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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黄泉路母女巧相逢

青埂峰朋友奇遇合

话说尤三姐拉了香菱到里间房内,悄悄的笑道:“好妹妹,我有句话对你说,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我闻甄老伯已修成半仙之体,凡属同道之人断无不认得之理。你可替我问问柳湘莲的下落。”香菱听了,不由的笑起来。正欲怄他玩笑,只见黛玉笑嘻嘻的进来道:“好话不背人,你们有什么私话在这里说来了。”尤三姐见有人来,也没细看是谁,是从后门走了。

这里香菱笑着将尤三姐的话,告知了黛玉。黛玉听了,把脸一红,拉了香菱的手,好像有话说不出口来的意思。香菱是极聪明的人,早已会过意来,笑道:“我知道了,明日一总替你们问问我父亲就是了。”黛玉听了,便拉了香菱走出来,笑道:“咱们今日人多,晚上都在那个屋里睡,早些说定了,好教他们收拾卧具。”妙玉先道:“我还要求警幻仙姑的指教,就住在他那里罢。”秦氏道:“我和二婶娘、鸳鸯姐姐就在西套间里睡。我们娘儿们好几年没见面,我们还有话说呢。”迎春道:“很好,菱姑娘就跟着我,在林妹妹房里祝尤家二姐姐、三姐姐也别回去,大家晚上热闹热闹罢。”尤三姐道:“我已许下同他们往地府里去呢,也要回去收拾收拾才好。”尤二姐道:“也罢,我们姊妹俩一块儿回去,明日一早在牌坊那边摆了祖饯,候着你们罢。”说着,仙女们捧上茶来。大家吃了一回茶,警幻和妙玉、尤氏姊妹告辞,各自回家。这里迎春、黛玉、凤姐、秦氏、香菱、鸳鸯、晴雯、金钏儿、瑞珠儿九人又谈了一会别后的情事,这才各自归寝。

次日黎明,香菱起来梳洗毕,先往警幻前殿见他父亲去了。

甄士隐未免又劝慰了香菱一番,给了个小小锦匣儿,上写着“仙家妙用,警谨开看”八个字。香菱知是仙家之宝,不敢细看,遂紧紧收藏起来。又问湘莲、宝玉的下落,士隐只说得“青埂峰”三个字,便走出殿门,忽然不见。

香菱怔了半晌,悲伤了一回。正欲回来,只见远远的尤二姐姊妹两个在那里招手,叫他道:“这里来!”香菱闻言,只得跟了来到牌坊外,早有仙女们摆着围屏、桌椅、酒果伺候着呢。三人叙礼坐下,尤三姐便笑道:“老伯走了么?我的那个话你可问了没有?”香菱笑道:“问了,倒惹的我父亲说我不害羞,怎么替人家问起这个话来了。”尤三姐笑道:“这是你编排的话,老伯口里那里说出这样老没正经的话来呢!”香菱正欲回答,只听尤二姐道:“那边他们一伙子都来了。”

大家看时,果见前边是两个小太监御着云车二乘,后边凤姐是行装打扮,身穿绛色袄儿,外罩三蓝片金镶边的嵌肩褂,戴着貂鼠昭君套,越显得风流出众。随后就是迎春、黛玉、秦氏、鸳鸯、晴雯等一齐到了。众人让凤姐上面坐,两边让尤三姐、鸳鸯也坐了。晴雯执壶、秦氏把盏,迎春、黛玉、尤二姐等每人亲递了三杯酒,凤姐三人等饮毕,又每人回敬了一杯,这才依序坐下。凤姐叹了一口气,向黛玉道:“林妹妹,你知道我素日在老太太面前,凡事多嘴多舌惯了的,实在我把事情干冒失了,我也后悔不来了。妹妹恨我这是不消说的,宝兄弟好好的为这件事出了家,他也是要恨我的。就是宝妹妹,如今弄的他守了活寡,他又不恨我吗?嗳!我真真的成了大观园的反叛罪人头儿了。昨儿晚上教蓉大奶奶把我数落的恨不能钻到地缝里。接着,晴雯这个丫头也数落了我一顿,说太太当日撵他,只怕也是我调唆的。就只有金钏儿跳井,不好意思赖到我身上来。妹妹,你可再别记怀我了,只看我受这一回辛苦,将功折罪罢!”黛玉道:“凤姐姐,你也不必再提这些事了。你只路上留神保重,找着了老太太,先差人给我们送个信来,我们就放了心了。尤三姐姐、鸳鸯姐姐路上也好生留神照应,见了老太太替我们请安。”二人也答应道:“你们只管放心罢。”

秦氏道:“天也不早了,二婶娘请上车罢。”凤姐站起身来,正欲作别,只见警幻与妙玉笑嘻嘻的走来,道:“我们来迟了,快拿酒来,我们借花献佛。”晴雯忙送过酒来,每人又递了三杯。各道了谢,彼此酒泪而别。凤姐、鸳鸯坐了车,尤三姐架起手帕云,两个太监御车如飞而去。这里迎春也回赤霞宫去了,香菱因要学诗,便与黛玉同住,尤二姐、秦氏各自回家,妙玉仍与警幻同祝这话暂且不表。

再说贾母自从那日仙逝之后,一灵真性出了府门,四顾茫茫,不辨路径。正在心中忧惧,只听后面有人高声叫道:“前面走的是老太太么?”贾母回头看时,认得是东府里的焦大。

贾母道:“你作什么来了?”焦大道:“奴才活了这么大的年纪,如今老太太又去了世,奴才在小爷们手里过着还有什么趣儿呢,不如跟了老太太来见见老太爷们,强如活的猪嫌狗不爱的。所以,昨儿晚上痛痛的喝了些酒,跌拌了几下子,也就赶着来了。”贾母笑道:“老孽障,你也活够了?来的很好,我正盼个熟人儿呢。你去给我雇顶轿子,我步行走不动了。”焦大回道:“前面就是界牌,乃是阴阳交界,只怕预备老太太的轿子在那边伺候着呢!”

贾母听了,抬头一看,果见一座界牌。但见人烟凑杂,车马攘攘。焦大高声嚷道:“咦,你们那个是荣国府预备老太太的轿子?”只见一伙人答应道:“我们就是的,你老是谁啊?”

焦大道:“浪王八羔子们,抬过来罢,老太太到了。你管我是谁呢。”众人听了,连忙抬过轿子,伺候贾母上了轿。焦大又问道:“楼库杠箱呢?”有人答应道:“在这里呢。”焦大道:“好生抬着,紧跟着老太太的轿子走,预备路上好赏人。我的驴子呢?”只见一个小厮,拉过一头驴来道:“焦大爷,你这个驴是林大爷、赖大爷给你预备的。”焦大道:“我知道。哦,这是他们哥儿俩可怜我没儿没女的意思。孩子,你把我抽上去。”这小厮将焦大抽上了驴,跟着轿子缓缓而行。但见来来往往,络绎不绝。这边去的,也有幡盖接引的,骑马坐轿的,逍遥步行的,也有披枷带锁的;那边来的,也有欢天喜地的,愁眉泪眼的。贾母在轿中看见这些光景,惟有合掌念佛而已。

走了多时,忽见迎面来了一伙囚犯,身上也有披着牛皮、马皮、猪皮、羊皮的,也有披着驴皮、骡皮、猫皮、狗皮的,后面跟着几个解差,手提闷棍,摇头晃脑而来。忽听囚犯内有个妇人高声叫道:“驴上骑的不是焦大爷么?救一救我罢!”

焦大问道:“你是个谁啊?”那妇人道:我是鲍二的女人,你老人家记不得了么?”焦大道:“就是你这个浪东西吗,悄默声儿的罢,看仔细惊了老太太。”那妇人听了,越发嚷起来道:“轿子里坐的是老太太么?好老祖宗咧,救我一救罢!”贾母闻言,忙令住轿。只见那妇人早已跪在面前,哭道:“老祖宗可怜我罢!阎王老爷说我前生引诱主子,犯了淫罪,罚我变个骒骡子,只许受苦,不许下驹。老祖宗可怜我罢,我再不敢浪了!”这里焦大也下了驴,吆喝道:“滚开罢,小东西!成天家擦脂抹粉的,恨不能怎样才好。今日是自做自受,教老太太有什么法儿呢?”贾母道:“焦大,我也想来,你虽是个八九十岁的老头子,伺候我到底不方便。这个鲍二家的虽然平常,到底是家里的个旧人儿。你去和那些解差们商量商量,看他们肯教我们赎不肯?”焦大答应了一个“是”,忙走上前去,向那些解差拱手道:“众位爷们站一站,我有件事和众位商量。

方才这个媳妇子是我们府里的旧人,我们老太太要他跟了去服侍。众位爷们通点情儿,让我赎了去罢。”只见一个歪戴帽子的人,上前喝道:“胡说,你吃了灯草灰儿了,说的这么轻巧。

这都是王爷亲点出来的,谁敢通情呢!”焦大笑道:“好兄弟,你别生气,咱们走衙门的人,一点弊儿不敢作,可仗什么吃饭穿衣呢?哥哥总不肯委屈你就是了。”说着,便从杠箱里取出一挂元宝来,笑道:“足足的十个,五百两,敬你们哥儿们喝个茶儿。”那人听了道:“这点子东西你老请收着罢,我们没有身家也有性命呢!”鲍二家的听了,忙跪下磕头,哭道:“好爷们咧,开个恩罢,积修的好儿好女的。我给爷们磕头。”

那解差便觑着眼一看,高声嚷道:“老三、老五你瞧瞧,咱们的眼睛真是吃了蒜了,昨儿晚上瓜里挑瓜,竟把这么个妙人儿白饶过去了。”又笑问鲍二家的道:“你多大年纪了?”鲍二家的道:“我记不得我的岁数,只听见人说比我们二奶奶大一岁。”那解差听了,不由的哈哈大笑道:“我又知道你们二奶奶多大岁数了呢?这么个怪俊的模样儿,原来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罢了,我们行个好儿,老爷子,你把他带了去罢。”说着,向焦大手中接了元宝,大家说说唱唱,押解其余囚犯扬长而去!

鲍二家的过来给贾母磕了头。焦大道:“鲍姑娘,你也顾点脸面罢,方才那个样儿,我也替你臊的受不得了。”鲍二家的道:“你这个老人家,你才没听见吗,昨儿晚上要是瞧出我俊来,我还不得干净呢。”贾母道:“不用说了,我们赶路罢。”鲍二家的道:“焦大爷,你到底也给我弄顶轿子来吗!”焦大怒道:“不知足的东西儿,你才刚儿是轿子抬来的吗?乖乖儿给我呀,步罢。这样荒郊野外,教我在那里弄轿子去呢。”

鲍二家的道:“你老人家不用生气,过这个山坡,那边就是丰都城的十里铺,那里轿子多着呢。街头上有个尼姑庵,也让老太太喝碗茶歇歇儿。你看我身上这个样儿,也让我和老太太讨件衣裳换换吗。”焦大笑道:“小东西,有这些卬嗦就是了,走罢。”于是,又走了有四五里之遥,绕过山坡,果见人烟辐辏,热闹非常。路南有座小庙,上写“观音庵”三字。鲍二家的忙教住轿,搀了贾母出来,步入庙门。只见一个尼姑迎了出来,道:“老施主请到禅堂坐坐。嗳呀,这一位好面熟啊,你不是在这里住过的鲍二嫂子吗?”鲍二家的笑道:“老姑姑好记性啊!这是我们的老太太,是国公爷的一品夫人呢。”老尼姑道:“原来是老太太,失敬了。”

于是,搀了贾母到禅堂坐下。小尼姑端上茶来递与贾母,随跪下请安。贾母伸手拉起,细将小尼姑一看,向鲍二家的道:“你看这个小尼姑像馒头庵的智能儿不像?”鲍二家的未及回答,只听老尼姑道:“这是新收的徒弟,他说为找亲戚来的。后来找着了一位姓秦的相公,他二人那样亲热的光景,也难以言语形容了。我的意思要劝他还俗呢。”贾母听了,也并不理会姓秦的是谁,但笑道:“可是呢,年轻的小人儿家,再别轻易出家。”二人说话之间,鲍二家的早偷了个空儿打扮了上来伺候。

贾母笑道,“浪猴儿精,多早晚儿可就把我的衣裳诡弄出来穿上了。”老尼姑笑道:“这位嫂子是老太太的管家,我也不敢说,上回在我这里..”鲍二家的听了着急,连忙拿眼眼瞪他道:“你去罢,把你们的好点心、果子捡些儿来给老太太吃,吃了我们还有赶进城呢,那有工夫和你叙家常呢。”老尼姑会过意来,笑着,忙命智能儿取了八碟果点之类摆上,贾母随便吃了些。吃毕,只见焦大进来叫道:“鲍姑娘,你的轿子雇下了,请老太太走罢。我在外边打听了,城外闹杂住不得。城内城隍大老爷衙门西边,有一所大公馆,又雅静又离衙门近,明早先要到大老爷衙门过堂验看呢,迟了怕赶不进城了。”鲍二家的回明了,搀着贾母走了出来,老尼姑看着上了轿方才回去。

这里主仆三人迤逦行来,早望见一座城池,楼堞巍峨。焦大便吩咐轿夫“慢慢的抬着走,小心些儿,我头里看公馆去了。”说毕,颠着驴子如飞而去。这里贾母进了城,在轿内看时,但见六街三市,热闹非常,楚馆秦楼,都如人世。正然看时,只听焦大叫道:“抬到这里来。”众轿夫听了,便跟了焦大抬进一座公馆,落下轿来。

鲍二家的搀了贾母进了上房,只见里面铺设的十分幽雅。

贾母也觉得乏倦,伏了引枕闭目养神。焦大向鲍二家的道:“我已向主人家言明了,酒饭、茶水、灯烛一总包了,明日开发他五两银子,等老太太醒了,你就伺候洗脸吃饭,照应着行李杠箱。我要往大老爷辕门上打听打听,明日过堂是什么规矩,也好预备。”说毕,一径去了。这里,贾母盹睡了片时,起来向鲍二家的道:“你过来,我细细的瞧瞧你。你既是家里的人,我眼中怎么不大见你呢?”鲍二家的道:“奴才们两口子原是珍大爷那边的人,琏二爷爱奴才的男人好,才要过来的,只在外边当差,那里能够轻容易见老太太呢?”贾母笑道:“怪道我瞧着眼生呢。那一年,在凤丫头屋里,说他是阎王老婆的就是你吗?”鲍二家的红了脸,笑道:“这个老太太,又揭挑起人家的短儿来了。”正说时,只见主人婆子送了脸水上来,贾母盥漱毕,然后端上饭来,乃是八个小碟、八个大碗、一个火锅。贾母饮了两杯酒,吃了碗饭。鲍二家的送上茶来,然后自去吃饭。

贾母下榻闲步,只见焦大走来回道:奴才才到衙门里打听了,见了个年轻的书吏相公,他说这里的规矩,不论阳世的官职,一概上堂要跪听唱名的,若无罪过还好,若有罪过时,立刻就上刑具的。奴才许了给他十个元宝,他才许了个明日见机而作的话。奴才想先把银子给他,往后也就好说话了。”贾母听了这番言语,自念生平虽无大恶,终觉不甚放心,便道:“有的是银子,你只管办去罢。你明日可怎样呢?”焦大道:“奴才怕什么呢,当日跟着老太爷出兵的时候,什么酸甜苦辣没受过呢。别说大老爷过堂,就是阎王殿上上刀山下油锅,也不怕他。”说的贾母也笑了。焦大遂取了十个元宝,一径去了。

这里贾母又与鲍二家的说了一回闲话,各自归寝。一宿无话。

次日黎明,焦大便催齐了轿夫,俟贾母梳洗已毕,坐上了轿子,出了公馆。鲍二家的、焦大步行相随。不多一时,早到了辕门。只见一个年轻的书办,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在那里笑嘻嘻的点手儿,教把轿子抬进角门西边一个小院子内落下。自己走到轿前,恭恭敬敬的作了一个揖,道:“晚生请老太太的安。”贾母见他人物风流,语言乖巧,就知是十个元宝的力量,忙欠身笑道:“相公你可好,我们诸事还要仰仗呢。”

那书办道:“老太太只管放心,晚生无有不尽力的。”贾母笑道:“相公尊姓?”那书办笑道:“晚生姓冯名渊,江南常州人氏,父亲也做过官的。只因晚生买妾与金陵一个姓薛的,叫个什么呆霸王,彼此争买,他就倚财仗势将晚生打死。晚生到了这里告了一状,查了查姓薛的与晚生原有夙冤,又且他阳寿未终,难以结案。幸喜城隍大老爷也是南方人,姓林,可怜晚生无故受冤,又是读书的人,就补了这个衙门的六房总经承之缺,如今也好几年了。”贾母又问道:“大老爷是南方那一府的?”冯渊道:“苏州府人,就是当日做过扬州盐运司的。”

刚说到这里,只见从仪门里走出一个长随来,叫道:“冯经承在那里呢?”冯渊急忙答应,跑到跟前陪笑道:“潘二爷有什么吩咐?”那长随道:“老爷今儿身上不大爽快,教你把过堂的花名册子拿进书房里去过目呢,想是委少爷出来点点也未可定。”冯渊听了,忙取出册子,一面打开看着,一面又走到轿前问道:“老太爷的尊讳可是贾代善?老太太娘家可姓史?今年八十三岁了?”贾母未及回答,只听那长随嚷道:“快来罢,老爷在书房坐着笑着呢,早作什么来,这会子唠里唠叨,问这个问那个的。”冯渊听了不敢怠慢,连忙拿上册子随着长随进去了。

这里,贾母向鲍二家的道:“你们听见了,亏他不知道咱们是薛蟠的亲戚,他才就是为买香菱被薛蟠打死的那个公子。”

焦大道:“这倒不相干,他们当书办的人,只知黑眼睛认得白银子,那里管什么仇人的亲戚呢。”贾母又道:“他才说这位大老爷姓林,做过扬州的盐运司,咱们林姑老爷不是扬州的盐运司么?可惜没有问他名字。”正说话时,只见冯渊喘吁吁的跑来,到轿前笑嘻嘻的道:“老太太恭喜,方才晚生拿上册子去,老爷看了低头沉吟了好一会,便吩咐教请少爷过来。少爷出来看了看册子,他便回了老爷,要亲身来看呢。晚生虽不知其中底细,看那光景,倒像和老太太是什么亲戚似的?老爷如今进了内宅,想是告诉太太去了,所以晚生先来送个信儿。若认了亲戚,求老太太把赏晚生的使费,莫向老爷提起,晚生即刻就缴上来。”贾母笑道:“这有何妨,些小笔资,那个衙门里没有。但只是我原有个女婿姓林,并无子嗣,只有一个女孩儿,去年也死了,如今是那里来的少爷呢?”鲍二家的听了,忙插嘴道:“姑老爷在这里为官多年,难道姑太太就再不养个老生子阿哥吗?”招的冯渊也笑了。

正然说话时,只听见堂上吆喝道:“闲人都退后些,少爷出来了!”贾母在轿内留神细看,只见两三个小厮拥簇着一位少年公子,生得器宇轩昂,眉目清秀,年约二十余岁。贾母细看,大惊,哭道:“来的不是我那珠儿吗?”那公子见了贾母,也就上前抱住腿恸哭。众人不解其故。正在惊疑之际,只听堂上“当”的一声点响,威武三声,大门、仪门一齐洞开,出来了八个小幺儿,将贾母的轿子抬起,那公子扶了轿杆,转身进了仪门。又见一名旗牌跪禀道:“请老太太的转。”堂上又威武了三声,八个小幺儿抬起,一直的上了大堂,穿暖阁儿进到了二堂,才然落轿。早见一位官员锦衣绣服,拱立轿旁。贾母下轿,仔细看时,果然就是林如海,不由的大哭起来。林公也自伤感,忙请安问好毕,两边闪出几个仆妇来,搀了贾母往里所走。刚到宅门,早见两个丫环搀着夫人哭了出来。贾母认得是他女儿贾敏,母女二人抱头恸哭。林如海在旁劝道:“老太太今日母女相逢,正该欢喜。夫人也不必哭了,让老太太到上房里去。”于是大家止泪,母女携手进了宅门,丫头门早打起帘栊。

进了上房,只见里面陈设的十分精雅,虽系幽冥,无殊人世。林公夫妇让贾母炕上坐了,重新拜叩。贾母还了万福。贾珠也来叩见已毕,一齐归坐。贾母问道:“姑老爷是从扬州仙逝之后,就补了这里的城隍么?珠儿怎么得到这里的?”林公笑答道:“小婿自那年捐馆见了阎王,阎王因查小婿做了一任盐运司,竟不曾弄商人的钱,所以十分敬重,奏闻了上帝,就补了丰都的城隍,帮着阎王办事。大侄儿也是阎王爱他的文墨,就留在案下主文,后来小婿到任认了亲戚,谁知他姑母就在他那里呢。小婿现无子嗣,求了阎王,将大侄儿讨了下来替我管管家务。那年东府里的敬大哥到了这里,定要把他带了去见老太爷们去呢。小婿和他说之再三,他才给我留下了。”贾母听了十分欢喜,道:“真是天缘凑巧,也是姑老爷的德行所致。”

贾夫人又问贾赦、贾政、邢、王二夫人的好。贾母便将贾赦犯罪抄家的话说了一遍,林公夫妇不胜叹息!贾母又向贾珠道:“你的兰小子亏了你媳妇守着抚养他,如今也十七八岁了,诗也做的好,文章也做的好,也爱读书。”贾珠听了,不觉心内惨然,忙站起来答道:“这都是老太太素日的教养。”

贾夫人遂接口道:“我的黛玉儿丫头今年也有十七八岁了,难为老太太把他接了家去恩养,他不知可比小时壮朗了些儿,还是那样的弱呢?”贾母闻言,呆了半晌道:“怎么的,你们没见黛玉儿丫头吗?他死了有一年多了,这个孩子可往那里去了呢?”贾夫人听了,吓得面目改色,半晌哭道:“怎么的,我的黛玉死了一年多了,我们这里怎么总没见他呢?想来必是老爷公出,衙门里的人疏忽了,不大理论,送到那个地狱里去了,不然就是打发到那里脱生去了。这还了得!我的儿啊,苦了你了!”说着便放声大哭起来。贾母由不得也哭将起来。林公也伤心落泪,便向贾珠道:“大侄儿,你去叫了冯书办来,吩咐教他在上年过堂的号簿上查一查,看有林黛玉的名字没有?

再到王府里、崔判官衙门、转轮王府里出入的号簿上都查一查,就知道你妹妹的下落了。教他查明了,即刻回覆,”贾珠答应了一个“是”,即忙去了。林公又劝他母女道:“夫人不必哭了,只管放心,别说地狱是咱们管的,还怕找不出来么?就是脱生了人家,也还容易办的。老太太上了年纪的人,莫教他老人家只是悲伤。”贾夫人止泪问道:“我想黛玉小孩子家,三灾八难也是常有的,不知得了什么厉害病就死了呢?”贾母欲要实说出黛玉的病源,又怕贾夫人着恼,自己也觉碍口,便流泪含糊答道:“这个孩子生来的又弱又聪明的很,心眼儿又多,自从到家,三六九的咳嗽,我给他配的人参养荣丸,每日炖些燕窝汤,百般将养不能见效,后来到底吐血而亡。”说到这里,便又哭道:“我的乖乖儿啊,真真的教我也后悔不来了。”贾夫人不解其意,乃道:“老太太也不必后悔,这是他自己没造化,老太太白疼了他了。”

母女正然说话,只见个管家婆子走来禀道:“早饭齐备了,摆在那里?”林公道:“老太太才来,身子乏倦,早饭就摆在这里罢。你去告诉你男人,晚上预备酒席,或是小戏儿,或是八角鼓儿,不拘那样,伺候老太太听听。”贾母忙拦道:“不用弄戏,等你们找着姑娘的下落,我再听戏。”说着,只见贾珠也进来回道:“冯书办已经遵谕查去了。”于是,丫环们摆上饭菜。贾母正坐,林公夫妇旁坐,贾珠下面相陪。

饮酒中间,贾夫人便叫:“司棋呢?”只见走出一个年轻的妇人来,跪下与贾母磕头。贾母仔细一瞧,问道:“你不是二姑娘的丫头吗?”贾夫人道:“不是他是谁呢?前儿你女婿坐堂点名,问出他们的来历,是和他姑舅哥哥潘又安婚姻不遂,双双自荆你女婿怜他们义气,留在家中配为夫妇的。”贾母道:“我只知他有了不是,撵了出去了,并不知道他有这些钩儿麻藤的事情。可惜迎丫头老老实实的,他老子那个糊涂东西许给了孙家,女婿极平常,活活的把迎丫头折磨死了。”贾夫人吃了一惊道:“迎丫头也死了么?老爷每日点名,怎么也没有点着他呢?”林公诧异道:“莫非世上的女孩儿都不属我们管?怎么过堂的时候,往往的也点着别人家的女孩儿呢?”正说到这里,只听窗外有人禀道:“潘又安回老爷的话。”林公道:“进来说罢,这里也没你可回避的人。”只见潘又安进来,给贾母磕了头,到林公耳边悄悄的说了几句。林公默然良久,皱眉道:“知道了。”贾夫人道:“你们不用鬼鬼祟祟的,找不着姑娘,我是不依的。”林公道:“夫人不必着急,我另有道理。大侄儿明早亲自带些人去,到十八层地狱、七十二司查看一回。潘又安改了装,在城里城外、乡村堡寨、庵观寺院各处寻访,断无寻不着之理。再教冯书办写些告示,遍处粘贴,悬赏寻觅,更又周到些。”潘又安答应了一个“是”,去了。

这里,大家用过了饭,漱口吃茶。只见焦大与鲍二家的走来与林公夫妇磕头。焦大遂请示林公明日见阎王的规矩,并回明路上赎了鲍二家的话。林公笑道:“明日,老太太也不用去,你们也不用去。明日我进府面禀,阎王也不好意思不赏脸。你们放心,都吃饭去罢。”司棋遂将他二人领去款待。林公惟恐他母女伤怀,笑道:“夫人和大侄儿何不引着老太太到花园里走走,闲散散步儿,回来你们娘儿们斗牌,我到书房里催着他们办文书,明早进府禀过阎王,就留老太太在这里住一半年,等我明年转了天曹,一同升天。”说毕,各自起身去了。贾夫人、贾珠搀了贾母到花园各处闲步,又讲些家中之事,不必细赘。

到了次日,林公进府办事,午正方才回来,向贾母道:“小婿今早见了阎王,将老太太之事回明,便稽查册子。老太太一生并无过恶,阎王甚喜,一切允从。焦大呢?”焦大见林公回来,早在门外伺候打听,一闻呼唤,忙上来打千儿,道:“奴才在这里呢。”林公道:“老业障,阎王说你喝醉了酒,不知主仆名分,混唚骂人,该下拔舌地狱。因你跟着老太爷出过死力,又嘴里填过马粪,暂且加恩予以自新之路。你很要改才好。”焦大忙跪下磕头谢恩。林公又道:“鲍二的女人不准收赎,我求之再三,阎王不得已,还教我买匹骡子,偿还他脱生的主儿,以结此案。”鲍二家的闻言,也过来磕头谢了,合家无不欢悦。贾母也欢欢喜喜的住着,听候找寻黛玉的下落。这也按下不表。

再说贾宝玉自从那日乡试出场,在稠人广众之中,见了那个癞头和尚合他点手儿,他便趁着人挤的空儿抛下贾兰,跟着那和尚就走。那和尚向他脸上吹了一口,便觉心中迷迷惑惑,就像脚下生云的一般。不多一时,走的连城池房舍的影儿都不见了。但见一个跛足道人在那里哈哈大笑,道:“这里来,这里来,天伦至性,不可以不拜辞。”于是,二人引了宝玉来到河边,只见一只大船湾在那里,便将宝玉扯上船头,令其叩拜,宝玉此时明明见他父亲坐在船内,心中只觉恍恍惚惚,口里也说不出话来,身子好像由不得自己的一般。叩头已毕,二人便搀了他上岸,脚不沾地,行走如飞。

走够多时,只见前面一座高山,万丈嶙峋,直插云汉。进了山口,顿觉眼界光明,别是一番世界。宝玉此时才觉心中清醒,举眼看那和尚、道士时,顿改了形容,那里是什么癞头跛足的形状。但见:这一个头戴毗卢帽,衣穿袈裟,白面长须;那一个头戴纶巾,身披鹤氅,美目修髯。飘飘然有神仙之概。

真好似:

取经天竺唐三藏;梦醒黄粱吕洞宾。

宝玉看罢吃了一惊,倒身下拜,道:“请问二位师父的法号?”

那和尚笑道:“我乃茫茫大士,这位道友乃渺渺真人。我二人自开辟以来就在此山居祝”宝玉又道:“请问师父此山何名,这等岑空翠?”那道人道:“此山名为大荒山,那中间最高的一峰就名青埂峰,下面有一洞府,名曰空空洞,就是我二人修真之所。你且随了我们来,这里还有你一个朋友在此。”宝玉听了,不胜欢喜。便随了他二人缓步而行,到了洞门口,只见上面悬着一石匾,凿着四个大字道:“为善最乐”。西边一副古对联,凿的是:栽培心上地;涵养性中天。

宝玉笑道:“师父,这样仙境为何不题些惊人之句,怎将一副极熟的匾对凿在这里?”那僧、道听了,哈哈大笑道:“你道这对联的话语极熟么?口里读去自然很熟,亲身行去只怕就觉很生了。你若能将这十四个字身体力行,便是禅门第一义了。”

宝玉听了,就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只见那和尚将洞门的石环轻轻的击了一下,叫道:“松鹤!”只听“哗啷”一声开了洞门,出来了一个垂髫童子,问道:“师父回来了么?”却又跑了进去。这里僧、道二人引了宝玉往里所走,一进洞门,但见奇花异卉,古干虬枝,清香扑鼻,并无半点飞尘,窈然而深,蔚然而秀。宝玉正在爱慕之间,忽见里面走出一个少年来,笑容可掬的道:“师父辛苦了!宝兄弟来了么?”宝玉仔细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柳湘莲,不禁大喜过望。要知二人相见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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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讲述了一代大侠金世遗与其妻隐居海外并生子金逐流,二十年后,金逐流学成一身惊人的武功,扮成一个小叫化回到中原大陆,仗义行侠的故事。金逐流义救武当门人秦元浩,又在其师兄江海天嫁女婚礼上挫败邪派高手文道庄,一举成名。
  • 将梦想置顶

    将梦想置顶

    《将梦想置顶》汇聚了《读者》《青年文摘》《 意林》《格言》等国内著名刊物最知名的签约作家的最新力作。这些作品,涉及方方面面,它们有些直指 心灵,在阅读中悄然渗入心田,给内心带来震撼;有些灵气十足,让你回味值得典藏的温暖和感动;有些 睿智凝练,给你带来直接的启迪,得到解决问题的方法;有些深情感人,直达灵魂,让你不禁为之潸然泪 下……这些故事,将让你体验前所未有的心灵盛宴,获得终身受用的人生智慧,给你带来感动和快乐,以 及直面生活的正能量。
  • 夏见不钟情

    夏见不钟情

    白夏夏不信一见钟情,也不信日久生情,却信那个名叫沈宇卿的人带给她的不朽时光,比一见钟情更浪漫,比日久生情更深刻。沈宇卿冷心冷情惯了,他从没想过,会有一个小东西住进他心里,她很清冷但很软,她会柔柔的笑,让他的心特别痒。无意之中的惊鸿一瞥,他就知道,他逃不掉了。
  • Noteworthy

    Noteworthy

    A New York Public Library 2017 Best Books for Teens selected title! It's the start of Jordan Sun's junior year at the Kensington-Blaine Boarding School for the Performing Arts. Unfortunately, she's an Alto 2, which—in the musical theatre world—is sort of like being a vulture in the wild: She has a spot in the ecosystem, but nobody's falling over themselves to express their appreciation. So it's no surprise when she gets shut out of the fall musical for the third year straight. But then the school gets a mass email: A spot has opened up in the Sharpshooters, Kensington's elite a cappella octet. Worshiped … revered … all male. Desperate to prove herself, Jordan auditions in her most convincing drag, and it turns out that Jordan Sun, Tenor 1, is exactly what the Sharps are looking for.
  • 九拳之下

    九拳之下

    方武:“大叔,我要学武!”张雄:“好!”方武:“大叔好难啊!不学了!”张雄:“可以!”然而到最后,方武发现这个世界很危险!只有自身的武力,才是最可靠的武器!同时他也开始遇到了各种东西,能量装甲,道种灵修,神通武者,佛门修士以及各种异域生命!新书《金属事记》已发,西幻,想看的读者大大可以来看看。
  • 默多克管理日志

    默多克管理日志

    鲁珀特·默多克被人称作“报业怪杰”,他在二十年内从一个小报老板变身为国际报业大王。他涉足出版业、媒体、石油钻探、牧羊业等等,他的麾下,既有久负盛名的英国《泰晤士报》,也有大腕级的电影公司——20世纪福克斯公司。拥有如此庞大的帝国,默多克在管理方面必有过人之处。在内部管理方面,他强硬、高效、事无巨细的管理风格,使得新闻集团像个永动机一样不停运转。在对外战略上,他就像一个富有冒险精神的赌徒,不断下注,赌注越高,赢的也越多;最重要的是,在重要的扩张战略方面,他罕有失手,这正是因为他在下注的同时时刻警惕可能到来的风险。
  • 卧龙神

    卧龙神

    天奇接受族长的任务,前去保护天家的大小姐,之后,他的命运开始转动。在这强者的世界,血脉的强大代表一切。“你的血脉是什么?”“疑神龙蝶”“力道祖龙”“蓝焰狮王”“天火凤凰”“龙麒麟”天奇:“我没有血脉。”———————————如果觉得好看的朋友可以帮忙宣传一下,谢谢!
  • 隔墙有耳:中国历史中的告密往事

    隔墙有耳:中国历史中的告密往事

    多年以来,支撑中国传统文化的儒家教化体系,在道德价值上是不主张非正义告发的,但只要有专制政治存在,统治者就鼓励告密。整个封建王朝,从秦到清,告密始终贯穿其中,成为帝制历史的一个带有污垢的眉批,而告密者就是那块污垢。这块污垢面积之大.数量之多,实超乎我们想象。它不仅介入你的私生活,而且还要控制你的灵魂。中国古代的告密史就是一部统治者控制他人灵魂的历史。而各个时代的告密者们,各显其能,通过告密这种见不得人的伎俩,改变历史者有之,遗臭万年者有之,飞黄腾达者有之,他们或成功或失败,或可气或可悲,无非都是专制统治下的一枚棋子。
  • 千树万树焱焱开

    千树万树焱焱开

    本书:他是齐氏的总裁。她血统高贵,是齐氏长房苦苦寻找了百年的继承人。她的横空出世,就是为了从他所在的齐氏二房手中,取回齐氏长房失传了百年的权力。他说:今生我只有你一个女人,可齐氏只能是我的。
  • 海岛生存记

    海岛生存记

    新书《天使联盟之龙王神力》现已发布,欢迎新老朋友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