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前数年有《近代诗钞》之役，故人之作，多未入选，其时万避兵沪上，未遑徵集也。吾乡若刘筱云（崧英）、林大年（则铭），其尤稔者。筱云壮游蜀中，中年宦江右岭南，不得意归。教授学校，益以卖文鬻宇，仅免寒饿。饮量故洪，醉则高歌，醒则孤吟。尽弃少作，尚有诗数百首。平生囗未尝臧否人物，而观其诗，不乏愤时嫉俗之语。兹录其稍自得者。通仙里云：“迎仙门北通仙里，大树长池白板扉。陋室数间两年住，只贪湖上看斜晖。”君故自有室庐，而旁妻别居於此，故又有《通仙里第二宅落成赋视同社诸子》云：“漫营小屋不能深，徙处聊完卜筑心。负郭陂塘皆我有，窥楼岭树待君临。暂来警夜驯邻犬，相对忘机狎水禽。咫尺湖西游冶地，闭门肯许俗尘侵。”此於赁屋左近别营一屋，故首联云云。其地甚僻，有陂池，其屋有楼，可以见山望湖，故二三联云云。《池上杂兴云》：“宅后林塘当小湖，春波微动跃鲰隅。晚禽各自发清瞬，浑似通名朝老夫。”《自嘲》云：“和仲自观犹可厌，（本苏诗。）长贫如我更堪羞。老来弥与酒难断，运去敢云文易酬。只管浩歌休嫂骂，颇能奇想不穷愁。里门耐作酸寒事，岁课生徒已十周。”《竹窗杂感》云：“立苗欲疏竹欲密，东正倚遮炎日。阅年旧竹只许长，岂意新篁乃拔出。地宽聊可容攒生，雨足幸乘生气溢。此时且勿贪天功，岁寒未必不萧瑟。笑尔后生孟晋多，犹为先生怨遗佚。”笔意婉曲。《昔游诗》云：“峡江八百里，雪霁攒奇。万态不暇接，孥空皆玉龙。滩舟驶如箭，犹恐崩冰春。朝发白帝城，暮泊巫山曲。巫山望无极，十二相续。三日抵江陵，惊魂始敛束。”此少陵追昔游之例也。《咏玉尺山桧》云；“老桧撑天四十尺，绝不依墙不附石。孤根挺直悬瘦蛟，望之森然无枝格。近梢缀叶非凡姿，离立树丛宁矜奇？徘徊其下若有悟，柳诚悬字涪翁诗。”《闻雁》云：“倦翮昏林尽熟眠，叫群犹自度辽天。前身不是耽吟客，怎与诗人夜有缘？”《七月初三晚看云》云：“晓出骄阳便若焚，晚来何益见氤氲？未能一雨苏群，任尔弥天不算云。”皆不作人云亦云语。
二六、好句甚多，如《寄潘穆荃茂才新嘉坡》云：“满岛金银气，孤灯铁石人。”《赠何梅生》五古，篇长，录其警句云：“千鸠与万雀，啾唧轻相渎。”又云：“我肥纵非痴，君瘦较为福。”又云：“寒花乱锸瓶，好书高连屋。”首联言梅生分纂志局，嫉谤者多也。君腰腹甚大，故诗中屡自言之。《林剑农饮余江楼》云：“引杯好与消秋色，临水能令减暮愁。”《花朝移柳》云：“不合群芳称寿日，独为此树左迁时。”“左迁”二字用得有趣。《和国容》云：“野烧谁能为幸草？扶桑见说庇强枝。”《和梅生客夜》云：“深院月生宵静后，故人天远梦醒时。”《东园雪丁香》云：“年来忘与冰姿熟，春去犹为玉戏看。”《从山僧乞竹》云：“入世此君宁免俗，凌云底事不如人。”《挽郑无辩》云：“剧怜玩世工谐谑，颇怪论诗过刻深。”《闻警》云：“裘带漫言儒将度，橐鞑难结客军诚。”《挈熙儿游西公园》云：“偶耽稚子嬉春乐，稍减衰颜逐岁苍。”《次梅生韵》云：“得屏嚣尘差类隐，自浇磊块复谁尤？”病中偶成云：“渐怯西风成老态，暂疏旨酒奈愁肠。”《庭柯》云：“庭柯岁岁添新叶，凡体年年减旧容。”余旧见此二诗，颇不乐。酒人至与酒疏，素健人至说病，往往不能久。未几年君竟下世。《次国容根楼晚眺韵》云：“晴多渐靳池塘水，寒酷因思岭海裘。（有弟在粤。）”《联英社女弟子饷佳菊》云：“风来吹酒增醇酽，吟罢题笺当绮纨。”《道山亭落成重阳日幼招饮》云：“肯辜佳日从轰饮，缓放黄花似锻诗。望裹青山稀故态，晚来秋色耐遥思。”《闰花朝集旧涛园》云：“长筵摊花罗瓶，岁凡几集消芳馨。”又云：“灯光栖壁如明星，花影人影交晶屏，众秀可餐香可听。”
二七、大年诗名《虚心斋》。游踪所至，北燕齐，南湘楚，东吴越，率有题咏，而吟朋若何梅生、刘筱云、郑无辩辈，多在里中，唱和尤数数。《霜夜菊前同梅生作》云：“先生酒病爱霜天，默坐秋斋意适然。片月不孤今夜好，数花虽瘦向君妍。宵阑清话宁输饮，老去新诗尽可传。早晚青山谋小隐，枳篱竹屋枕书眠。”《再答梅生》云：“花下吟深月转廊，与君不忍负秋光。未眠散步幽人惯，敢比苏州咏夜凉。”《赠梅生》云：“不独年来踪迹亲，爱憎殊俗见君真。安能名隐聊相晦，未悔同清稳得贫。载酒时过扬子宅，闭门且避庾公尘。弥天鸟雀纷啼噪，坐任垂垂白发新。”《同小云过蒙泉山馆藜观留饮》云：“雨中啸侣赴嘉招，三五吟朋话此宵。已自清泠泉更冷，本无块碥酒仍浇。闲搜石藓前题在，坐听风篁醉意消。老去输君专一壑，卷帘岚翠挹朝朝。”《忆杭州旧游》云：“尚有孤山百树梅，春风常入梦中来。当时鬓影湖波识，坐叹姿年去不回。”君诗气韵在二皇甫、刘文房之间。有凄黯近冬郎者，如《友人约往越王观桃花至则已谢》云：“苦揩病眼试相望，枉向花丛逐队忙。流水愁边余断片，绿阴尽处见斜阳。兹游谁遣来何暮？全盛元知事不常。明日池塘消一盏，伤心岂独有冬郎。”句如《湖楼春暮》云：“年年春尽啼莺外，风雨弥天嫩出游。”又云：“白发凭阑能几醉，不应禅坐下帘钩。”《别玉尺山》云：“好花竟入俗人手，老树可完太古春。”《春雨病思》云：“偶病不曾将酒废，少间顿觉此身轻。”《与无辩饮酒楼》云：“长夏与谁商遣日？中年底用戒贪杯。”君里居几无日不醉，有子宫京师，能办酒钱也。《宛在堂看雨》云：“幽禽解语停佳客，枯树能花络瘦藤。”《同雨渔于山观大水访楞根上人留饭》云：“春色明朝成怅恫，溪流一瞥没村墟。高僧先扫林间榻，熟客新尝雨后蔬。”《春感》云：“几经换主园林在，终觉争巢鸦鹊痴。”《陈氏草庐夜饮》云：“墙头树影如山立，塔顶铃声到寺沈。”
二八、吾乡中诗之戛戛独造、不肯一语犹人者，梅生、惕庵可称二难。然二人面目又颇不同。梅生作所录已不少，惕庵则遣珠尚多。《夜归双骖图》云：“草荒径仄夜三更，携影笼束道废城。境寂多闻如有遇，心悬远火却关情。了知鬼亦不到处，稍喜园犹乡日名。踽踽未须增感慨，生人吴壤本孤征。”《天遗惠诗答之》云：“税屋荒寒暂定居，诣人来客并稀疏。俗闻妙自施千障，旷瞩遥能揽六虚。早付苓通天下事，忻承语笑袖中书。只残一物难消遣，未办奴星结柳车。”二诗写出所居荒僻无对景象。“心悬”本作“心孤”，以与“孤征”复，为改作“悬”，然不如“孤”字矣。《花朝孝泉招饮村店和石遗师韵》云：“春半南中未见春，高楼归雁正愁人。厉风谁怒常终日？佳月相垦恐鬲尘。望海登邱空意远，读诗举酒一神亲。二分流水从无赖，便置除忧去累身。”《清明有怀，寄碧栖福州梅生陀庵京师》云：“逢辰羌亦欲云云，倚遍句阑易夕曛。疏壤涉春殊未绿，小山负海直能云。携家上冢倾城郭，寺追花盛屐裙。南朔佳时端可念，等闲玄发
数奇分。”《石遗先生命和荷塘遇雨之作》云：“连塍界陌见幽塘，雨过田田送水香。未厌无花迎白堕，稍忻有缴貌青凉，高吟谁会嗟呀意，薄植虚云长养方。冯仗束君好回施，南风四月倘争场。”《南普陀长至夜望月呈石遗师》云：“穷日盲风可小休，穹楼寥夕暂舒眸。清光无改顽山丑，暗汐如将枉渚浮。试遣微吟回夙尚，漫凭节物逭乡愁。人间鹏真何限，乞示心源学至游。”《感怀奉奇石遗师碧栖丈福州》云：“高层徙倚日俄西，似剑群错望益迷。又向南天见新月，依然孤处介荒蹊。逢辰集感催宣发，赏醉冯谁绩曩题？雪后看山正同快，（里中春雪甚大。）梦回不奈晓鸦啼。”君诗体格在近人沈子培、陈散原之间，古体之佳者选入《近代诗》钞不过十之一二，当时未见全稿也。比使补钞，则所钞皆近体矣。又《石遣先生以和公荆重九诗命和》云：“半世登高共弟兄，今年独起异乡情。羌无萸菊资吟思，劣有杯袢对月明。展转兵间来七字，和歌海外逮孤生。斜川早嗣东坡法，劫娩从前阙奇声。”此首君诗之最不生涩者。哲嗣达深，以厦门大学学生及余门，嗜饮能诗，有《春尽日旅厦陪石遣先生小饮》云：“并少残红太可怜，送春何处作春筵？楼前绿剩齐腰柳，池上香迟扑鼻莲。尽醉不妨泥似我，开怀安得酒如泉。东公怪汝轻相别，一倍还人约隔年。”
二九、余初至厦门大学，可与言诗者惟叶生俊生（长青）、龚生达清。旋届重阳，同往南普陀登高。俊生先有一律云：“微霜昨夜点江滨，岁序推迁感又新。佳节他乡回溯处，（石师言壮岁后重阳多作客。）哀时词客苦吟身。登台杜老犹能健，卖赋相如未算贫。（近售稿得数十全。）独有家山增怅望，白云非复旧思亲。（时方丁先大母忧。”）余次韵和之云：“横舍高楼壮海滨，重阳风日足清新。数峰排合如相识，册载登台尚此身。案有和诗殊不寂，瓶余浊酒未为贫。两生青眼高歌望，昕夕过从倍觉亲。”达深亦次韵云：“追随杖履鹭江滨，陟彼南山景物新。下望楼船愁老眼，行看瓦砾见金身。（谓普陀寺。）逢辰酒盏胸浇块，累世师门学体贫。风日清嘉良可念，珠玑咳唾复相亲。”“贫”韵最雅切。惕庵数昆季皆受业於余伯兄，惕庵又将以伊川待余也。
三○、俊生字俊生，后改名长青，字长卿。在厦学余举充文字学教员。劬於著作，诗亦绝去俗尘，惟过求生涩，再录其不生涩者。《三日陪石遗师惕庵丈再至虎溪岩》云：“此是从游第几回？溪山如见故人来。层岩观瀑虚前约，（清明约游三节涧未果。）野寺临流作小陪。大有舞雩风浴意，（某校小学生数十衣此。）可无兰渚咏歌才！只今倪仰情何限，便遣春愁付酒杯。”《坐雨终日读石遣室诗有作》云：“书斋课雨兼吟望，不识萧闲堂裹人。知否将公诗径寸，依公声调读千巡。”余尝语俊生：“厉樊榭《燕子矶》绝句为能学唐人‘故乡今夜思千里，二语，而变化出之。”俊生体会成此首。昔人论文，所谓貌┆心同者矣。然达夫、樊榭只末二句回环用笔，此诗则合三句而回环用笔，尤觉一新。又俊生读诗，抑扬抗坠，能仿余声调，余家儿童皆以为逼肖。《雨后》云：“雨后山光数笏青，芒鞍一路有诗情。春田处处鸣流水，可想悬岩断峡声。”《赠若抡》云：“由来遇合岂无天，三载辞家苦坐毡。穷海见闻惟浊浪，野花开谢自经年。心殷兄弟亲朋友，地老干戈远市廛。且喜论交疏酒肉，荒村古木傲苍烟。”《题斟玄所著陕西纪游后》云：“石鼓东登藐三岛，华颠北睇小双俄。题名竟过高标塔，画壁应歌远上河。望气牛封知尹喜，侧身鸟瞰失秦阿。遥思青主居停处，（西北大学校长傅君聘主讲。）起唤汀茫奈汝何？”《至鼓山听水斋》云：“枕流漱石真成癖，几度空斋待月明。谷鸟傥知归树好，古泉犹吐出山声。”句如《寄公荆》云：“识荆不恨论交晚，积悬知继业雄。”用“荆”字恰切。《访梅》云：“冲寒何处寻高格，写照谁人善白描？”《江楼远望》云：“云气渐随双雁尽，涛声无改一鸥闲。”《陪惕庵丈论诗》云：“著眼用心几圣处，不重干躯重魂魄。”又云：“世人通病端┆此，七步八叉称巨擘。”《饮直园寄怀游翰明江苏》云：“翰明善诗复善饮，酒兼贤圣诗豪雄。我亦爱酒兼爱诗，诗料妙手愁空空，遣词聊从白傅白，陶情常共红友红。”
三一、游翰明（骞），遵义人，极慕其乡先生郑子尹。年少力学，研究周秦诸子。工诗文，在厦门校中尝呈四律。中二首云：“名山著作日星垂，价重鸡林未足奇。（美国图书馆有石遗室近著。）吏部精能出天地，草堂元气入肝脾。正声删定诗万首，文献搜罗笔一枝。莫虑壮怀渐消歇，纂修直欲到期颐。”避地逍遥当泛槎，一生强半是浮家。看山有约常携酒，到处移居必种花。偶尔南图嘉屿僻，几回西望蜀川赊。（最慕蜀中山水，以乱未果游。）蓝舆不藉门生舁，早晚登临脚力加。”可云妥贴排暮。余二首有颂祷语，未录。年来翰明因家贫，投笔从军矣。
三二、潮州谢幼安（倬），亦大学诸生，喜为诗，时作穷愁幽忧之语。善病，忽自谓必死，要朋友作挽诗。余作一绝句辟之云：“吴中名士曾求死，海外东坡亦浪传。我劝伯伦休荷铺，何方埋骨事由大。幼安答云：“曾板子在回何敢？造物无亲古所传。不道离骚真可反，魂招宋玉向遥天。”
三三、王孝泉（振先）同客厦岛，少作诗，有作必稳惬。《赠俊生》云：“久聚不知乐，将离百感生。赠言吾岂敢，劬学子能鸣。风雨犹如晦，波涛壮此行。他年多述作，记共砚田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