,谓其子曰:“宿某家,产一豕,身有白毛成字,作‘徐国华’,非汝尊者名乎?”与其子往宿,果见豕,如所云。抱豕痛哭,若见所生,乃欲售之。其家曰:“徐我仇也。生前曾诈我二百金,今天罚以假手于我,将碎脔以雪愤,奚售为。”于是往来关视,终以二百金赎之,圈而归,敬以豢之,别犬马之养。后豕肥腯,毛尽脱,浑变黑,字迹全无。始知宿迁某以术弄也。彼盖素悉其父之恶,而又知其子之愚,以火烙豕身,掺药而字,使白毛焉。夫而后招摇于市,使之闻之,复假一叶之舟,偕来审视。玩徐子于股掌之上,计亦巧矣。

噫,徐即非是豕,要必为豕以偿人。观其正罪输金,冥冥中岂漫然乎?

(近日卖骡马者,尝作伪色,即此掺药否?何官常乌须之难耶?)

大算盘

单有益,宛平人。重利放债,算析秋毫。凡有远者铨选,借伊银钱,甚至三扣,人号为“单算盘”。与之交者,无不吃亏。见人一器一物,亦设计获职,因而家遂丰。起盖房廊,陈设玩好,居然豪富。家有一妻四妾三子一女,而且婢仆舆马无不如意。

一日,单于庭前睡,午见一青衣舁一大算盘至,庋桌上,两头宽尺余。盘中算子大于梨桉,横枨上并无百十分两字样,皆号妻妾子女房产地土之类。其人对单曰:“尔剥众小财为一人大财,则削众小家成一大家。今以总算扣你零算,以恶算罚尔刻算也。”于是手推指挪,满盘皆动,既而一一打去,止有“女”字上,一子尚存。其人以手捏子曰:“即去此,亦不足偿,曷留之?适所以偿也。”乃举盘令单视,单忽醒。由是病疫,家尽死亡。又遭回禄,产业荡然。剩一女,遂流为娼,而单亦至于丐云。

三生赘

丹徒张映薇,游于越。同舟有王姓者,越人也。通款洽,颇相投契。而王之左手,尝以帛缠,捉之袖中,不见其肘。终吴越之路,虽欲握手道欢,皆虚其左。张异之,问曰:“足下袖手而旁观,见疑也?何不直臂请拳,使我瞭如指掌。指头禅好教人难猜也。”王曰:“倘我如出一手,何妨把臂相示。诚以指不若人,则知恶之。”遂脱襟相示,盖人腕而豕蹄。

张惊怪,王曰:“坐。我明告子:此三生孽报,犹未脱然也。前再生为邳州役隶。有同村霍姓,欠粮,捕甚急,曾揭备银拾两,托余代为完纳。余侵蠹之,不为给完。逾年,催旧欠,羁霍去,备楮栳掠至死,诉于冥司。寻勾余至阴曹,对质,实我所侵。冥王怒,谓椽曰:‘与其阴惨以刑,不如阳受以报。’遂笔判一狴牌,絷我至一处,阴霾无光,隐隐一石,圈门如城圈。铁扇有守者,见牌发钥,门开则湿热之气隆隆蒸起,背后一推,两耳闻啼豕声,即落一娄猪腹中。自觉在其腹内,辘辘不得舒展,且膨闷。排挤有日,砉然委地,乃见身在笠中,与诸小豭呶呶,始悟人化为豕。恨不食乳,馁甚,有人以水拌粒饲我,匍匐往食;又善饥,如是日厌糖粃,数月而硕大无朋矣。尝触篱,见园中多苦瓜甕菜,始知为豫章地。既乃肥腯好睡,而懒腹垂在地。当暑热,无可为法,于水塘涸厕伏滚一大泥窝,稍觉凉爽。一日,有一人绳我至案上,其貌酷类霍姓者,出屠刀,篦诸石上,铮铮然。吾第知一刀之惨有不能免,孰知江西人每生剥豕皮以蒙钲鼓。屠乃自我颔下以刀中裂分许,直至尾闾,痛如火线一条。又以铁挝分剥,自腹及脊,以及于臀,如脱裹衣。其疼苦初在皮裹膜外,继即万镝攒心。所最难忍者,至蹄足如沸扬一滚,姑徐徐褪落耳。至第三只,皮断身坠,而心气遂绝。又见冥司王者曰:‘霍负既偿,若挥之去。’旁一鬣须者,引入一圭窦,不觉落地,呱呱而泣。自幸复为人身,迄于今,一豚蹄犹不敢交于右手。呜呼!我负我友,实有豕心,而况于手,故缠之不可以示人。”

沈肯堂构堂录

沈肯堂、构堂,兄弟也。幼不率教,长不循礼,略识之无,遂至不安恒业,而机心生焉。一为医,一为幕,彼两人未尝无苟合之时。

肯堂始轫药肆,悬壶都市,秋蜂之房,枯鱼之牙,以及宿草败皮,堆满瓶盎。间设一二方书,临时剽窃。偶有所得,秘不传人。

一少年项间偶患热节疮,来求肯视。肯见其衣服华好,吓之为疽,重其售,许以三十金。肯阴以毒置油膏中。敷之,一夜而肿紫。患者呼号达旦,急舆请沈。辞之,赴宦家酒,更阑不至。乃以百金为寿,方为之解此痛厄,犹自啧啧为良国手。时盛夏,邻人贫者有阴症,其子踵门跽请。肯醉中往视,略一诊切,曰:“此中暑也,宜用香薷饮。”服后气将脱,始惶恐,急以八味附子投之,乃苏。继连服十剂,瘳。又尝取荠苨蒸晒,充作人参;桂皮以胡桃浸刷,假号清花。并合宫方,纵人淫恶,夺人寿箕。由此利倍起家,而其术终不精,往往误。症疑,难下手,后乃专用平药数味,创为两歧之论,以待病者之自痊,作藏拙计,甚得也。

至若构堂之伪幕也,与肯堂之术则殊途而同归。医可以庸死人,幕则以劣杀人。其初游保定,录陈案;继入京师,为科吏。精熟律例,强记无遗。怀之径寸,遨游当事。一得馆地,始则高抬声价,以耸东人,而隐则逢迎居停之意,倡导主人之非,串官婪财,通役作弊。每致徇私死公,强词夺理,立成铁案,牢不可破。覆盆之下,永载沉冤。曾为石城史公幕,一富贾过境,有车夫坠车碾死。构堂以其富,过为推敲,安生疑窦,使东家逐节严鞫风之,以诈其财至千金,则构堂一举笔之劳,杯酒释之矣。又为闽中某公幕,一人命为某殴死,构堂初以为误伤致死。后府司行驳,东家覆讯,实为殴死无疑。而竟执以案由已定,不欲申文详辨,以形其短。且曰:“失久不如失出,节屈法,宽之未为不可。”在泉州署,妄以海滨贫人,诬之为盗。心知其冤,欲为官邀功,不之救,且实其辞,尽诛之。每闻狱有未定谳而死者,必抚掌称快,以为“又省我许多笔墨,便可早结。”是何复知朝廷明慎详刑之义,务期情实罪允,方正典刑。苟有矜疑,犹予缓决,以延旦夕之命,而顾草菅视之乎?

夫幕犹医也,良相之无异于良医者,不以其事之悬绝,而力之足以活人,一也。士之不得志于时,借术托途,岂但糊口,最好积善。肯堂分文不费,可以救人之危;构堂声色不动,可以全人之命。顾何惮而不为,乃刻薄若是?无他,见利而忘义也。故肯堂半年,家遭回录,荡然一烬,妻子俱焚;构堂今将六十,流寓岭表。虽称名幕,而搁笔辄穷老而潦倒。

(七如氏曰:“医与幕,唯恐伤人,亦唯恐不伤人。慎斯术也。存乎其人,择之而已矣。”)

李可久

李可久,祖母于氏,生三日,言前世姓陈,行三。由进士授洪洞令。以接按院,坠马死,见冥司,云:“以刑酷,好使罪囚跪美人椿,尝彻夜不释。因罚为北地女,使其缠足穿耳,生产秽亵种种罪恶道。限二十三年而返。”

七八岁,山东臬司王某,因公过境,传呼于于氏之门,女望见之,曰:“王年友犹识陈某乎?”王停舆,惊询。女备道生前,缕晰可据。王知其前生善画兰,给笔札,令作。女笔拳屈指不随腕,遂相向大哭。及长,面麻大于钱,项有宿瘤。见恶于其夫,年二十三果血崩死。

颈上痒

萧山屠户张六,性凶暴,宰牲为业。日必宰猎十数,以此获利。遂娶妻,数年无子。后身体日渐臃肿,头项亦自短缩,遍胸生毛如鬣,两目眶俱深陷,逼肖豕形。

六月间,门首肉案旁独坐,觉颈上偶痒,张以屠刀搔之,朗朗有声,忽狂风吹坠檐木,一击而首落。其妻坐产招夫,改业谋生。

手掌痕

湖州凌汉章,见一丐者,形躯长大而凶恶,面颊上天生一手掌痕。有十余丐从之,观者如市。里人有知之者,谓此丐聂姓,父为刑曹员外。曾因一过掌击一仆仆地死。后家居,白日见其仆入门,继无所睹,妻即生一子,掌痕宛然在面。父乃指其掌之见于面,而悔其行之疚于心也。比长,日以杀父为事,父忧死。子荡产,遂为丐。

呜呼!缙绅之子多丐也,丐固不止一聂也。夫官至贵而丐至贱,不能长守贵者,贱不旋踵矣。世之丐者,沿市哀号,称谓无所不呼。亦犹之乎高官显爵,端拱衙堂,嗤嗤者咸尊崇之,百千万声,无量称道。苟为不慎,则出乎尔者,亦反乎尔。不丐而何?

黑毡帽

山左有包揽钱粮者,士庶家多为之设肆于市。或兑换银钱,或打造首饰。置一大熔炉于室中,如浮图,名为倾宝于官,而实则消髓于民也。又串通胥吏,使衙官出示:不准自封投柜,复不准他人开设。此铺而后得龙断焉。是以犯禁之揽人,反视为奉官之包户矣。

乡人负镪入城,登门请纳,任意倍算,不可测度。有乡人无钱者,请为代纳,其毒更甚。当麦熟,则贱索其麦;谷熟,则贱索其谷,以至棉烟丝布,及于车牛田土,无不设法取之。而被害者犹曰:“官项也。”吾乡有愚老,有田数十亩。城中有包管其事者,五年荡其产。老饮恨日甚,以致病渐。将死,曰:“吾必作恶犬嗾杀之。”其家殓以黑毡帽,紫花布袍。未几,来一犬,黑头毼身,遂不去。家之人亦忘此老之言矣。及犬壮,包者又来索其子之物,犬闻其声,跃而出,啮其腓,不释,百计不能脱。门前故有积水一池,遂相滚入水,犬竟曳至深处,两毙焉。闻于官,具述冤报。官令其妻自行收敛,且埋其犬,毋再结冤。

偿负驴

吾乡刘心木者,家素封,好济贫乏,有善人之耳。时有田姓,济宁人,单寒,流落井里间。刘翁与之语:“几聿云暮,云胡不归?想尔家亦不远,岂无父母兄弟,而踽踽若是?”田姓以负逋告。翁曰:“几何?”田曰:“十五缗。”翁归出镪金八两与之,田曰:“予负不能偿而避于此。今复负翁,以偿负,是一负也。徒多此转移耳,不如不偿。”翁曰:“彼求偿急,汝不得归。我求偿缓,汝得归。且偿不偿任汝也。”田喜,谢而去。则不知田之果归?果偿?所负与否?且不知果有是负否也?后翁遂置之。

数年,翁偶坐,夜半闻叩扉声,且呼刘。翁启户,无所见。是夜槽间老蹇下一黑驴。阅月而驳唇,皆白皙,浑身如墨,且善伺人意,呼之即来,童稚任控辔,从无蹄啮事。秋夏场圃,每系凉于柳阴下。有晋人过,爱之,曰:“噫!个粉眼粉嘴好,愿以八金求售。”翁与之。翁即于是夜梦田姓人来偿负云。

男女变易

郓城李常和,居城,开药肆。家迄可四十,无子,娶妾,三年诞一儿,李甚喜,时时抚弄。尝使其妻服侍绷褥,稍不慎,则骂其不贤。弥月,把儿尿,视其蛹,缩小如豆。越日,内陷,旬而沟,男化为女,哇声转雌。

城西乡之方大头,不知其名,农也。亦无子,产五女。是年又生一女,其妻恶之,欲溺毙,方曰:“子女皆肉也,与其子不肖,欲逆覆吾宗,何如多有女安而绝我后?”遂育之。

忽一夕,大风动屋,其女哭声壮,辰视之,变成男。哄其乡里,咸以为奇。有自城中来者,言李药铺同日男而女,交相诧也。

(得子薄妻,如之何不女?爱女若子,如之何不男?是在乾隆辛亥九月间事。

嘉庆十一年丙寅二月,余代理湖北江夏事廿三日。看城外金沙州民人熊万兴呈称:其长女金姑,年十七岁,许字城内李宏声之子为妻。忽于十八日变为男子。熊故无子,其二女,恐李戚诬以赖婚,且此事合郡皆知,报明在案耳。余曰:“此事之异,亦人之妖也。毋用报。如恐李氏诬,签目俱在,可指而验;如何等系念姻娅,何不以未字之次女续之耶?”熊叩头欣谢,撤其报呈而去。)

拔一毛

陈眉公继儒,优游林下,声誉一时。当时皆倚重其言,有山中宰相之目。

毛文龙总制三边,会母寿,思得陈一言以为荣。特遣将校赍重币往求。陈迟欠未予,将校恐误期,登堂坐索,颇事罗唣。陈大怒,斥逐之,迁怒于毛。是岂毛之罪哉?即将校之索文亦不过党将军帐下羔酒习气耳,何足挂怀?适门人某,为兵部尚书,过访求教。陈遽语曰:“拔一毛可以利天下。”门人再拜谢曰:“谨受教。”履任,诬毛以罪状而诛之。毛既被诛,边事大坏。论者以明三百年天下,实眉公一言亡之也。

(近有殿元公某遭雷殛死。成殓后,雷复震其尸。闻其生平,止莅荆宜观察一任。说者谓其曾准人筑州种苇,以致堵截江流,遂贻灌城决堤之患,故有此谴。嘻!若据数世诛锄,如白起牛,曹瞒豕,则殿元公又安知非眉公后身耶?)

鳖僧

余杭一僧,极奢侈,穷极其嗜,因之巧极其饪。好食鳖,于斧顶开一孔,火盛水沸,鳖头出口张,僧以醢酱姜桂之属,杓而饮之。鳖熟而味已入矣。如是有年。

一夕,火发。僧故楼居,仓猝间,思钻月窗以遁。窗小,仅容一首,竟烧死。观者曰:“今日之烧死僧,如当日之活煮鳖。”

(按<洗冤录>,甲鱼同苋菜食,生鳖,茅舍潺滴肉上,皆可杀人;又有一种毒蛇,与鳖交,精入地三尺,凝结鳖形,其名曰“蝎”。往往不辨,食之主血胀死。)

李五

济宁三井闸,为运河蓄泄湖水而筑。粮艘至,起板迎溜以上,千夫牵挽,声振断流,如闻鼞鼓。行而引者谓之“短纤”,止而提者谓之“排夫”。饿鬼道中,往往托生于此。因忆友人有悯粮艘纤夫、集唐一首云:

西江运船立红帜(王建),落帆渡桥来浦里(张籍)。送风上水万斛里(王建),自怜淮海同泥滓(李绅)。

计合一条麻绳挽(韩文),有力未免遭驱使(张籍)。邮夫防吏急喧驱(张籍),夜间鼍声人尽起(钱起)。

不辞手足皆胼胝(李温),趚趚踏沙人似鬼(子厚)。尔来气少筋骨露(吴融),因风因雨更憔悴(元稹)。

茫茫漫漫方自悲(韦应物),顽钝如船命如纸(白傅)。柳丝挽断肠牵断(来鹏),千声万血谁哀尔(韩文)。

呜呼余心诚恺悌(温飞卿),莫言自古皆如此。谁人为奏圣天子(陆龟蒙)?

有纤夫而又作排夫名李五者,满面斑大于钱,一目,鼻两孔如突黔,唇齿皆随意布置,如今水墨画中写意人。余从泲水之旁,往往见之,未尝不曰:“此不全于天者也。”李曰:“人为之也。”问其故,李曰:“我河内人,家有薄产,耽于赌,故种麦一年,供骰一箝;种秫一秋,打叶一周……”

岁将暮,家家办酒果,而李冰釜冷灶,若度寒食禁烟。妻骂曰:“酒肉,朋友也;柴米,夫妻也。我自嫁汝家,终岁操作,不曾换得一餐饱。今岁将尽,尔其与之俱尽乎?”李绐之曰:“我将觅自尽。”妻指窗前一小树曰:“尽在树间。”李愤然取厨刀,断其树,睨而视之,窃有所喜,以为可使制梃而御人于国门之外矣。乃芟繁柯,伐碎叶,应手而去。妻亦不问其所之。

出官道,伏柳树下。夜北风凛凛,一人负行李踉跄来,意其为岁暮遄归者。棒喝之,其人惧,遗所负以逸。李喜,固利在物不在人。归,启视钱物,新衣,颇足办五辛盘。夫妻皆欣欣度乐岁。第倘来物,不甚爱惜。曾几何时,瓶罍告匮。李复技痒,妇谏曰:“得意不宜再往。”不听,复要于路。月朦胧上,见驴背大囊,一老叟盹而骑。去三步,击之,不中。叟下,撤梃,前步,提李发立起,曰:“若是谁?”李不答,复问,李亦不答。叟以足略拨,李仆地仰,叟踏李胸,曰:“汝不言,且试汝梃。”一梃而齿牙脱,再梃而鼻梁折,三梃而眉飞目去,如荠辛臼,千捶百捣,至无口无耳无鼻舌身意,更幻出一切不可思议诸般色相。叟兴尽,复跨蹇迢迢而去。

李死而复苏,血与泪迸,曰:“我复有何面目返家门对妻子耶?”遂流于今盖二十年。余异其状,故备书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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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有爱过吗?在看我写这篇博客的人我想你们应该大部分的回答都是”有”。爱是什么?这个问题其实看起来多么简单,回答起来却有那么的艰难,太难以形容了,而且它没有一个标准答案,答案是丰富多彩的,取决于每个人的思维,有的人把它说得轰轰烈烈,有的人把它说得平平淡淡。那么我们再问问我们的心,你现在幸福吗?幸福的定义又是什么呢,一定是和爱的人生活在一起才是幸福吗?我认为:爱=生活=幸福!!!
  • 我的老婆嬴扶苏

    我的老婆嬴扶苏

    李桥松经营着一家佛系面馆,生活自在悠闲。但当扶苏公主的幽灵出现在他面前时,又该如何面对?异星入侵、黑魔肆虐、未来重叠、门派纷争、洗心炼性。重重考验等待两人,追寻自由的路上,更有日常生活的酸甜苦辣……漫长温馨的治愈之路,虚实交织的人生体验。新书《社恐俱乐部》
  • Of the Jealousy of Trade

    Of the Jealousy of Trade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称赞大乘功德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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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两生花

    两生花

    传说有一种叫“两生花”的植物,扎根泥土或漂零在水中。她们并蒂而生,其中一朵注定先行凋零,而另一朵背负着两份生命渴望,迎风绽放。辛酸着、快乐着的漂一族,在痛苦和快乐的夹缝中生生不息……张思雨与张思怡是一对孪生姐妹。大学毕业后,姐妹俩怀揣梦想,一起结伴来到北京,开始她们的人生旅行。张思雨求职到北京鸿翔地产公司与销售经理陶丽娜成为同事。她的出色工作表现被公司的二世祖肖世杰所赏识,两人遂由同事关系发展成为恋人。这一切都令一心想入豪门的陶丽娜嫉妒不已。
  • 中国经济学家的小故事

    中国经济学家的小故事

    本书针对青少年而编写,通过本书将为我国社会主义经济建设做出重大贡献的经济学家介绍给读者;通过经济学家们的小故事,激励读者,帮助读者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
  • 认识自己

    认识自己

    你认识自己吗?当你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是不是感到很惊讶呢?谁能不认识自己呢?每一个人都希望自己的一生是幸福和成功的,是有效率的。只有真正清醒地认识自己,才有可能获得成功的人生。而认识自己,却是一件非常难做到的事。在急剧变革的今天,面对色彩斑驳日渐月新,认识自己更是件困难的事情。有句话说得好,“万千皆识,唯有辩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