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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军中规定

常双群所在的W军区炮兵独立师驻扎在靠近沧圜江的一座县城里,同谭文韬的部队相去千里。别茨山弯弯曲曲地走过来,到了这里虽然只剩下结束语了,但青山秀水却始终未减姿色,即使进入严冬,这里也还执拗地保持着亚热带的温暖和湿润。

天空是蓝色的,山峦是粉红色的,心情是明朗的。

因为没有进山训练,还因为部队驻扎集中,又挨着指挥机关,所以常双群们得到干部制度改革的消息,就要比谭文韬们早得多。起先是干部们私下里传说,后来就进入到战士阶层,再然后,常双群这群预提的“干部苗子”们也就知道了。

常双群个头不高,脑袋不大,眼睛鼻子都似乎比别人的小一号,那模样要是在嘴唇上蓄一抹胡子,就很有一点鲁迅的派头,严肃而又锐利。不论做什么事,一律有板有眼,绝不东张西望,总像是在老谋深算地思考什么。话是绝不肯多说半句,说出来的话都有一些曲里拐弯的哲学味道。二十郎当岁的年纪,脸上却很少见到笑容,像个小老头儿。休息的时间嘴角还常常叼根烟卷,就更显得老气横秋的。

为了那根烟卷儿,连队的首长们曾经跟他进行过不屈不挠的斗争,但是没用。

常双群毫不含糊地说过,不让吃饭可以,不让抽烟不行。

鉴于此人所带的班是本师训练标兵班,又常常在军区拿名次,就连师长高兴了都给他发烟,连队干部对其抽烟劣迹也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至多也就是提醒一下,少抽一点,注意点形象——常双群本来个头就低,嘴角上再怪里怪气的叼根烟卷,有时候烟卷儿已经燃到了根还舍不得吐掉,熏得小眼睛眯一只斜一只,那副尊容委实不雅,用该连某排长的话说,就像兵痞。问题是就是这个小个子兵痞指挥一个班在全师几百个炮兵班考核竞赛中连续两年六次夺了冠军,前不久还在军区大出了一把风头。

别的毛病他没有,就是爱叼个烟卷,你能把他怎么样?

除了操炮练炉火纯青,常双群还有一个爱好,就是种菜。

有个晚上连点名完毕,常双群便乘着月色去看菜地。这是他的老习惯,哪怕白天训练再累,只要晚上有月亮,熄灯以前的那段时光,他就必然要到菜地去消磨掉。常双群并不是货真价实的农家子弟,但当了班长之后却对种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大约和他喜欢抽烟是一个道理,就像有人喜欢“捉鳖”有人喜欢抠脚丫子一样,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就是喜欢。尤其是喜欢在月光下蹲在菜地埂上,捏一根小棍拨拨水渠,看那一条细细的银色在菜棵间汩汩地循环,再看着嫩嫩的菜叶上晃动着星星般的亮色,侧耳细听,菜地里似乎还有一些微小的生命低吟浅唱,每当这个时候,心里便油然滋生出一种清凉的——舒服。

大凡军营里都有个耐人寻味的现象,甚至还带有很大的普遍性,那就是地域观念比较明显,恐怕从古至今都不例外,老乡最爱聚团,往往还存在着这个地方的人看不起那个地方的人,譬如湖北人看不起山东人,安徽人看不起河南人。但也有例外,那就要看性情和做人层次了。皖中人常双群就有个河南籍朋友,叫栗智高。说是朋友,其实在交往上也是不咸不淡的,不过是彼此把对方看得较重罢了。用常双群的话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嘛。

栗智高是西院三团的,是常双群他们那批“干部苗子”中最讲风度最爱干净的一个,虽然生长于灰头土脑的河南小县,却也相貌白净,仪表堂堂,即使连队不让蓄长发,他的平头也比别人的多些分寸,方正整齐,军装一尘不染。

军中规定不许战士穿尼龙袜子和的确良衬衣,要穿部队发的线袜和白洋布衬衣,但洋布不洋,而且皱皱巴巴的,难看不说,出汗还粘皮,像栗智高这样注重仪表的人当然有理由对此表示不满。每当节假日进城,这小子总要在军装里面藏一件蛋青色的的确良衬衣,仅从军装领子里露出一条细细的的确良领边,便显得比别人多出几分格调。

因为栗智高爱臭美,又老是对别人的卫生状况说三道四,所以朋友就不多。而常双群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成天一本正经地阴着个脸,除了弄炮抽烟,别的方面概无情趣,连老乡们都不爱跟他在一起玩。但是栗智高却把常双群视为亲密战友,常双群对栗智高当然也不反感。在这个师里的骨干中,论军事技术,常双群和栗智高是第一和第二的关系。他们是在全师模范班长经验交流会上认识的。在一定的范围内(尤其是在没有利益冲突的前提下),优秀的人还是更容易接受同样优秀的人。而且栗智高还有一点让常双群颇为佩服,这小子不仅炮上工夫过硬,还写得一手好文章。他们那批兵刚入伍不久,就遇上了南方发生了局部战争,大家都去走了一遭,都是新兵,建功立业的机会不多,但是栗智高另辟蹊径,逮住一个大功连队和几个战斗英雄猛写报道,一个月内就在各类报纸上发表报道十几篇,差不多成了本师家喻户晓的笔杆子。

这晚栗智高来了,从连队问到排里,最后才风风火火地在菜地找到常双群,开口便道:“嗨,常双群,你可真是心闲,一个军区上榜的尖子班长,怎么老是在菜地转来转去,就跟十里铺的老百姓似的。”常双群嘿嘿一笑说:“你看,这棵茄秧原先栽偏了,吃不上水,前天我来看,都快干死了,我把它挪了个位置,现在好了,叶子秆子颜色都鲜亮了。”栗智高只好蹲下来,跟常双群一道看那棵茄秧,压低声音说:“常双群你知不知道,坏菜啦!干部制度要改革,文件已经到军区炮兵了。”常双群哦了一声,不知道是真懵懂还是装蒜,随口问道:“干部制度改革,与你什么相干?”栗智高说:“你真是小事聪明大事糊涂。这次干部制度改革,其实就是一个内容,以后不再从战士中直接提干。我们几个人的提干报告不是已经报到师里了吗?现在都不算数了,一律冻结。”

常双群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放下了手里的小棍,慢腾腾地站了起来,问:“你这是小道消息还是大路消息?造谣惑众扰乱军心可是要上法庭的啊。”

栗智高说:“绝对可靠。你细细一琢磨就明白了。我听我们副连长说,他们提干的时候,上午谈话,下午填表,再过十天半个月就该补发工资了。咱们填表多长时间啦?快三个月了,还没影子,原来是在等上级的新精神呢。”

常双群听了半天不吭气,摸出一根烟卷叼在嘴角上,十分投入地吸了几口,又十分痛快地长长地吐了一口烟气,吸了半天闷烟,然后才仰起脸来,不痛不痒地说:“球,提不了拉球倒,不让我在部队干,我就滚蛋。”说完,车转身子,两手一背,走了。其悠然自得的架式和超然物外的态度与其班长的身份很不协调。栗智高急了,跟在后面嘟哝:“你看你这个人,这么大个事怎么就不当回事呢?还开个球玩笑,没心没肺的,糊涂蛋一个……”

常双群把烟卷从嘴角上取下来,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举在眼前,看了看栗智高,说:“当回事怎么样?不当回事又怎么样?当回事不当回事都是一个球样。这棵菜秧子我叫它死它就不能活,我不让它死它就可以活下去。可是干部制度一改革,老天爷给咱出的难题,咱就没招了,总不能去游行示威吧?”

栗智高嗫嚅着说:“你不是跟师长……关系很好吗?我来找你,就是想跟你商量,赶快去找师长,咱俩一起去。趁正式文件还没下来,抢在前面把这批人的命令下了……”

常双群笑了,捏着烟卷的左手挥了起来:“你开什么玩笑?我跟师长有什么关系?师长班长,码子差大了。他管万把人,我管七个人,差一千倍还多。再说了,他老人家要是有办法,你我这些干部苗子早都穿上四个兜了。命令之所以现在还没下来,肯定是有原因的。我料定,师长也没招,我可不去冒那个昧讨那个没趣,出洋相的事情我常某是绝对不会干的。算了,快熄灯了,你也回去,按时作息,明天我还要到八连帮人家杀猪呢。”

独立师的营区集中,除坦克团在山里之外,其他部队都在县城的北边,师直、师后和一个摩步团在路东,三个炮兵团路西,大院子套着小院子,一个院子连着一个院子,马路两边连成一片的都是式样相似的建筑,连住宅区家属区在内,加上炮场训练场和服务场所,地盘子差不多占了十几平方公里。这里委实是一个颇具规模的兵城。

离开常双群的菜地,栗智高怏怏地往三团自己的营房赶,一路上沮丧。干部制度改革的消息来源是可靠的。他本来是想去同常双群商量个主意的,作为本师最有实力的骨干,如果他和常双群两个人一道到师里侦察活动一番,说不定柳暗花明还真有一线转机呢。却没想到热脸碰了个冷屁股,常双群这鸟人真不是个东西,就算你不愿意去找师长,可是咱们也得有个主意啊,至少也得把底摸实了,也好争取主动嘛。

越想心里越不是个味道。没想到回到宿舍之后,还有一件更不是味道的事情在等着他。

与常双群一样,栗智高也是代理排长。部队的营房是苏联人帮助造的,一个排一个大宿舍,大宿舍里面还有一个小间,本来设计的作用是装精密器材的,但是到本军手里,这个小间同时还兼着排部。栗智高还没进排部的门,就觉得不对劲,抽动鼻子嗅了嗅,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天啦,狗日的马程度来了。

推门一看,栗智高的眼睛立马被灼痛了——果然是马程度,这老兄不仅脱了鞋子,而且还大模大样地盘腿坐在他的铺上,雪白的床单在那副肥厚的屁股底下皱得惨不忍睹。栗智高心疼得差不多快要呻吟了,说话都有点语无伦次了:“马程度,你……你你……坐我的床干什么?这……这不是有凳子吗……凳子!”

马程度倒是不惊不乍,宽大的圆脸盘子上堆着傻乎乎的憨笑,挪了挪屁股说:“你这球床就坐不得?又不是金銮殿。”

栗智高见他不当回事,气急败坏地沉下脸,喝了一声:“你给我滚下来!”

马程度见栗智高真上火了,才穿上胶鞋,从床上搬动笨重的躯体,坐到两屉桌前的凳子上,嘴里嘟嘟哝哝地说:“啥球态度!我还跟你表妹谈过恋爱呢,坐你个床都发火……”

栗智高冷笑着说:“我表妹要是嫁给你,我就跟她彻底断绝外交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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