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假济公和尚,将张公子拖到天井后面,兴妖作怪的过了许久,忽然飞沙走石,只见墙脚下走出一个老者,白须过胸,手拿拐杖,近前打一稽首,“济公”道:“你可是本宅土地吗?”老者道:“正是。”“济公”道:“这张钦差家里,那夜夜抛砖撂瓦的,究属是个什么妖津?”老者道:“罪过罪过,小神不敢说他是个妖怪,听说这位仙家,他同张果老一个师父下山,神通广大,法术无穷,勿论什么符法,都管他不到。小神劝师父少管闲事罢!”“济公”道:“你去,我自有道理。”当下老者冉冉而去。张公子这才明白是个本宅土地,心里也就不大骇怕。“济公”打发老者去后,随即就同张公子走进屋里坐下,“济公”道:“适才你听见土地的话吗?但据僧人看来,今日真人到此,他便不敢出面闹事,大约尚还有些吃惧。僧人明晚有三个徒弟到来,你明日收拾一间净室,里面搭高台一座,上设香花灯烛,朱笔黄纸,下设四人座位,明晚预备四桌酒席,还要丰盛一点。”说毕,就起身告辞。张公子道:“师父就请宿欧在这里罢!”“济公”道:“不能,一者尘俗之地,宿歇不惯;二者僧人事件甚忙,明日一早,还要到伽蓝院说法。你我明晚再会罢。”随即就向张公子深深一揖,往外就走。张公子一直送到门外,突然想道:“圣僧且请慢走,假若圣僧走后,妖怪倒又作祟,这便如何是好?”“济公”道:“你请放心,包管今夜不得闹事。”公子又道:“天光暗黑,着名家人打灯相送可好吗?”“济公”道:“不消费心,僧人有三昧真火。”说罢,把手一拱,一摇一摆的走了,公子也转回屋里。这日夜分,果然全无动静。
那辘轴津同张公子别后,依旧走到后国,三个妖津迎上,鼓掌大笑。辘轴津问道:“三位所笑何事?”瓦砾津道:“我等笑的你在酒席上文恭加礼的,倒也亏你装得出来。”辘轴津道:“俗语说过的:‘装龙像龙,装虎像虎。’要是装得不像,那可不误了缸师兄的大事吗?但我现今又想了一个主意,明晚你们也装做三个和尚,一同去享用几日,就说是我的徒弟,帮同去捉妖的,切切不要多嘴,看我行事。”那三个妖津听说便格外欢喜,就此在园中打打闹闹的到了天明,这才收了幻身。一日无语。
到了未晚,张公子便着家人打扫了一间静室,搭了一座高台,下面设了四个座位,应用的物件皆办得停停当当。又叫厨房办了四桌上品的烤席,排在厅上,专候济公师徒到来。才到大众点灯的时候,果见看门的家人进来说道:“回禀少爷,外面济公圣僧已经同了三个小和尚到来,现在外面伺候。”张公子听说十分欢喜,说了声:“请!”随即跟着家人迎接出去、一见“济公”就说道:“圣僧真个信实。”说着就让“济公”进厅,彼此见礼,三个小和尚也见了礼,分主宾坐下。此回国有小和尚在座,不能因“济公”一人不吃茶带累大众,先叫了一声“看茶”,家人就各人面前泡了一碗好茶。却然辘轴津出世不曾啖过这些上品的美菜、昨日就足兴的吃了一饱,过后便觉口渴,晓得既吃过烟火之食,不能再饮生水,却又无处吃茶。到了此刻,却见送来一碗又香又浓的茶,就同望见甘露一般,也不谦让,端起碗来一饮而尽。张公子暗道:倒也奇怪,起初济公不知行礼,此日也会谦让了;起先从不吃茶,此时也要吃茶了。可见人生一世,千变万化。
正在果想的时候,只听“济公”问道:“昨日嘱托收拾净室,可曾停当吗?”张公子道:“皆已照办停当。”“济公”道:“且领僧人等去看一看也好。”公子说了声:“遵命。”起身就领了“济公”同那三个小和尚一齐绕过海棠轩,就从东边一月宫门进去,里面小小的三间书房,这就是张公子秋天读书的地方,以为此地最为洁净,所以在此安坛。公子陪着“济公”进内,四面绕了一转,但见“济公”对那三个小和尚说道:“你看这地势可好吗?”小和尚皆齐声应道:“甚好。”又上台看了一看,然后退下,仍还厅屋。但见四张桌上开了四席酒,点着蜡烛,各样菜碗都是爇气腾腾的,张公子随即相邀入席。张公子在末席旁边相陪,可笑把这班妖怪尊敬得同活佛一般。就此杯来盏去吃了一个酒醉肴饱,这才散席。净面之后,又每人敬过了茶,“济公”道:“马上我等就上台捉妖,请公子吩咐大众,不许一人暗去偷看;就是公子也请在内室静候,不可偷看,恐怕有惊贵体。”张公子唯唯听命。四个妖怪便统统起身,说了一声“失陪”,一径出厅而去。
走进净室,辘轴津道:“众位师兄师弟,我们大家斟酌斟酌。现今肚皮已吃饱了,但这夜间一点事没有,白白的坐在这里,好不难过!算来缸师兄要算是个地主,你应该想个主意,给我们消遣消遣。”瓦砾津见说,便把缸片津拖在旁边,附耳说了几句。缸片津道:“说来诸位也有些不大相信,他家只有一位小姐,我也打探过几次,皆因他床前有金甲神保护,不得下手。大约这件事体是万万办不来的。”辘轴津听说笑道:“你这人做事,难怪绕手绕脚,要请人来帮忙。难道他家就是一个小姐是牝的,其馀都是公的不成?”砖头津道:“这样说,想系他上房里都有神人保护,我们且一同到下房张罗张罗,每人拣他一个,不论妇女,闺女,弄得来消遣消遣也好。”辘轴津道:“倒也使得。但是一者不能把人吸到此地,谨防被人看破;二则我们还要另外变个样子,此地装四个替身,才得周密。”瓦砾津道:“在我看来,如遇着有缘的,我们就把他弄到海棠轩里,那地方倒是甚好。”众妖商议已定,就拾了四块砖头、瓦砾,吹了一口气,变着四个和尚,做了替身。四妖又摇着一变,变做四个俊俏公子,衣服翩翩的,走到各处下房寻找。不料走到这个房里也是空空的,走到那个房里也是空空的。单单走到一处,见窗外露着灯光,四个妖津先用了隐身法进房一看,原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倒也不疤不麻,但她这一身肉杀杀足有三担,又粗又蠢,一副脸足足有面盆大,敞着胸口,对着灯捉虱子,一双脚赛如两块措火板。四个妖津看完复行跑出,走至老远的商议道:“这一个可合式吗?”缸片津道:“我记得还有多少比他好得多的呢!且留他作本备卷,我们再去找找看,如实系寻找不着,只得俯就些了。”当下四个妖津又四处探望,却然再也寻不着一个。
你道是什么原故呢?只因一众女俾、女仆,都因闹着妖怪,一个不敢在自家房里宿歇;这个说我代老太太做伴去,那个说我代小姐做伴去,一个个把些被头都抱到上房宿歇。但下房里所留的这一个女胖子,是荐头行里才送得来的,他既不晓得这家里闹妖怪,家里又因他初来的人,摸不着心,不便留他住在里面,所以单单的只他一个住在下房。要论这个妇人,他可是当女妈的来头?实在并不是的。他父亲本是一个屠夫,在镇江丹徒镇开了一爿肉店,店中有四五个伙计,皆是梢长大汉。他十五岁的时节,就是这样胖法,店中几个伙计,没一个同他没得坚情。可怜他父母连影子都不晓得一点,到了二十岁左右的时节,就央人代他做媒。当地有一个武童,绰号叫做病铁枪,因何有这个绰号的呢?只因他面黄肌瘦,就同痨病鬼子一样;但他两臂力量足有千斤,所以人喊他叫做病铁枪。这病铁枪贪恋这胖姑娘没有弟兄,止此一女,家中又小小有点家当,因此经人撮合,就成了亲。后来听人说得不干不净,又便搁住不娶,一直到了三十岁上,这才过门。
须知这位胖姑娘在家中连床大被闹笑惯的,嫁了这一个痨病鬼,又兼做功夫的人,不甚贪色,他怎得心满意足?这年却逢武考,病铁枪就上城考试,就这空子,这胖奶奶便把一众的旧朋友都约得来叙叙旧情。可巧病铁枪的母亲又是一个瞎子,兼且耳背不通,所以毫无忌惮,以为丈夫终场必要到九月初才得回来。这日正午饭过后,病铁枪弄了个马箭全无,不曾有得终场,巧巧这时候回家来了。他家这个门又是一个芦柴门,并没什么响声,人不知鬼不觉的一直跑到里面,搭眼见床上睡了无数的人,晓得断有忿事。心中一想:他现今这么些人,就是动起手来,若我打赢了,难免没得失手,那时反转我遭人命;要是被他们打输,那是更不上算。不如我且回,不可去的好。打算已定,便高喊道:“你们快些煮二升米饭,我去取了行李,还有人同来吃饭呢!”他一说往外就走。床上这些吓得魂不附体,一溜烟的都惊走了。这位胖奶奶连忙坐起,叹了一口气,心中想道:他如回来,一定我性命难保。我不如三十六着,走为上着。随即开了箱子,卷了几件应穿的衣裳,出了家门,一径直奔城里。到得城里,已是太阳要落,婆儿已走进城了,但城里那处可以存身?想了一息,忽然想起一个主意,就便遂找了一个荐头媒行,央他荐个老妈的生意,当晚就在荐头行过了一宿。到了次日,张钦差家里恰巧来喊打粗的妈子,荐头行就将这位胖奶奶送去,因此这日晚间他便一个人住在下房里面,偏偏遇着妖怪。毕竟这四个妖怪怎样缠这一个女子,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